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警觉,但恭维话只会使他飘飘然。”
兰昆低声道:
“不,我从这真诚的声音中听到了天真的慷慨。但愿天真这个词没有伤害您。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溢美之词。您知道我是多么厌倦那些小小的算计,那些卑劣的利欲熏心,那些敲诈勒索,那种无耻行径……现在却有一个像您这样的小伙子,几乎还是个孩子,同情我……是同情,不是吗?您在您的岳父家里见到我,听过我说话。您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您知道每天汹涌而来的侮辱和憎恨铺天盖地,要把我淹没。也许是在哪一天,我偶然说出的一句话会触动了您。”
肮脏的交易(2)
“您怎么能猜得到呢?”让…卢克问道,他的脸上闪着光芒,还有那种美妙的天真,这种天真的表情很容易在年轻人的脸上焕发出来,也是他最有效的武器,“有一天,在那张只谈金钱的餐桌边,您在我面前说:‘虔诚一些吧。真诚一些吧。放弃身外之物。’您的话语,您的语调,我不知道您声音中的什么东西使我……激动不已。您尽管吩咐我,兰昆先生。不要怀疑。我能反对您什么呀?……偶然的机会使我知道了谁是您的敌人,可是,唉!我也帮不上您什么。但是即使是没什么效果的一片衷心也有一种您会了解的意义。现在,”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告辞了。这是我的地址。我跟您再说一遍,尽管吩咐我。”
“谢谢,”兰昆说道,“谢谢。”
他拉起让…卢克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了一下才放开。
“您要知道……我很受安慰……您能来真是太好了……那些股票,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您认为的那么重要,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有意义的是,知道是谁背叛了我。”
让…卢克有一刻差点就说出来了,他动了动嘴唇,然后沉默了。兰昆焦急地看着他的脸。兰昆想利用让…卢克,就像让…卢克想利用兰昆一样。让…卢克几次欲言又止,就像诱鸟笛一样。
“您回头再来看我,”兰昆终于说道,他金属般的声音轻轻地掠过每一个音节,“对吧?我想更深入地了解您,您就像我年轻时的样子,那么热情,那么想为理想奋斗。他们却把我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啊?您再回来。我会给您写信的。”
说完这些话,他们就告别了。
17
让…卢克回到家里,发现妻子泪水涟涟。她在两个狭窄的房间里走着,恨恨地看着墙壁、家具和女佣的蓝色围裙。孩子在哭闹,她扑到床上,两只手捂住耳朵。
“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里……”
让…卢克看了她一眼,显得很吃惊。真的,他已经把她忘了。她好像生病了。他说叫医生来吧,但她就像一个生气的孩子一样,拒绝了。晚饭后,她叫他把灯关上,他几乎同时上床,睡在她旁边,庆幸终于看不到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满脑子都是兰昆,都是他说过的话。从物质上来说,他,让…卢克一无所有。他心想:
“我一无所有,我还一文不名。我还没有掌握控制别人的方法。我只能通过计谋进入那个圈子,只能让比我强的人牵着鼻子走。但兰昆强吗?……他会完蛋吗?……这个,这就要看运气了。但从逻辑上讲,他是不会完蛋的……他们这些人,他们是不会沉没的……再说,我也没有别的机会。假如我把股票卖给库图,我还可以跟他讨价还价一番,谋划一番,多拿到五千或者一万法郎……但也就这么多了,到此为止了……那么,利用只有我才有的东西,利用我对人的某些了解……兰昆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更看重别人对他的仰慕。相较于野心,他更爱慕虚荣。这一类型的人在权力中寻找着某种形式的爱。现在,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了,丧失了他最喜爱的颂扬他的贡品。而一个没什么利害关系的年轻人,忠贞不贰的友谊,所有他昨天还忽略了的东西,现在给他的话,他一定觉得如获至宝。如果我知道往后……而那正是我所要的……我负责这件事。我只要他让我走进那个圈子,熟悉人情世故的技巧,在他们中间活动……必须做伪君子,骗子,必须阳奉阴违……正好合适,我没有别的武器……尤其是必须接受一贫如洗的日子,而那四五万法郎也许能让我安稳过上一两年。可是一两年过后怎么办呢?……这已经不是可以对自己说‘跨出那糟糕的一步就万事大吉’的年月了。今天的这一步一旦跨出,我确信将来还将在原地踏步。对此我确信不疑。经济危机和失业不会过去。这是在冒险。但我的全部生活都是在和苦难玩捉迷藏的游戏……必须赌它一把。”
想着想着,他终于睡着了,只有孩子饿了的哭叫声才能把他吵醒。他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爱蒂的呻吟。他朝她转过身去,摸了摸她的脸:她在发烧。她呻吟着说肚子和头痛。他必须起床,去把医生叫来:屋里没有装电话。医生来了,说是严重的卵巢炎发作,当天就得给爱蒂做手术。医生走了。让…卢克坐在床沿上。他看着爱蒂,耷拉着头。护理,疗养院,手术,所有这一切都要用钱。必须去找库图,和他商量……“啊!那不行,”他心想,“为这个我不再喜欢的女人……”因为任何幻想都不存在了,他不再爱她,不会为她做出任何牺牲。他不会为了她葬送自己的前程。
“我没有钱。”她低声说道,“得上……医院。”
她仍在呻吟:
“我不想去医院……我快死了……我不想,我害怕……”
“你理智一点。我没有钱了。除了一日三餐和孩子的牛奶钱,我没有多余的钱了。你明白我所说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布拉什医生会让他们接受你住院。”
“你去找钱!……如果你还爱我……如果你爱过我。”
“到了这种时候最炽烈的爱情都无能为力。”
“假如你爱我,你就会想办法。可你不爱我了,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你娶我,因为我是阿贝尔 · 撒拉的女儿……我讨厌你……我快死了,我感觉到了,我知道了,我死了责任在你!……”
当她的情绪稍微安定一些,她又叫他:
“让…卢克?……那些股票可以卖吗?……”
“库图跟她说过这件事了。”他心想。从这一刻起,他就只有一个念头: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她不再在这上面打主意。
“我可怜的女人,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那个人现在没有办法弄到一分钱,而且那是个无赖,千万得提防……而且我们可能招来最致命的麻烦……今后,也许……我再告诉你一遍,从这边是不可能弄到钱的。”
她转过身去,又开始呻吟起来。他靠近她时,被她推开了。
女人会憎恨那个不懂得帮她远离不幸的男人。
肮脏的交易(3)
快到中午的时候,救护车来家里把她接走了,让…卢克独自一人待着,等兰昆答应过的那封信。
他一整天都在等,但没等到,第二天也没有。医生立即给爱蒂动了手术。吃完午饭后,他要在探视时间去看她。他沿着水泥小路,在那些砖房之间慢慢地走着。爱蒂躺在一间普通的大厅里,穿着粗糙的病号服。他几乎认不出爱蒂了。他只待了片刻时间,然后就走了,耳朵里满是成百上千的探视者的嗡嗡声,他们慢慢地往前移动脚步,穿过大厅,朝一张病床俯下身子,然后就离开了。爱蒂 · 撒拉也躺在那里……真是……难以置信……可是怎么就难以置信呢,她和别人一样,都是人……这家医院里住了上千女人。要是她非得治愈的话,她会和别的女人一样痊愈的。
第三天,他终于收到了兰昆的一张蓝色的纸条,邀请他去吃午饭。
吃饭的就他俩。卡里克特…兰昆一上来就谈阿贝尔 · 撒拉。然后,他问道:
“我很好奇地想知道您是怎么看我的?……公众人物通常是如此不同于亲密的人,惟有亲密的人才是真诚可靠的……您认识我,您听我说过话……您知道我批评别人毫不留情。您以为我在这汹涌而来的憎恨中泰然自若。那我要告诉您,那不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需要被人爱。仇恨使我失望,确确实实。那种感觉我难以言表。”
让…卢克心想,他一定很容易忘记他本人对别人说过的侮辱的话吧。他特别好奇地看着卡里克特…兰昆。对他来说,一切就全靠这个人的本性了。好像很容易明白……可是……一个人总是在某些方面不协调的,他心想……兰昆说道:
“没有人比我要求更低,并不贪求物质财富……您觉得我野心勃勃吗?……可我只求安宁和友谊……我会生活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四面墙壁刷上石灰就足够了,几本书就够了……”
他是真诚的,不只是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住的那个房间装潢的确非常简朴,而他也似乎很满意。他一有可能就离开部里的办公室回家,他说道。阿贝尔 · 撒拉到底用了什么诱饵,让兰昆也卷入他那已经一塌糊涂而且很容易就一塌糊涂的金融事务的?……可是,没有放诱饵的话,那可能吗?……除非是被成功宠坏了的政治家、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的轻率……可是,这个兰昆,决不是个傻瓜。时不时地,一些恶毒的真知灼见显示出他对人的了解,显示出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但这些品质,他似乎并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发现,并不赏识它们,更看重被他称为“敏感”的精神价值。这个兰昆,他在某些方面是悲怆感人的,他脸色苍白,他那南方人的本来就有些浮肿的脸部因为愁闷而更加肿胀。
他们再次提起阿贝尔 · 撒拉。
“我岳父的睿智。”让…卢克先开口。
兰昆愠怒地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承认道:
“如果您要这么说……那是一种有分析能力的睿智……干巴巴的……可是,我的孩子,那不是一个领袖……他不具有那种快速的洞察能力和判断能力,那是天才才具备的能力……另外,我个人与别人交往并不因为他的智慧。今天,哪个人不聪明呢?……聪明人满街都是。但是直觉、敏感……撒拉完全没有这种品质。还有对金钱的忧虑……”
他张开双臂,一个暴露他宽大胸怀的动作:
“老实说我不懂……”
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毕恭毕敬的年轻人,他渐渐地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完美。当让…卢克说到成功这个词的时候,兰昆微笑着对他说:
“成功只是一个习惯问题。几乎可以这样说,它已经融入到您的生命中,从此再也不能弃绝,我承认,但它并不能带来幸福。相信我,我的小达格尔纳,幸福,就是您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您还需要什么呢?……您什么也不需要……年轻的时候是很贫穷,但生活在贫穷中仍然很幸福。而且,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如今喜欢像斯巴达人一样刻苦耐劳,不是吗?……艰苦朴素的生活,野营,冬季运动,走公路出游,少男少女在一起,自由自在,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更令人陶醉的?……年轻人只需要自由,难道不是吗?……您要是知道我是多么羡慕您……”
他突然陷入深深的遐想中,叹道:
“亲爱的孩子,这就是那个被称作大人物的,被众人利用的木头人的真实面目。您老实说,这让您吃惊……老实说……”
现在,他陶醉在自己的柔情和对自己的怜悯之中,然而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确切地知道在他的随从中究竟是谁背叛了他。他谨慎地用几句话来试探让…卢克。
“我怀疑周围的所有的人……我最持久最亲密的朋友……您不知道,去揣测谁是坏人多么不符合我的个性。所以,您也认识的那个库图……”
他停下来,看着让…卢克,让…卢克让自己的眼皮稍微动了一下,兰昆马上就察觉到了。兰昆气愤地说道:
“就是库图,是不是?……啊!我早该预料到了……这个混账东西,我把他从污泥中捡起来……一个应该对我感激涕零的家伙!……库图?……猪东西!……他……真让我难过……”
他的心像是真的受到了打击,让…卢克对人类根深蒂固的理想主义深感惊奇:还有什么比被自己受恩的人背叛更自然的事情呢?……他开始感觉到,世界的不公,只是在针对自己的时候才显得忍无可忍……
兰昆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久久地注视着窗外。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最简单的动作,都是由最真挚的感情激发出来的,具有难以形容的戏剧特征,而且来自一个优秀的演员,一个真正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从不夸大其特点的优秀演员。然而,让…卢克清楚地发现他是一个习惯了前呼后拥的人,多年来在各种场合忍辱负重,全心全意,大声说出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周围总是围着一大堆看不见的人,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肮脏的交易(4)
他朝让…卢克走了过来。
“好啦……我被所有的人抛弃了……”
“还有我呢,”让…卢克喃喃道,他的心隐隐跳动,使他的声调有些激动,这一下终于把兰昆打动了:
“啊!我可怜的孩子!……”他叹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库图,”让…卢克说道,“这个人的个性跟您没有哪一点相像,好像一点也不合乎您对别人的要求……”
“我只要求一样东西,”兰昆言简意赅地说道,“绝对的忠诚……不是对我,我的孩子,相信我,不是对我,而是对我的思想……”
“您可以吩咐我。”让…卢克柔声说道。
兰昆犹豫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个慌乱的手势:
“是的,但要注意,库图什么都做。我每时每刻都需要他。您能把时间都给我支配吗?”
“当然,我可以……”
“您听着,”兰昆说道,“我们说得更明确一些,甚至丑话说到前头。您确实可以帮我,但我这边现在只能给您很微薄的工资。每月八百法郎。如果您觉得这工资合适,我就让您做我的秘书,私人秘书,没说的。您能从我这里比从书本上学到更多人类热情的机制。至于……至于您前一天来找我说的那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口授一些文件给您签字。那么,说好了,您是我的人了?”
“完完全全属于您。”让…卢克说道。
18
兰昆给的那八百法郎很难维持生活。三个星期过去了,爱蒂还在住院,用人来家里照顾孩子,让…卢克整天和兰昆在一起,或者为他东奔西走。兰昆委派他一个接一个地拜访他本人在政界的所有朋友,恳求他们找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为他辩护,可是他们给他的惟一支持就是建议他马上辞职。对他的攻击来自四面八方,但他却无法估计他被人憎恨、被人抛弃到了什么程度。让…卢克带回来的含有一丁点同情的话都会被他抓住不放,而那些话常常是让…卢克自己杜撰出来的。
“他说了他对我表示同情吗?……啊!这种同情,我们知道多少钱一尺……但他的确切措辞到底是什么?……当心,我的孩子,那非常重要……你觉得他真的对我的为人和我的思想表示同情吗?你认为他有可能把他的同情表现出来吗?……他害怕,是的……我明白,他也害怕……可是,说到底,总不能让一个人活活饿死吧,仁慈的上帝啊,因为另外一个人的错误……我要为撒拉的贪赃枉法负责任吗?……他征询过我的意见吗?……我事先知道吗?我?……可是,必须,必须坚持住。”他握住让…卢克的手反复说道,“不是吗?……你相信我吧,我的孩子……你要是知道你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