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墓地,虽离得远,要两天的路程,但在没有到达之前,我不会倒下。
倒是委屈了这马,两天不停蹄地奔波,竟也被我连累。
我俯下身,拍拍它的颈项,“好马儿,拜托了,就算是你背上的人疼得昏迷,也要把他送到那里。”
马儿真真是通人性的生灵。它仿佛知道我的愿望,撒腿狂奔起来。背上白色棕毛上下起伏,软软地在手背摩挲,这是风一样的速度。这等速度,只需一天一夜就可到达。有力的蹄子点地间,惹起黄土飞扬,马背上的我颠簸不断。那颠簸使我原本就不妙的状况更加恶化,一个白天下来,我已经散了架,前半身都只得趴在这马的脖颈上,再也没了力气。真可怜了这上等好马,可惜了它的一身纯白。因为一滩滩触目的鲜红隐忍不住滴到它优美雪白的颈上,原本飞扬起伏的棕毛,被我的血渍打湿,粘在一起,失了神采。它雪白的长颈上,赫然从上到下流了一道道鲜红的血迹。
但是,就算如此,也请不要停下,继续……
多久了?
我想我是真的撑不住了,趴在马背上昏了过去。
飕飕的风声停了。下腹的绞痛也缓和了些,周身竟有了一点点春阳般的暖意,背部传来象梦一样柔软细腻的触感,痒痒的,舒服极了。
我到哪儿了?
我怎么会轻松平稳地躺着?我不是应该掣马赶路的么?
慢慢睁眼,我发觉自己面前是一个乱烘烘的茅草棚顶,深一堆浅一堆的茅草缝隙里,透过了一缕缕的阳光,我在一间屋子里,有点暗,屋里没人,只有不远的地方有烧柴火劈啪作响的声音,我正躺在屋子中央的暖炕上。
不行,怎么可以躺下!?我的马呢?我还要赶路……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一股脑坐了起来,顿时全身酸痛得可怕。咬紧牙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木门走去。一把推开木门,我停住了。
这光景,竟是已经到了。
第49章
我的马被栓在屋前的木桩旁,大口大口嚼着草。一天一夜,它饿坏了。
走出屋子,过了一条黄土小道,就是我梦中的地方。没什么变化,镜水缓缓地流淌,水上一拱石桥。三个快被风化了的刻字,幽明桥。这桥上被风滑过的落木和这水中风起涟漪的深绿,都说明,如今已是深秋。与我所想稍有不同的是,岸上,叶子已落,黄土之上,千万花瓣却还没绽开。倒是奇了,往年这时候,已是花开如火的光景了。
看来这老天还要我多撑些时日。正寻思着,不道被一个阳光明亮的声音打断,
“大哥哥,你的伤好点了没?”
回头,吃了一惊,是一个农家小男孩,脸上脏乎乎的,六七岁光景。屋子的主人恐怕是他。我想起了矜儿,他们倒有几分相似。我浅浅回道,
“好多了,是你救了我?”
“恩。”
他说话很轻,也象极了矜儿。
我转过头,再没理会他。只是想着这花究竟何时会开,会不会我的时间等不及……他却走过来,并站在身边,笑着自说自话起来,
“这花今年倒开得晚了些,但不妨事,约莫明日便会开了。大哥哥真该留下来看看,那美极了。”
若不是这男孩脏乎乎的脸,倒象极了花神去了。
“你怎么知道花几时会开?”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听爷爷说过,这花通得人情,一年一次,若是遇上有缘的人,便可以等着为那人开花呢。看大哥哥那么喜欢这花,兴许就是有缘的人。”
我笑了,这花是通得人情,所以它才会那么倔强地等着心里的人来,把这一年只有一次的热烈,全给了他。悲壮的花开,却是为了陪伴那人走过寂寞的黄泉路……
死人花……倒还是真切呢……
天色暗了,那小男孩烧了粥,逼着我喝下肚去。退下沾得一身是血的衣服,细细洗过身后,我穿上了男孩递给我的棉衣。这是他死去的父亲留下的,父母走后还相依为命的爷爷,前些日子也离他去了。我穿上,虽不合身,却很暖和。
今晚精神出奇地好,再没有吐血了,下腹的疼痛也轻了,喘息也平了。感觉身子竟象是没有中毒之前一样。
夜深了,我的脑中有什么在亢奋着,再睡不下。便起来和男孩说话,说着笑着,时辰过得很快,许久没有这么塌实了。我将自己和王在宫里在江湖的经历编成故事说给他听,他笑得咯咯响。不长不短的故事,快到结尾的时候,我停住了。
他睁大眼睛问,“那两个男人最后怎么样了?”
眼睛里满是期望。
我抚摸他的头,轻轻笑着说,
“他们呀,最后当然是快乐地在一起了。那里有小河,有桥,有花,很多很多的花……”
酸得想哭。
我有强烈的冲动想把我们的故事说给他听,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竟然记得关于他的所有细节,不知不觉就给故事安排了幸福的结局,自己也跟着幸福起来。我知道,或者说我预感到了,今晚若是不说,恐怕就再没机会说了。
我知道,人在死前,会回光返照。
说完了不长不短整整一年的故事,我站起来,发现天已蒙蒙亮了。走到窗前,秋夜的凉风吹得我更加精神,透过窗眺目望去,我的心颤抖起来,那满山满坡的彼岸花,一夜之间全开了。
我冲出了屋子,不顾一切奔向那一片熊熊燃烧的花火。
闯入花海中,我已经气喘吁吁。一阵凉风吹来,刮起了一条条红色的细长花瓣,数不清的花瓣飘散在清凉的空气里,猩红点点,漫天飞絮。
这情景已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但是,现在,它还是夺走了我的魂魄。赤足踏上这片土地,脚心里细微软软的触觉和沙沙声响,我仿佛听到了每一片花瓣的心脏都在雄壮地鼓动,这鼓动竟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澎湃起来,深深地吸入每一口空气。它们等着我来,面对这种热烈,我是飞蛾扑火。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下来,我高举起满手的阳光,在花海中奔跑,花瓣飞舞起来,
四周的天空都染上了薄薄的红色。
没有风。
也没有声音。
……
我终于跑累了,停下来喘着粗气。只有满天花瓣还在顾自嬉闹。
阳光还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渐渐有了寒意。阳光越来越多,我却冷了……越来越冷了……我的嘴唇都开始冷得发抖,我包裹在绵衣中身子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地被抽走,仿佛我的生命也一点一点地流失……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瑟瑟发抖。
在这热闹的花海中,都是阳光,只有我一个人手脚冰冷。突然害怕起来,我真的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墓地上,再也逃不了了……看看吧,这满天的红花都是我的纸钱,花瓣的喧闹净是我的挽歌。
这一刻,还是来了。
我紧紧抱着自己,慢慢蹲了下来,躺在鲜红的地毯上,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冷……冷得说不出话来。这种冷,是对即将离去的体温的眷恋不舍。
我害怕,冷到了尽头,就是一具尸体。
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
周围……
很安静。没有了细屑飞花的叨扰,我开始陷入静默。很静,是安静,也是平静。
这是幻觉吗……
在静默中,有人躺下来,将我蜷曲的身子紧紧抱住,那双大手很有力地把我环绕其中,那个胸口的起伏微温让我塌实和安心……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我,冰凉的手被他握在怀里,很暖很舒服。我瑟瑟的抖动,已经平息…………若是这是幻觉,也请多停留一会儿……
熟悉的气息轻轻喷洒在脸上,我似乎被他一下子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死神也不是他是对手。睫毛微微抖动,我不敢睁开眼,生怕这是幻觉,睁眼之后若是只见一片片落花不见他的身影,还不如让我就这么离开。
耳边,低沉的声音响起,“刃……这一次……你又乱跑了……”
第50章
在睁眼之前,我的泪水就夺眶而出了,收也收不住。他真的来了,在我最难过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来陪我。还是笑着说出以前常说的话,一点都没有变。
我睁开眼,他的笑脸已在眼前。他的眼睛,眉角,发鬓,心跳……第一次那么认真贪婪地感受着他的呼吸,我告诉自己,我还活着,在他的怀中。
他笑着说,
“我不想看到傲人的花渐渐凋落……”
他说,
“你太倔了,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钻牛角尖……”
他还说了,不可一世,
“我是你这辈子的男人。”
意识迷离之际……
无数的光景从我眼前闪过,
我看到了奇妙的景象:
夜刃和王并肩站在宫里的镜湖岸边,阳光明媚得和进宫那天一模一样,夜刃偎依在王的胸口,目光盈盈,
“王,若有来世,你是要做那陪伴彼岸花的镜湖水,还是要继续坐拥天天下,世世为王?”
湖边的王认真地看着刃,反问道,
“镜湖本自绕宫墙,你说,他为谁流下潇湘去呢?”
一阵大风起,镜湖水上方,火红的花瓣掠过水面,点点片片,漫天飞舞。
风太大,夜刃伸出双臂搂紧王的脖子,不死心地追问,
“若下辈子我还是一个要杀王的人,怎么办?”
王笑了,哈哈大笑,
“那我还让你杀,等你杀够了,杀累了,我就把你搂在怀里,再也不会放手。”
此刻,狂风刮去所有的迷离。所有的阳光,都随着花瓣在水面,满天起舞。纵横天下都是火红。
琅琅乾坤,却比不得怀中人妖娆一笑。
在温暖中,年轻的王低头吻了十九岁的夜刃。
犹记那年,光阴似箭,我们缘悭一面。
很软很软的触觉,滑滑的如流水淌过,满嘴都是王的味道。这个吻太真切了,真得让夜刃怀疑自己以往的吻都是假的。唇边都是湿润的液体,王用灵巧的舌头,将一丝一丝的甘泉送入夜刃的口中……
手心里软软的……我闭起眼睛,静静享受这个最后的吻……
我的镜王,你以前说过,我是彼岸花,倔强得离不开墓地。但那镜河的水却流出了道道宫墙,从幽明桥下淌过,陪伴彼岸花盛开满天涯。你相信么……所有的生灵,花草树木,流水鱼虫,都会随着时间的循环,在某一天,以另一种形式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亘古不变,生生不息。
今生我们只是匆匆对望了一眼,就那么擦身而过。我还来不及看清楚你,就这样失去了你。我缘何遇上你,又是如何失去你的?只是今生已然无法继续经营下去了。
但是,我的王,在某一天,我们一定还会相遇。当我们在某个地方再度相逢的时候,无论渡船上、柳堤岸、还是斜阳巷陌,我会认清你的音容笑貌,穿一袭红裳,在茫茫人海中毅然转身对你回眸清笑……那时候,请你一定抓紧我,不要放手罢。不论那时我是花,是水,还是人,都不会错过了。
那时候,我们一定不会再错过了……
……对么?
天涯水湄,彼岸花事,唱的……本就是一出花与水的绝响……
结局喵~
睁开眼,呵出一口白气,天冻得紧了。
和了枕边的棉袄,慢慢掀开被褥起身,床板咯吱咯吱地作响,用了它很多年了,差不多和我一样岁数。
……今天又做了这个梦。
五十年前的光景。
这茅草屋子本就小,安置了两张藤床一个柜子,和一张桌子后,到底也容不下什么。我眯了眼颤巍巍地走到桌前,看见矜儿留下了条子,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去后山采了药来煎,粥熬好了温在锅里。
这字是我教他认的,教了许多年他却还是生疏。
亏了他那么多年一直细心照顾我。小男孩已经长大了,串得比我还高。我叫他矜儿,他爱极了这名儿,称我夜大哥。这些年来我再没有离开过这片墓地,就和矜儿住在这儿。我们虽拮据,倒也自己种了菜,闲了我还常编些竹器,与了他到镇上换了米来,倒没有真大的难处。粗茶淡饭,已然满足了。
天色尚早,依稀有些雾气。
今日与往常不同。我再无心吃饭。隐约能听得见些东西。
打开柜子,把手摸向了最里头,那丝一般的触感,就是它了。我小心地将它捧出来。我真的老了,取一件衣裳都不利落,手抖得厉害……那么多年了,它竟没有退色,还是红得很。很久之前潮柝来看过我,他变黑了很多,满脸都是白须白发,我们笑着喝了几盅茶。散了。更早以前,我已经记不得有多早了,鸾凤也来过。那时的他还是那么年轻,暗香盈袖,琢磨着那时候我也是年轻的罢。他笑着把这件红衣递给我,他说,这是王留下的东西,王很多次在他面前提起这红衣。他说,他忘不了你那日穿着它跳起霓裳羽衣的情景,真的太美……
我低头思量,走到铜镜前,脱去裹着的绵袄,把它换上。镜里面,一个红衣白发的老人,脸上皱纹不多,头发倒全是白了,和以前一样长。
这是为他留下的,风吹过来,还是那样地飘舞……我知道他喜欢抚摸我的长发。
镜中人,已然美人迟暮。
镜里韶光流转,那三个女娃嬉笑着回来了,都站在身旁说笑着。周身响起了霓裳羽衣的调子。
还有王,笑着问我们,意欲何为?
我笑了……那年我十九岁。
年少得义无返顾。
倔强,任性,傻气。
年华回溯,停在了那个明媚的清晨,彼岸花开的清晨。
记得他的吻,莺莺点点,把所有的温暖和希望送进了我的口中……原来那不是幻觉,他真吻了我。那天睁开眼,阳光已经烈得刺眼,但眼前还是有花瓣在飞……他躺在我旁边,就象睡着了一样。很安详,我都不忍心把他叫醒……我还是被他的大手紧紧抱着,……但是,他的手心一片冰凉?衣服穿少了会着凉的。我抱紧他,狠狠地抱紧他,要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但怎么都热不起来了。
当时想……一定不能让他冷到……我快哭了……摇晃着他的身躯,他没理我。
突然意识到,
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理我了。
也不会在醒后轻轻地摸我的头发了。
之后,突然看见,一个晶莹的小瓶子从他的手里滚落出来……
拿起瓶子,是空的。
我有没有哭呢?久了,记不得了。
只记得他的吻,含着这瓶子里的液体,都给了我。
那时低头,却发现自己手心里塞着一块软软的东西。
是一块皱巴巴的画布。展开来……
恍然忆起,
是往日被他撕裂夺走的画。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他说过,朕会赔你。
低眉细看,画上却是不一样的风景……曾经分割两半的画布被粘在另外一块更大的白绢上……白绢填补了两片花海中间的天堑,天堑变成了一条明媚小道,穿过一片花海直到远方天涯……小道的这头一个红衣少年绝世独立……小道的那头,一个模糊的影子,一头黑发桀骜天涯……
他把画给了我。我画了寂寞花海,他为寂寞的风景添了两个再也不会寂寞的人……原来他从不食言。
一幅画的救赎。
大风吹起,柴门禁不住被风撞开,啪的一声,响亮地敲在墙壁上。
我惊醒。
风尘仆仆地从五十年前的回忆中归来,风华不在,垂垂老矣。
大风灌进屋里,刮乱了三千白发。
时间……差不多了吧?
我抓紧了手心里的画,向着门口走去。
真的,
我看见了,
门外有一条小路,雪白发亮的小路,通向天尽头,
路的两旁,彼岸花开,接引我蹒跚前行。
我发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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