个儿子,总是暗暗惊讶地打量着他:“这个奇怪的种子,是我播的吗?”
那个穿着白色罩衣的瑞士籍保姆正在灯光下缝补衣物。他问了问孩子的身体是否好、孩子是不是很乖这些日常问题,但他没有听她的回答。啊!这个孩子过早地来到他的生活中;他太执著于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因而不能分出精力来给他,为他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
这也许一直是他和这孩子之间的屏障,就像他和爱蒂一样,他的本能是付出,但却期待、要求得到最大程度的回报。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和爱蒂是没有区别的。他俩总是担心受骗上当,担心在爱情中吃亏,担心信赖对方,牺牲自己。……他们在算计爱情,在爱情的斤斤计较上是何等地顽强啊!……他们的爱情……由于他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孩子被惊醒了,捋开盖在前额上的金发,目光转向让…卢克。那个瑞士女人马上示意让…卢克出去。但他没有走,他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把头埋进枕头里。让…卢克走了出去。
才十点钟。也许,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馆里,在烟雾中,在一张他非常熟悉的偏僻的桌子边,他会见到玛丽,她孤身一人……他微微打开门,对动都懒得动一下的爱蒂说:
“我出去……”
他走到大街上,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就像他旅行结束后回到家里一样。
5
接下来的那几周里,让…卢克多次和玛丽 · 贝朗热一起去巴黎郊区,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她总是很乐意地接受让…卢克的计划,总是默默地顺从他,他喜欢她的这种百依百顺。一个星期六,当他问她喜欢去哪里时,她不让别人察觉地略略犹豫了一下之后,用令他吃惊的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巴尔比松……不知您想不想去?”
那一年的春天冷极了,5月的树上已经长出了新叶,在冷冰冰的大雨下流泪。整个森林都在流水,天空又低又暗,在平原上能听见大风呼啸而过,而森林里每一根树枝,每一棵灌木上都有小溪般湍急的流水声。汽车缓缓地往前走着,在车辙中颠簸着。他们关上了车窗,雨水轻轻敲打着玻璃,不停地发出簌簌声,如泣如诉。
“什么鬼天气啊!”让…卢克生气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
“不,不,我求您了……”
她贴着车窗,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在绿色的亮光中,穿行在湿透了的树叶中间,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肌肤差不多是透明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与爱蒂白皙冷静的美反差太大),在凝视她那纤细的面颊和黑色的眼圈时,他感觉到某种欣慰,这欣慰中有怜爱和说不清的柔情。
他们吃午饭的那家酒店的大厅里空无一人,灰蒙蒙的。窗前种着一棵丁香花,花枝紧贴着窗户玻璃,盛满雨水的树叶沉甸甸的。玛丽推开窗扇,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在阵阵微风中颤抖的湿漉漉、香喷喷的花束。
已经不早了。他们是在两点钟的时候离开巴黎的,现在天空渐渐暗下来了,因为下雨而变得黑沉沉的。午餐吃得很慢,吃了很久。整个酒店,整个村庄都好像空无一人。玛丽突然说道:
“我到这里来过一次,是在冬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天寒地冻,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没出门,也是在这家酒店里……”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上从来也没有流露过如此多的激动。他不敢问她是和谁一起来这里的,他害怕听到杜尔丹这三个字。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时候,他的手在颤抖。一种奇怪的锥心般的痛苦感觉像刺一样,扎进了玛丽在他身上唤起的欲望。
午饭后,他们从酒店里走了出来。在酒店的邻街有一个让…卢克熟悉的小酒吧。他们沿着一堵镶了石块的矮墙往前走,那些石块被雨水冲刷后露了出来,湿漉漉的。玛丽偷偷地用手摸着矮墙粗糙的压顶,就像在抚摸一个亲密的面孔。雨一直在下下停停。能听见流水声,檐槽的嘘嘘声,以及风在平原和村庄周围的田野里的呼啸声。玛丽不再说话。她看着街边的房子、树木和小五金店,店里的家用器具中间,有一颗以前圣诞节留下的银星在闪闪发光。她好像认出了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街道的拐弯处。她在这里搜寻什么回忆呢?他们从两条道路拐角处的一个喷泉前面经过。她微微闭起眼睛,就好像为了更好地谛听潺潺的流水声一样。而后,她又开始往前走。她摘下了那顶永远不变的黑色贝雷帽,把头伸到雨中。发现她突然步履蹒跚时,他挽起了她的胳膊。
“怎么回事,小姑娘?”他柔声问道。
她没有回答。她冻得发抖,把衣领重新竖了起来。
“您冷啊?……来……我们加快步伐!……”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这微笑浅浅的,从嘴唇上掠过,使那双黑眼睛显得更深了,忍住没流出来的泪水闪着光。
华灯初上,把房屋照亮;之后,他们听见活动遮板关上的缓慢沉闷的声音,门闩拉上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乡村显得更加阴沉。他们走得更快,靠得更近了。他拉起她的手,把它握在手里。天边现出一道红色的透明的色调,乌云好像突然翻腾起来,轻盈地,露出明朗天空的隐隐约约的反射光。
酒吧是一栋低矮的小房子,周围是一块有支柱的露台和一座栽种了丁香花的花园。他们走进酒吧的大厅,大厅里空无一人。惟有一只小白猫睡在草椅上,在那个生起了火的壁炉前面。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神奇地与酒吧的装潢,与浸透了墙壁的陈年美酒的芬芳融合在一起。
“有火……多幸福啊!”玛丽喊道。
她把手伸到火边。她冷得发抖。片刻之后,她的双颊又恢复了一点血色,这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美妙啊!……”
她冲让…卢克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来,这个孩子般的手势把他触动了。
“谢谢!”
家族的标志(6)
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虑和痛苦的回忆……我们一起把它们忘记一个小时吧……您瞧,这里有火,有一只猫,有一台唱机,有妙不可言的香槟酒,假如您想要……您喜欢吗?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他把一把摇摇椅和一块垫子推到壁炉前面。
“在这种鬼天气,是不会有任何人来的。只要您喜欢,我们就待在这里……”
酒店老板娘是个一头银发的女人,那头银发围着肉红色的笑吟吟的脸梳成圆形,她走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给他们倒了酒后告退,留下他俩单独在一起。
他们往壁炉里加了木柴,往杯子里倒了香槟酒。这香槟酒年份很久,所以几乎没什么泡沫,金色也变成了粉红色。唱机在播放曲子。时不时地,湿漉漉的门槛被一辆穿过雾霭的汽车灯照亮,但它随即就消失不见了。屋子里开始暖和了。让…卢克打开窗户,他们都不说话,而是默默地听着雨水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在已经湿透了的地面上流动,向地底渗透像爱抚一样的轻柔而又急切的簌簌声。夜幕降临,一个冷飕飕的雾茫茫的夜晚,就像是秋天的夜晚一样。
老板娘推开门问他们还需要什么。
“先生,碰到这种鬼天气真是遗憾……你们原本可以在花园里用晚餐的。夫人,我们有那么美的丁香花,可惜它们没有阳光。先生和夫人一直待到明天吗?”
“不。”玛丽赶忙说道。
让…卢克低声说道:
“我们还不知道呢……”
老板娘出去后,他问道:
“您想在这里过夜吗?”
她坐在炉火边,手托着脸。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头也不抬地问:
“跟您吗?”
“跟我。”
“不。”
“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柔声重复道:
“不。”
“瞧啊,”他叹道,“这个回答真是毫不含糊啊。”
“跟它的问题一样。”
他把身子凑到离炉火更近的地方,把双手伸到火边:
“您没有情人吗?”
“没有。”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低声问:
“您多么像被遗弃了一样啊……遭遇不幸之后,有些女人重新站起来时会更加强悍,像毒蛇一样,只想着咬人……另外一些女人则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关在一所监狱里一样。”
“的确,”她喃喃道,“一所监狱……”
“您是那么孤独……我不会给您爱情。只是一个依靠,一个朋友……”
“噢!”她第一次转过头来,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只做我的朋友吧。您别生气。您不要走。我不想做您的情妇,您本人也别那么坚持……您别说话……女人在您的生活中不会占据太重要的位置。可我,我是那么孤独……我再也不能允许自己失去惟一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她突然低声说道。
“那我呢?……”
“您很幸福……”
“不。”他叹着气说道。
终于有一个女人,他不必去战胜她,去迷惑她……她是那么贫穷,在她面前他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就是在这一刻,他承认了自己的忧愁,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安宁,它们唤醒了他心中的爱情。
6
第二天晚上,夜阑人静的时候,达格尔纳夫妇和卡里克特…兰昆参加完舞会后,准备回家。他们的朋友住的那栋房子建在奥德意的最里面,周围环绕着花园,所以要到停车的栅栏门那里,必须走很长一段路。爱蒂挽着兰昆的胳膊,兰昆则带着她沿着花园里的小路往前走,小路湿漉漉的,才下过雨。孟加拉焰火在树下燃放,发出微弱的光。
爱蒂像平常一样,身着白色的礼服。没有什么能让她更加美丽了。兰昆时不时地把少妇滑下去的白鼬皮短装拉回到肩膀上。让…卢克看着他们表演,却满不在乎。爱蒂在他身边,在他的房子里,在他的心目中不比一件家具更重要。
他们登上汽车。兰昆在高谈阔论。兰昆坐在爱蒂旁边,让…卢克则坐在对面,双臂交叉着,低着眼睛。当他们从一盏煤气路灯的亮光下经过的时候,爱蒂装模作样、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到头发上,抚摸着它们,捋着沉甸甸的发髻,发髻低低地束在颈窝处,照该季的时尚裹在一个镀金的发网里。看得见她的指甲和手指上的钻石在熠熠闪光。这时,兰昆往车厢尾部靠过去,不再说话了。他的脸闪耀着喜悦的光芒,显得更年轻了。他朝前面亮出白色的牙齿。他神气活现地咬着一支雪茄。让…卢克想起四年前的兰昆……他现在是多么精神抖擞啊,身体也好,发胖了,很幸福!
真是个令人赞叹的兰昆……那时,他要让…卢克以“你”来称呼他。现在,当让…卢克用“你”来叫他时,这位部长却显得有些不快,不过这生气的表情很快就在诚挚的微笑下面,在一句“我善良的小达格尔纳,行啊”后面消失了。他拍拍他的肩膀,一边动作幅度很大地张开双臂、敞开心扉,一边说:
“这孩子,会前途无量的,假如他愿意听我的话……”
然后,他慢慢地放下手臂,在讲坛上的习惯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拖长了,虽然这么做在日常说话中并无必要。即使是现在,在让…卢克和爱蒂中间,当他说一些最简单的话时,他都会边说边抬起手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仿佛他在给无数的人作演讲一样,而这只手抬起来后,会一动不动地停留很长时间,好像要让观众们好好看清楚一样,因为他知道观众的感觉是非常迟钝的。然后,他把手慢慢地重重地放到膝盖上,矫揉造作地学着拿破仑的气势。
家族的标志(7)
让…卢克还记得他的眼泪……是的,他不止一次地趴在他的怀里哭过,这个善良的兰昆……那可是真眼泪,涩涩的,沉甸甸的。
“我对他是多么穷追不舍啊,”让…卢克心想,“我……嫉妒他吗?当然有可能,当然了。我想要他的位置。我想进入人生的那一个阶段,一切都已经在一条平稳的大道上提前投入和计划好。每一个职业,在起步之后,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停滞不前。机器在犹疑,命运在犹疑……这时,人会重新感觉到精力消耗和急不可耐,内心深处还在怀疑,这一切也许得不偿失。”
他叹了口气,然后突然睁开眼睛,因为兰昆突然的沉默让他觉得奇怪。只是一瞬间,但他清楚地看见兰昆的手在爱蒂的毛皮短上装下面搂住了她的腰。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动了一下,随即那只手不动了,隐藏了起来。让…卢克把头扭到一边,透过车窗玻璃,专注地看着夜色。当他重新把目光移向他的妻子和兰昆时,发现他俩隔开了一段距离,兰昆把手交叉着放到胸前,两只手被雪茄的火光照亮了。
“错不了!”他心想。
他太了解爱蒂,肯定他们有私情。他注视着兰昆,大腹便便的,头发做作地捋到后面,圆溜溜的小下巴很结实,下巴上面还有一条小沟,他的两眼闪闪发亮,透着自信的预言家的庄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有可能是爱情吗?……至少包含有爱蒂使用这个词时所表示的意思?……不,这一次。依然是利益关系。“她一直都喜欢一个成功的男人。”他心想,同时想起了博罗歇。他根据现在依然感觉到的隐隐约约的痛苦,惊奇地估量着他和爱蒂那段毫无疑义的插曲在他的生活中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
汽车现在沿着河堤前行,球形路灯,有规律地间隔一段时间后,把车厢照亮,坐在车子里面的人一个个都不说话。让…卢克闭着眼睛,回到了平常的姿势:两臂交叉着紧紧地抱在胸前,脸扭到了一边,而他的妻子和兰昆则悄悄地分开了。汽车在兰昆的门前停下了。
7
让…卢克和他妻子的口角是因为哪一句话不投机引起的,两人都已经忘记了,此时此刻,他们气喘吁吁地听着对方脱口而出的话,恶言恶语像是从内心最黑暗的地方喷发出来的,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们从不吵架。他们只有对彼此的冷漠和疏远,这是一种已经把他们牢牢控制住的接近动物般的厌恶。他们睡在黑暗中,恐惧地感受着邻近的那副身体的气息和热量,如此接近却又如此不共戴天。他们还在克制着他们的声音,但是谁也不把床头灯打开,这起码能让脸上的表情自由地表现出他们的忧伤和仇恨。他俩的身体都僵持着,尽可能地远离对方,但是他们每动一下,两个人已经彼此习惯了的、极不情愿地贴在一起的身体,就因为生气而一起颤抖着,就像从前他们一起因为欲望而颤抖一样。
“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你没心没肺。你从来就没给过我一点点温情。”
“那你呢,你可真是阿贝尔 · 撒拉的女儿啊,利欲熏心,爱慕虚荣,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她轻轻地干笑一声。
“利欲熏心?我建议你说这个词!……嫁给你这样的一个穷鬼,我得了什么利啦?……想想吧,想想吧!那时你既没有钱,又没有前途,甚至连职业都没有,而我,我是……”
“是的,我知道,你是撒拉家的千金小姐!……前程似锦,生活有保障!……还有丰厚的嫁妆……我们等来的却只是拍卖行、执法员……可我指责过你吗?我没把你养活吗?”
“靠你养?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我对你和兰昆同流合污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股票的事情吗?我当时病得那么重,孩子才出世,我们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