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的个人魅力、同仁的关注和听他演说的安静专注的人群,而重新变得高大,而这魅力却是与一个名字,与一些熟悉的表情紧密相连的。
兰昆突然推开堆在面前的演讲稿,走下讲坛,开始即兴发挥。他放开胆子,冷嘲热讽。他时而谴责对手,时而又把他们捧上天。他时不时地用热情到几乎虔诚的声音说到“自由”、“理想”、“进步”等字眼,不仅让人群因为某种肉体的激动而瑟瑟发抖,也使让…卢克战栗不止,这种激动与词句的含义和内容关系不大,倒更是由于声音的颤抖引起的。
只用了一句话,卡里克特…兰昆就把人们对他的指控推得一干二净。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让…卢克事先收集了证据,但兰昆却把它们抛在一边,忽视它们,藐视它们,不是用数字或者确切的话语,而是用奔放的激情和飞扬的文采取而代之。面对抗议声,他提高声音反击,声音那么高亢,轻而易举就盖住了大厅里的喧哗,激起人们的赞叹,就像一个演员有着优秀的音质,毫不费力就达到了非常优美的最高的音域,就像玩儿一样。
现在他可以放心地让他们大喊大叫了,因为他已经确信自己任何时候都能掌控他们。他喘着气,看着脚下的人群,昔日的朋友、对手、嫉妒者、漠不关心者,所有那些把他抛弃的人。乱哄哄的声音向他袭来。笑声、讥笑声响彻整个大厅,“啊!啊!啊!”的声音渐渐地占了上风,使凳子同时摇动,整齐划一得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样,就像笔直的墨线一样,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让…卢克心想他们的力量就在这里,一种不能低估的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于人多势众,在于团结一致。是他安排了这些民众吗?……不,他只是那个躲在暗处的作者。所有的功劳都属于那个无与伦比的表演者,而此刻这名表演者看上去并不疲惫地重新讲话了,讲他自己,他的生活,他的心。他的声音里有些歇斯底里的音符,就好像他很难止住眼泪,但他似乎并不为此感到耻辱,而是恰恰相反,他要让眼泪流下来,让所有的人看见他泪流满面。他猛地张开双臂,然后又收回放到胸前,显示他的心所在的位置,他的痛苦,他的苦难以及纯洁的心意。这是他的最后一着,大厅里欢声雷动。胜利了。卡里克特…兰昆在朋友们的簇拥下,离开讲坛,蹒跚地走着,容光焕发。戏演完了,只剩下推翻内阁。让卡里克特…兰昆在他从前的对手组成的新内阁中担任部长一职,并提拔让…卢克担任部长办公室主任。世界终于打开了一扇门,一扇可以进去的门,一扇可以强行打开的门。
家族的标志(1)
四年之后,自结婚后就没见过父亲家人的让…卢克,到维希纳来逗留了几个小时。维希纳的房子准备出售了。
克洛蒂娜不久前嫁给了里奥姆的一名律师。她的母亲和弟弟将可能和她一起生活。家庭膳食公寓没有办成功。那栋楼房已经破旧不堪,光线昏暗,几乎要坍塌了。一家人聚集在楼下的大厅里等候让…卢克,厨房里飘出的一股淡淡的味道,与雨水、霉味和像是旧墙呼出气息的墙1硝臭味混在一起。
春天刚开始,这是一个寒风刺骨、变幻不定的季节。花园里的家具像从前一样,堆放在楼下的房间里。那串槌球的绿色球在脚底下滚动。在让…卢克最喜欢的那个位置,在窗前,能听到公路上的汽车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外面世界的气息也是从那里进入封闭的、令人窒息的房间,那个位置现在是另一个男孩——约瑟在等待,等待着一时的机遇。他十七岁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学校和这栋在寂寞的冬天里显得阴森恐怖的房子,比夏天带来的少得可怜的几个寄宿生更可怕。这是一个瘦弱的早熟的孩子,长着俊美的面庞、深色的头发和达格尔纳家的人特有的额头,皱眉头的时候会在额头上挖出一条笔直的细线条,就像是老达格尔纳遗传给儿子们的家族的标志。
女人们在做缝纫活,白天微弱的光线从黑杉的树枝间透进来。克洛蒂娜有了身孕,身体发胖了,满脸的喜色,而玛蒂尔德还像从前一样又瘦又干。她们在说话,说话声时而低得像窃窃私语,时而升高就像最激烈的吵架,而实际上她们谈的只是要绣的丝线或者围嘴该用什么颜色。啊!不想再见到她们,不想再听到她们说话!约瑟心想。远走高飞!多么美好的梦想!但不是去那个阴森森的里奥姆,而是到巴黎生活,只在巴黎生活,终于开始生活……让…卢克曾经也像他一样孤独,没有钱,无依无靠,可后来他却学会了驾驭别人,成就了一门理想的婚事,功成名就了。“为什么不是我?”约瑟心想。对于撒拉银行的金融崩溃和让…卢克经历过的苦难时期,他知之甚少。现在,可以说,让…卢克有钱了,有影响有威信,有卡里克特…兰昆这座靠山。他已经完成了这个从寻常生活中一步登天的壮举,再也不用去干那些把人累得半死不活的卖苦力的活了,为了那点可怜巴巴的活命钱,过那种漂泊不定的日子,而所有这些正是约瑟认识的那些人的遭遇,也会成为约瑟本人的遭遇。诚然,假如他跟随母亲去里奥姆,他的一日三餐是有保障的。“但这还不够,不,还不够。”他一面想,一面把脸紧贴在窗户玻璃上,眯着眼睛,以便更好地追寻自己的梦想。别人在他姐夫的一个朋友那里为他找了一个公证人的书记的差事。不,决不,决不干那种事!那么,去工作、忍耐,受苦?是的,但为了一个令人羡慕的目标和锦绣的前程,为了财富和权力,而不是拿生命去换取别人允诺给他的干面包。他当然知道自己要为母亲着想,要帮助母亲。她难道不总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我全靠你了……”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为她做牺牲,并尽快找到一份差事,因为他得养活她?……不,他的身上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勇气,但这都是为自己储备的,为他一个人……他很年轻。他可不想为她失去自己的生活。他心想:
“我决不会跟她走的。我会求让…卢克……他从来也没关心过我。但谁知道呢?现在他做什么都易如反掌了。他出名了,有自己的关系网。当时他不是利用他岳父吗?那我,我将利用他……”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哥哥的面容。但他只记得哥哥一些彼此重叠、彼此更换的不同的模样,形成一个远离看得见的现实的让…卢克,但那也许更接近内心的真实。一个少年,光着脑袋,双手插在一件发绿的旧雨衣口袋里,在积满雨水的花园里游荡。一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紧绷着脸,炽热,疑惑,冷峻,睡着了都是那样。夏日的夜晚,他俩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约瑟记得那个半裸着的身体,总是焦灼地把毯子推开。噢!以他为榜样!这个让…卢克,没有关系,没有金钱,无援无助,他怎么懂得征服爱蒂 · 撒拉,成为卡里克特…兰昆的亲信,并认识那些掌握世界命运、决定战争与和平的人的?当然,在他的眼里,就像在许多年轻人眼里一样,国会议员不怎么有诱惑力。但是,由于动荡的金融业风光不再,权力最显而易见的形式无论如何依然掌握在那些议员的手里。让…卢克是多么懂得这一点,是多么懂得利用别人啊……他的职业生涯还只是刚刚开始,但对约瑟来说,那已经是功成名就了。最艰难的,他心想(就像让…卢克从前想过的一样),最艰难的就是冲破世界在它的财富和年轻人的渴望之间竖起的藩篱。跨越了那道障碍,就可能万事顺遂,什么事情都可能一蹴而就……以让…卢克为榜样,并超越他……他对哥哥的崇拜带有爱情的特点,其中也包含了激烈的对抗。有朝一日,他,约瑟,成为那个“功成名就的达格尔纳”……为什么不呢?
“让…卢克已经三十岁了,”他心想,“三十岁,已经老了……我……”
“看不见了,”母亲说道,“克洛蒂娜,去开灯。”
灯光把约瑟的面孔映在昏暗的玻璃上,上面映着的还有房间里灯罩下面的两个女人的影子。
玛蒂尔德突然顺应他的想法说道:
“我从来就没求过他什么。老天知道你可怜的爸爸去世后,日子是那么难过……但约瑟是他的弟弟呀。他总不能对他弟弟的前途也不闻不问吧……”
“你太天真了,妈妈,”克洛蒂娜小声地干笑道,“他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我们……他也不会问我们的事了……但最使我吃惊的是,他那么让你崇拜。为什么?他是卡里克特…兰昆的部长办公室主任,也可以说是秘书和部下……他有钱。这不足为奇。当一个人娶了一个有钱的女孩,他是不难弄到钱的。”
“那撒拉银行不是出现金融崩溃了吗?”
“那些人会把自己的家人也毁掉吗……那么做都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撒拉一定给了爱蒂一笔丰厚的嫁妆。至于让…卢克的政治生涯,我觉得太好笑了。他连个议员都不是。”
“他会成为议员的。”
“你觉得有那么容易吗?你知道莫里斯参加了上届的选举,却没有选上,”克洛蒂娜说道,语调中充满妻子的柔情,其中有对所爱的人近乎母爱般的自豪和对世界上其他人的极度蔑视,“莫里斯……他是那么聪明,那么能言善辩,那么高贵杰出……而这个小家子气,这个微不足道的让…卢克……他在你的眼里才是大人物,妈妈。你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是你的莫里斯才这么想我的吧?……我经常上当受骗吗?……”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发出蝰蛇般的咝咝声,这是女人们在家里吵架时常用的方法,“喂,把剪刀递给我。”
“剪刀在哪里……就在你眼前……我想说的是你缺乏经验。”
“那你倒是很有经验啦?你让我笑掉大牙!”
“我只是重复了莫里斯所说的。”
“那当然。”
“你嫉妒让…卢克,而与此同时,你又指望他能帮约瑟一把。可这件事……我要再说一遍你很天真,你最好还是把希望寄托在莫里斯身上,那我会同意的,但你却去崇拜那些不会帮你做任何事情的人。”
“噢!够了,够了!闭嘴吧!”约瑟喃喃道。
家族的标志(2)
但母女俩没听见。他打开窗户,向外面探出身子。……逃走吧……逃离她们……刺耳的声音继续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想到爱蒂,四年前,在让…卢克的婚礼上瞅见过一次。她是多么漂亮啊……但是,女人,最漂亮的女人,现在满街都是……她们是那么容易……她们是那么容易……到手……惟独他渴望的那些才很遥远,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刺激着他的欲望。实现的抱负,金钱,它们对于赢得女人的爱情,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重要了,但对个人,对自己,对自己的德行却是不可或缺的。一辆汽车,就像现在在公路上行驶的那一辆,一辆漂亮的、静静地行驶的汽车,它比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更让人觊觎。那辆汽车在他家的门前停了下来。是让…卢克。
“把台阶上的灯笼点亮。”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叫道。
她站起来,像个年轻人一样兴冲冲地跑到窗户边。克洛蒂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约瑟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喃喃道:
“好漂亮的家伙!”
那只不过是兰昆的汽车,让…卢克常常拿来开罢了。但在达格尔纳家人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车并不是他的。
大门在让…卢克面前打开了。他在门口停了片刻,摘下帽子。他衣冠楚楚。他和继母、克洛蒂娜拥抱,之后拍了一下约瑟的肩膀:
“现在是个大人了啊……”
第一个让约瑟震惊的变化是他的声音,他对哥哥的声音,比对他的面孔以及他说过的话记得还要清楚。他记得哥哥那故意变得朴实、单调、中性,但每个字都由于强忍的激情和因一种绷紧的悲怆而微微颤抖的声音,现在却是轻柔的,不变的,只有一点轻微得不易察觉的,有时是嘲讽有时是疲惫的声调变化。让…卢克瘦了,说话特别地少,但非常专心地听别人说话,专心得就像一只正在窥视的猫一样,这是他早些时候从卡里克特…兰昆那里学到的(也许在不知不觉之间)。然后,一个冰冷的面具突然掩盖住了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变得敏锐,不像从前那样冷峻,但更谨慎,更加难以捉摸。哥哥、母亲、克洛蒂娜,他们三个人所说的一切,财产清单,遗产,约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他带着怎样的兴致注视自己的哥哥啊!让…卢克瞟了一眼墙壁和家具,它们唤不起他的任何感情。
“这样才好,”约瑟心想,“也应该是这样的……人都要摆脱童年时的回忆,就像蛇褪去一层旧皮一样,没有遗憾……换了我……”
他因为心中充满希望而瑟瑟发抖。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呢?……下一届选举,让…卢克会被选为议员,很快就会当上部长。他在让…卢克身边扮演的角色将是现在让…卢克在兰昆身边扮演的角色。让…卢克幸福吗?可是,这年月,谁还去关心是不是幸福?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活下去!保护自己……用爪子和牙齿保护自己不受其他人……
约瑟站在窗户边,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达格尔纳太太说话很激动。让…卢克眯着眼睛听她说。克洛蒂娜刺耳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有一刻还试图盖住玛蒂尔德的声音。约瑟听见她说:
“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一样东西价值超过十法郎。”
“可这里,”她母亲辛酸地说道,“有一些对你哥哥来说非常宝贵的回忆,这并不是因为其商品价值,而是有一股感情在里面。我说得对吗,让…卢克?”
约瑟没有听到回答。他溜到屋外去了。他将在花园里等哥哥,跟他一起走。他将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见他一会儿。他也许会从他那里得到的不是帮助,而是一个建议,谁知道呢?他突然觉得虚弱和孤单。
当让…卢克出来的时候,约瑟冲了过去,用因为激动而断断续续的声音问道:
“你能把我带到巴黎吗?……我答应了一个同学……到巴黎后你随便把我放到哪里……”
让…卢克打量着他,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上车吧,我的老弟……”
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着阴暗的墙壁,点亮的灯笼以及现在几乎看不见的老杉树的影子。他让弟弟上了汽车,他们一起走了。
2
跟约瑟说话的时候,让…卢克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人们对此很少在意。对约瑟来说,让…卢克已经是个成功人士,已经成熟了,可让…卢克本人却认为自己还不成气候,仍然站在事业的门槛上,周围尽是些老家伙。他微微一笑,但心里很沉重。他羡慕约瑟。在约瑟的眼里,成功依然保持着梦幻般的美丽和魅力;而对他来说,成功还没有出现,他就开始怀疑成功是否存在。或许会取得部分成就,这些成就会受到怀疑自我、痛苦、嫉妒、害怕的腐蚀,但胜利带来的那些强烈感受,可能才是这个小约瑟所想象的那一切,可这些,只不过是孩子的幻想。总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去攫获,更稀罕、更艰难、更不易得到的东西需要获取,还有竞争对手,及失败的担忧。在约瑟的年纪,失败甚至是令人激动的。年轻人在痛苦和灾难中会找到一种隐隐的快意。而对他来说,想象中的失败都是不可能忍受的。当他一想到下届选举有可能失败,他就早早地感觉到一种难以容忍的耻辱,这种耻辱把他身上的一切快乐都一扫而光,可是当他想到可能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