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很平和……
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此乐。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杰拉尔博士已结束毒品的争论;现在又为一个无罪的少女展开论战,因为这少女被卖到阿根廷的酒馆。杰拉尔博士一直都语夹诙谐。威瑟伦爵士夫人则是典型的政客,不懂幽默,只知叹息。
“我们现在就走吧?”译员说了之后,又开始大谈犹太人的虐待行为。
在日落前一个小时,他们才抵达马安。一些容貌极粗野的男人群集在车子四周。他们休息一会儿,又继续行程。
环视荒凉的沙漠,莎拉搞不清楚培特拉的岩寨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几里外才看得见,但是,到处都看不到一座山丘。他们旅游的目的地还很远吧?
抵达了汽车的终点站艾因·穆莎村。那儿有好几匹表情悲楚的瘦马等着。毕亚丝穿着不适合骑马的斜条纹棉布服装,非常困恼。威瑟伦爵士夫人机灵地穿了骑马裤,虽然不很合身,倒蛮实用。
离开村庄,走上满地石块的光滑道路。下坡时,马好几次差点绊倒,太阳西沉。
莎拉因漫长闷热的行车旅程已疲累不堪,觉得头昏眼花,仿佛在梦中骑马一般。过后,她又觉得脚底下张着地狱般的洞穴。道路蜿蜒而下。各类岩石开始在四周出现。他们走过红崖间的迷宫,向地底行去。不久,峭立的悬崖耸立两旁,莎拉对这狭隘无比的岩谷极感畏惧,不禁缩成一团。
她在混乱的脑中想道:“行过死阴的幽谷——行过死阴的幽谷——”
越往下走,四周越黑暗。岩壁的艳红慢慢变成黑色。他们经由蜿蜒的岩间小径被吸入地底,幽禁起来。
她想:“真是幻想的、难以相信的死城。”刚才那字眼又浮现心中:“死阴的幽谷……”
灯终于亮起来了。马沿着小径行走。突然来到了广阔的地方——岩壁远去,前方展现了一簇笼火。
“那是营地。”向导解释。
马稍微加快了脚步,只快一点点,因为饥饿和疲劳,已无法加快脚步。但是,马儿一定心跳不已。不久,道路沿着沙石很多的河床向前延伸,笼火越来越近了。
一群帐篷背着悬崖架起,排成一列。悬崖上凿有洞窟。
一到那儿,培杜因地方的仆人就跑过来。
莎拉凝眸望着一个洞窟,有人坐在那儿。那是什么?是偶像?看来很像巨大的坐像。
是摇曳的火光使它变得更大。可是,那儿确实有类似偶像的东西坐着不动,周围泛起一股妖气。
不久之后,她突然想起了。
沙漠在她心中形成的平和和逃避感,刹那间消失无踪。她又从自由回到了被囚之身。莎拉走下蜿蜒的黑暗峡谷,看到白英敦老太太像被遗忘的邪教女司祭,或者像肥胖怪异的女佛像,端坐不动。
第11节
白英敦太太在这里,在培特拉!
莎拉只机械式地回答询问——饭菜已准备好,马上吃?还是先洗澡?——在帐篷睡?还是在洞窟睡?
她立刻回答在帐篷睡。只听到洞窟这字眼,她就毛骨悚然。那肥胖怪异佛像般的模样浮现眼前(那女人为什么看来不像人)。
她随着仆人走。他穿着全是补钉的卡其短裤,绑着松肥绑腿,披着磨损得已不能再穿的上衣。头上罩着叫契飞雅的头巾。头巾的长褶护着脖子,用黑丝绳在头顶上绑得紧紧。莎拉以欣赏的眸光望着他挺直腰杆,左右摆动身体的走路模样,那轻松高雅的动作。他的服装只有欧式的部分,廉价庸俗而不合适。莎拉想:“文明是错误的。如果没有文明,大概就不会有白英敦太太那种人。在野性种族中,像她那种人一定很快就会被杀掉、吃掉。”
她半自嘲地觉得自己太疲倦,以致神经焦躁。她用热水洗脸、化妆,恢复冷静后,深以刚才的狼狈为耻。
在小煤油灯的摇曳光芒中,她斜望着映在凹凸不平镜中的自己,梳着浓密的黑发。
然后,拨开帐篷入口的布帘,走进黑夜里,准备到下面的大帐篷去。
“你也在这里?”那是讶异、怀疑的低沉叫声。
她猛回身,直视雷蒙·白英敦的眼睛。他眼睛张得大大的,状颇惊讶。但其中所含的神色却使她沉默、不安。那神色展现了强烈得难以相信的喜悦,仿佛看到天堂的幻像一样——惊叹、讶异、感谢、谦虚!莎拉大概终生不会忘记那眼神——像地狱亡魂仰视天堂的眼神。
他又说:“你——”
那低沉颤抖的声调影响了她。她整个心都在翻腾,使她觉得害羞、不安与谦虚,也使她突然感到欣喜无比。
她简短地回道:“是啊。”
他又愕愕地,半信半疑地走过来。
他猛然握住她的手。
“果然是你。”他说。“真的是你。我起先还以为见到了鬼——因为太想念你了。”他停了一停。“我爱你……从火车上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就爱上你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所以我也要你知道,做出那无礼行为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我现在连自己也不能控制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也许会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从你身边走过,也许会逃避你。但是,你要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责任不在我,是我的神经。它不可靠。妈妈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做。我的神经让我这样!你知道吗?如果你看不起我……”
她阻止他说下去。她的声音低沉却很温柔。
“我不会看不起你。”
“不,我应该被看不起!我必须要像男子汉那样行动。”
她的回答多少受到杰拉尔博士劝告的影响,但莎拉自己的知识和希望还是根源之所在。她柔和的声调中含有确信和意识上的权威:“你现在已经做到了。”
“我?”他怯怯地反问:“也许……”
“你已经有了勇气,我确信。”
他突然挺起胸膛,头往后仰。
“勇气?对,那是我唯一需要的——勇气!”
他突然低下头吻了她的手,随即离去。
第12节
莎拉向大帐篷那边走去。同行的另外三个人围着桌子吃东西。向导正在说另一群旅客也来到了这里。
“据说,他们两天前抵达,后天回去。是美国家庭;母亲很肥胖,所以尝尽了苦头,才来到这里。听说,是坐在椅子上由大家抬来的。真是不得了,肩上的皮都磨破了。”
莎拉猛然笑了出来。当然,谁听了,都会觉得好笑。
胖译员高兴地望着她。他对自己的工作颇感难以应付。因为威瑟伦爵士夫人以导游手册为后盾,每天向他抗议三次。这回连分配的床铺样式也要找茬儿。如今,他不问理由,只要他的旅客有人高兴,他也就高兴了。
“啊!”威瑟伦爵士夫人喊道:“他们是住在所罗门饭店的吧?一到这儿,看到那老太太,我就认出来了。金小姐,我看到你在饭店跟她说话。”
莎拉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希望威瑟伦爵士夫人没有听到当时的对话。
“我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啊!”她对自己生气。
接着,威瑟伦爵土夫人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全是无趣的人,乡巴佬。”她说。
毕亚丝小姐竭力奉承,说起威瑟伦爵士夫人最近碰见的有趣的美国名人。
以现在的季节来说,这儿比往年要热,所以他们准备明早启程去参观。
次晨六时,四人一起吃早餐。白英敦一家人都未见踪影。威瑟伦爵士夫人因早餐未附加水果提出抗议以后,他们吃了卤醺肉旁附加的煎蛋、茶和罐装牛奶。煎蛋很油腻。
吃完早餐,立刻动身。威瑟伦爵士夫人很快又和杰拉尔博士辩论维他命的正确价值和劳工阶级的营养补给问题。
这时,营地突然传来高声呼唤。他们停下脚步,等另外一人加入他们的行列。随后追来的这个人原来是杰佛逊·柯普。他急急忙忙跑来,兴奋的脸上涨得红红的。
“如果你们不介意,今天早晨我想跟你们一道走。金小姐,早。会在这里跟你和杰拉尔博士见面,真没想到!你觉得它如何?”
他以手势指示矗立四边幻想般的红岩石。
“很美,但有点怕人。”莎拉说。“我原以为‘蔷薇城’一定很浪漫,像梦一样。想不到比想象的还要真实——像生牛肉一样——真实。”
“尤其是它的颜色。”柯普先生同意。
“但很美。”莎拉又说。
一行人开始爬坡。两个培杜因向导跟着他们。这些动作轻快、个子高大的向导,穿着大钉鞋,以稳固的步伐若无其事地走上光滑的山路。可是,不久之后,麻烦来了。莎拉不管爬多高都不在乎。杰拉尔博士也一样。柯普先生和威瑟伦爵士夫人都害怕得很。至于毕亚丝小姐一遇到危险的地方,就闭着眼,脸色铁青,乱叫不已。
“从小我就不敢从高处往下瞧!”
毕亚丝小姐说,她要回去。可是,一回头面对下行的坡路,她的脸色变得更青。最后只好继续往上爬。
杰拉尔博士亲切地鼓励她。他跟在后面,把携带的手杖像栏杆一样横在她和险坡之间。她说,她把手杖当做栏杆,这种错觉颇有助于克服晕眩。
莎拉有点喘气地问译员马穆德。他长得相当胖,却未露出丝毫痛苦神色。
“带人到这儿来,很辛苦吧?我是说老年人。”
“嗯,是很辛苦。”马穆德若无其事地说。
“你一直都劝客人到这里来吗?”
马穆德耸着厚厚的肩膀。
“他们都喜欢来。他们付高价来看这些东西。培杜因向导都很聪明,很可靠,所以他们常常被雇做向导。”
一行人终于抵达顶峰。莎拉做了深呼吸。
附近和眼底全布满血红的岩石,真是无与伦比、难以置信的奇景。他们像神一样伫立于早晨清澄的空气中,静静眺望着下界——狂乱的暴力世界。
果如向导所言,这是“牺牲之地”——是“圣地”。
他指着脚边平岩上雕的水槽给他们看。
莎拉信步而行,离开了大家,以免为喋喋不休的译员生气。她坐在岩石上,两手插入浓浓黑发中,眺望下界。
不久,她发觉好像有人站在旁边。杰拉尔博士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现在深深体会到新约中魔鬼试探的情境啦,撒旦把主带到同顶上,让他看下界,说:‘你如果下山礼拜我,我会给你一切。’没有一种诱惑比肉身成神更大的了。”
莎拉点点头。她显然在想完全不同的问题,所以杰拉尔讶异地望着她。
“你好像在冥思。”他说。
“是的。”她把困惑的脸转向他。“这儿有牺牲之地——确是很好的主意。我有时会觉得牺牲是必要的。意思是说,我们太尊重生命了,死也许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严重。”
“如果你这样觉得,就不应该选择我们这种职业。对我们来说,死亡是敌人——也应该是敌人。”
莎拉浑身颤栗。
“是的,这个我知道。可是,我觉得死亡有时可以解决问题。那是指更充实的生命……”
“如果一个人为多数人而死,对我们倒方便得多!”杰拉尔认真地说。
莎拉吃惊地回视杰拉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杰佛逊·柯普向这边走来。
“这里真好。”他喊道。“好极了。到这儿来玩,实在不错。白英敦太太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决心到这儿来的勇气真叫我佩服。但跟她一起旅行,也真麻烦。她身体不好,对别人的体谅自然就差一点。可是,她似乎不愿意让她的家人偶尔独自出来走走。老是要他们留在自己身边,所以……”
柯普先生突然停下不说。他那和气的脸浮现出一丝困惑不安的表情。
“其实——”他微微改变了腔调。“我听了一些和白英敦太太相关的消息。总觉得不放心……”
莎拉又沉入自己的思维中,柯普先生的声音就像这处小河的低吟,愉悦地流进她耳朵。他的话仿佛引起了杰拉尔博士的兴趣,说道:
“真的?是什么消息?”
“这是我从泰伯利亚饭店遇见的一个女士那里听来的。是关于女佣人的事,她以前受雇于白英敦太太。”
柯普先生犹疑地把慎重的目光投向莎拉,放低了声音。
“那女孩怀了孕。老太太似乎发现了,但是,表面上仍对那女孩很亲切。可是,却在生产前的两三个星期,把这女孩赶出去了。”
杰拉尔博士扬起眉毛。
“哦。”他慎重地说。
“告诉我消息的女人似乎相信这是事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总觉得这样很残酷。我不能了解……”
杰拉尔博士打断他:“那并不难了解。这事件也许会给白英敦太太很大的喜悦。”
柯普先生惊讶地望着博士。
“真的吗?”他强调说:“这真叫人难以相信。”
杰拉尔博士静静地引了一段话:“我转身去考察青天白日下所进行的迫害。受到迫害和毫无慰藉的人,他们的哭喊声传来了。压迫者有权力,谁也不敢去安慰他们。我赞扬那些已死的人,远超过那执著于生的人。呵,不,自始就不存在的人比死或生要好得多,因为他可以不知道地球上重复不已的罪恶……”
他停止引用后,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决心毕生研究人类心中发生的奇事。只看人类生活的美好面,并不恰当。在日常生活的礼节与因袭之下常包含许多奇异的事。例如,虐待行为本身就是快乐。如果深究,则其中含藏着更根深蒂固的东西。那就是要人承认自己价值的强烈而可怜的欲望。如果这欲望受到挫折,不能经由不愉快的性格获得必要的反应,就会采取别的方法——因为无论如何欲望都必须获得满足——于是采取各种异常形态出现。虐待行为的习惯就像其他习惯,会增长,会纠缠不去……”
柯普先生咳嗽。
“杰拉尔博士,你有点夸大吧?这山顶上的空气太好了……”
他逃亡似的离去。杰拉尔笑笑,回视莎拉。她紧锁眉头——青春、严肃的脸。真像一个准备宣判的年轻法官,他想。他突然往后看。毕亚丝小姐以不稳的步伐向他走来。
“要下山喽。”她畏缩着。“啊,好可怕!我想我一定下不了山。但向导说,下山的道路跟上来的不同,可以轻松地下去,真的这样就好了。从小我就不能从高处往下看……”
道路沿着瀑布而下。虽然有被松石扭伤脚踝的危险,但了望时不会引起晕眩。
一行人虽然疲倦,但仍精神奕奕地回到营地。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钟,午餐延迟,使他们食欲大振。
白英敦家的人围着大帐篷的大桌子而坐。他们刚吃完饭。
威瑟伦爵士夫人故意用谦恭的态度,跟他们说话。
“今天一个上午真是非常快乐。培特拉确是个好地方。”
卡萝以为是跟自己说话,望了母亲一眼,含混地说:“嗯,是——是的。”随即沉默不语。
威瑟伦爵士夫人觉得自己已尽了人情,开始用餐。
他们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下午的计划。
“我想我该休息到黄昏时分。”毕亚丝小姐说。“最好不要太过分。”
“我想在这一带散步。”莎拉说。“杰拉尔博士,你呢?”
“我陪你吧。”
这时,白英敦太太的汤匙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