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得通红。
翡翠自然明白自家姑娘那未出口话儿是什么,腆着脸拿粉面桃腮儿蹭着姑娘纱裙:“奴婢可没那心思,只伺候小姐就行了。以后姑爷嘛,自然有小姐挑那好去,奴婢这么蠢笨,只希望姑娘帮我挑个好点儿小子配了,以后还能来姑娘跟前当个管事妈妈。”
“没得臊!”笑意这才漾到眼底,三小姐叫翡翠起来去端茶,又去细看了看自己刚刚画好观音像,这才问:“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
“小厨房那边。”翡翠小声说,“入画从李妈妈那儿得消息,奴婢让她回去又细问了问,似乎是六小姐那里丫鬟无意中透露出来。”
“母亲和二姐姐事儿,怎么就会让六妹妹那儿知道?”沈芳如沉吟片刻,将眼眯了起来,“想来是母亲要把六妹妹房里人送出去。”
“六小姐房里?”翡翠小嘴一撇,“这也忒不小心了,这么件好事儿还不好好藏着,让别人知道了抢了去,还不得哭死。”
“好事儿?”芳如斜眤一眼,“好事儿你还哭着不肯去?这消息怕是她们故意漏出来,就为了不想去呢。”
“还有人不想去?”翡翠掩了口惊道,“跟着那样一个主子,将来也必没什么多好出路。能进国公府当妾,就算是良家子也是天大福份,别说是当奴婢。不过绿漪院那里能有什么好?除了夫人赏过去洛红和洛锦,房里丫头也就是兰溪和竹香,那竹香还是个小孩子呢。”
“母亲必不会用六妹妹带来人,想来是洛红了。”沈芳如想了想说,“她倒是个出挑,也不是那奸滑人,母亲好眼光。”
“只可惜二姐姐是个不能容人。”芳如轻轻叹了口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若是你没那念想,就莫管别人事。”
翡翠应了,眼珠儿转转又凑上前小声说:“刚刚奴婢瞧着像是五小姐房里碧珠,探头探脑地去了小厨房那边……”
“五妹妹是个事事要争先,”芳如不知想到什么,像极了萧氏眉眼弯了起来,摸着纸上观音大士杨柳枝,她说,“由着她们去闹,你给我管好了下面人,不管别房里怎么说,我这院子里不能出一点事!”
“奴婢明白。”翡翠刚说完,门帘子一响,沈芳如乳母甘嬷嬷走了进来。
“姑娘来瞧瞧,这是夫人刚赏下来密云月罗纱,轻柔又透气,拿来做几件小衣是好不过。”甘嬷嬷脸上带着笑,捧着一只匣子走进来。匣子里放着一块月白色罗纱和两根攒珠云纹钗。
芳如拈了钗子手中转转,随手插发鬓上问:“嬷嬷,好看吗?”
甘嬷嬷笑得眼都不见了,直点头道:“姑娘戴什么都是好看。这两根钗子还是夫人嫁来时候老太太给,夫人一直舍不得戴,今儿拿出来说姑娘一直太素净了,也没些合用簪环首饰,特地让奴婢送到姑娘屋子里。”
翡翠让甘嬷嬷坐了,又去端了杯茶给她吃。甘嬷嬷也是大夫人从娘家带来,因做了三小姐奶妈子,就一直沈芳如房里伺候。前些时候大儿子娶妻,才特地告了假回家下。这才回来没两日,因二小姐茵如回门,夫人就调了她去主屋那边帮忙,与芳如见得面少了,心里正惦记着,可算借着来送东西机会进了微澜院。
“嬷嬷有事?”芳如让翡翠去收拾桌上笔墨纸画,一手捻着她送来料子,一手托着腮。
“奴婢只是想姑娘了。”甘嬷嬷今年也不过刚满了四十,大宅子里养得好,一身细皮白肉,五官虽普遍,但看着也是个富态人。从沈芳如落地,她就一直照看着,又是自己亲手奶大,眼中姑娘比家里小子闺女还要亲上八分,一颗心自然全都向着这位姑娘。
“二小姐那儿,似乎不大如意。”甘嬷嬷眼睛里闪着精光,压低了声音对沈芳如说,“夫人打算要挑个丫头跟过去,帮二小姐固宠。”
“哦。”芳如垂着眼帘,面上淡淡地看不出什么。
“姑娘哎,你怎么不动动心思呢。”甘嬷嬷急了,瞥了眼翡翠,“翡翠啊,姑娘窗头怎么还放木樨呢,这花都败了,多不吉利,些个去花房换几盆来啊。”
翡翠笑着应声说:“是姑娘喜欢木樨这油绿色儿,奴婢也说了几回了。这不,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去找柳婶子挑几盆好呢。”
见翡翠挑了帘子出去,甘嬷嬷赶紧挪了櫈子往芳如跟前凑了凑,低声说:“姑娘过了年就要十四了,可要好好儿为自己打算了。”
“嬷嬷说哪里话,上头还有母亲呢,自是会为我打算。”芳如面上微红了红,将手中茶盏推开,“可是嬷嬷老糊涂了,拿这种话来对我浑说。”
“我好姑娘,嬷嬷跟前儿还有什么说不得?您是夫人肚子里出来,夫人自然是要给您寻好,但京里这些贵门公子少爷,又要门第又要才学又要品貌,咱们这些深宅大院里妇人又怎么能像外头爷们公子清楚明白?二姑爷正是那圈子里翘楚,有他帮着掌眼,总好过听媒人两片嘴忽悠。若是咱们院子里能有个贴心丫头跟过去,但凡能笼了姑爷心,一则二小姐和夫人跟前长脸,二则也能求姑爷上上心,帮你挑个好女婿。”
听了这话,芳如冷了脸子,将手中帕子向桌上一摔:“嬷嬷说这是什么话,这要让母亲和二姐姐听去,我成什么人了?”
甘嬷嬷忙说:“老奴眼皮子浅,也就是这么个想法,左右无人便与姑娘说说。姑娘别气,若是奴婢说差了,自己掌个嘴,您就权当什么也没听过。”
芳如叹了口气,缓下了脸:“我知道嬷嬷这是为我打算,只是关心则乱,你这么个精明沉练怎么也糊涂起来?不是我舍不得房里丫头,您只仔细瞧瞧,她们中除了翡翠,有谁有品貌手段能去笼络人?便是姐夫一时贪了鲜,过几日也就丢了。虽说是二姐姐要人,但你当她真是那么甘心情愿要丫头去分宠?别没拢住人心,倒把姐妹情份给拢没了。我没二姐姐那么大心,既想高嫁,又巴望着夫君只守着她一个。高门贵宅之中只要谨守着本份,占着那正室位子,安安稳稳过一生也就是了,非要争那一夕长短,失了夫君心,又丢了婆婆怜爱。”
甘嬷嬷抹着眼角说:“难得姑娘看得如此通透。若是二小姐能有你一半明白,夫人也不至这么头疼了。”
“二姐姐不是不明白,只是放不下。”芳如推她,“好了嬷嬷,你先回去吧,别让母亲找不见人心急。”
“嬷嬷跟姑娘说话,姑娘可得搁心上。嫁人是一辈子事,大意不得。”
甘嬷嬷揣了一肚子话,到底还是被沈芳如哄了回去。
一辈子事?
大意不得!
对女儿家或是一辈子事,但对父亲母亲来说,只有女婿门第高矮,是否为可以借力清风,这才是他们关心事。大姐姐被送进宫,去了那个见不得人去处,一辈子也见不了父母几面。天威难测,身边虎狼环伺,稍有差错就会粉身碎骨。她那位大姐姐,品貌出众,性情温和,那种吃人不吐骨头地儿苦熬着,能熬出头来便是让娘家借势,熬不出头来,就是白发红颜,空灯冷衾地这么过去。她这些血亲们,又有谁真心心疼过她,又有谁能明白那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恐惧与悲伤呢?
沈芳如垂下眼帘,遮去眼中翻滚情绪。
为何自己偏偏是个女儿家呢?
爬床自有人抢()
过了两日,到底国公府那边要来将沈茵如接回去。京里置宅子已经打扫清理干净,下人也配齐了,再没有让自家媳妇一直赖娘家道理。二姑爷上门来接二小姐时,母女二人免不了又是拉着手哭了一番。
沈蕙如站人群里,很平常妆扮,很平常表情,与三小姐沈芳如不时喁喁低语,姐妹两个相处融融。只是她身后少了个洛红,而沈芳如身后少了个翡翠。与这二位神态自若姑娘不同,五小姐沈菀如紧贴着二小姐站着,红了副眼眶,不时拿着手中帕子拭泪,看起来比别人都要伤怀。
“二姐姐这一去,不时何时再回来。”沈菀如拉着茵如手,哽咽着,用着极为和软声音说,“好以后是住京城里,见一面总比之前要容易些。过些日子,小妹家里办诗会,还请姐姐能赏脸过来。”
茵如正伤心着,听见菀如这么说,只是拿眼睛瞥了她一眼,扭过脸继续和大夫人说话,虽是没直接驳了面子,可也丝毫没给她面子。一向心高气傲沈菀如就像没看见一样,不时拿着帕子抹泪,只是那带着泪光精心修饰过眼角眉梢总有股子得意劲儿透出来。
沈蕙如一旁看了,不觉微微一笑。
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正见到沈芳如脸上一闪而过嘲讽。看来这位三姐姐,跟自己想是一样啊。
临行前,大夫人终于发了话,将五小姐沈菀如房里大丫鬟碧珠送给了二小姐。虽没直说是做什么去,但明白人心里都清楚。打扮得花枝招展碧珠婷婷袅袅地出来与五小姐和大夫人告别,挽着手里包袱,羞答答喜孜孜地上了国公府马车,完全没注意到沈茵如眼底厌憎和不屑。她是想着要挑个人把丈夫心给拉回来,但这种设了圈套一个劲儿往她房里钻荡货,她怎么可能看得上,怎么可能容得了。脸上不觉间罩了一层阴云沈茵如瞥了眼站大夫人身后容色绝艳异母妹妹,几乎要差不下胸中翻腾那股怒火。贱人,贱人!
等我将你调|教出来不知廉耻丫头用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马车驰出二门,众人也纷纷散了。沈菀如由个二等丫鬟扶着经过沈蕙如面前时,下巴一扬,从鼻腔里撇出个不屑冷哼。
“真是对不住啊六妹妹,二姐夫偏偏看上了我家碧珠。碧珠也不想夺了洛红机会,只是……唉。”那口气里满满张扬炫耀让沈蕙如差点笑出声来。但她终究只是笑了笑,对着沈菀如施了一礼,带着兰溪施施然地走了。
沈菀如炫耀没了看,胸中总觉得憋了股气。看着沈蕙如纤细背影,她摸了摸自己脸蛋。
“呸,有什么傲气?不过是个傻子。”这么低低地骂了一句,顿时觉得胸中豁然,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白长了副好面孔,不过是个姨娘生野种,也想讨好母亲和二姐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沈菀如前脚刚走,沈芳如后脚从竹林后面转了出来。
什么身份?同样是姨娘养,人家可比你清楚明白得多了。沈芳如脸上挂着淡淡笑,对着身边小丫鬟说:“妹妹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去她那儿好好坐过。走,咱们去绿漪院。”
绿漪院里,洛红正给沈蕙如磕头。洛锦捧上热茶,又绞了热巾子来给她擦手。
“起来吧,你是我人,自然我要为你打算。”沈蕙如示意竹香把洛红扶起来,然后从怀里摸出两把钥匙。洛红洛锦看了钥匙都是一怔。
“姑娘您这是?”
“绿漪院里东西不多,我打乡下过来时候,也带什么来。”沈蕙如说着笑了一下,脸上丝毫未见尴尬或是窘迫之色,“自然,我也没什么东西可带。我情况,你们姐妹应是清楚,母亲也该没少说吧。”
洛红洛锦对视了一眼,忙忙又跪了下去。
“都起来,我这人不爱看人跪来跪去。”沈蕙如敛了笑,“外人该跪时候必须要跪,这是规矩。但我人,我认可人,有事说事,别动不动就跪,这也是规矩,我规矩。”
沈蕙如年纪幼小,身量也没长开,看起来娇小柔弱,但她这么端端整整地坐着,脸上突有一股子凛然之气出来,那气势,就算是大夫人端起架子来时候也未必能有。洛红洛锦呼吸窒,情不自禁地按着她话就站了起来。
“这就对了。只要好好听我话,我当你们是一家人,以后,咱们有好就吃好,遇差也只能用差。所谓荣华,所谓艰难,都要咱们一起面对。我能应你们就是自此以后,天大事我为你们顶着,而你们,则要将你们这一颗心交给我,完完全全地,可以做到吗?”
这一句话,轻轻淡淡地说出来,场众人却是觉得千钧一样重。这次不止洛红洛锦姐妹两个,就连一直跟着沈蕙如兰溪和竹香也绕到她身前,一起跪了下去。
“是。”
“瞧瞧。”沈蕙如笑了,这一笑,如春风拂槛,吹开一树梨花,清淡洁雅却又温暖和煦,身上那些凛然气势化为春风将她们四个柔软地包裹起来,“我刚刚还说了不让你们跪,怎就一转眼工夫全都跪下了?可见我说话你们没一个正经听。”
“是谁敢不听妹妹话?”声音远远地传进来,门帘子一响,穿着青花细云纹小袄和一条刻丝浅白暗藤枝长裙三小姐手里打着把团扇,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三姐姐!”沈蕙如忙从椅子上站起迎了上去,笑着问,“哪阵风把姐姐给带来了?怪不得这么香呢。”
“你这是怨着我这么久都不来看你吧。”沈芳如拿扇掩着口笑。
“是姐姐总见不着我这个笨妹妹去微澜院,所以挑了个时辰来问罪了吧。”沈蕙如对着沈芳如眨了眨眼睛,二人四目相对,都笑出声来。
聪明人就是好,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只是一眼也能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可惜了,碧珠那丫头也算是个出挑。”沈芳如指尖茶盏边沿上细细地划着圈,不过脸上可看不出有什么惋惜表情,“也亏五妹妹心宽,好好一个丫头竟然舍得这么给放出去了。”
蕙如看着芳如细白指尖从杯口抹过,那里升起清烟袅袅模糊了一室宁静。这样情形她以前也曾经看过,只是这个以前已离去久远,远得也如这水气一般模糊缥缈。她低下头,掀起盏盖,轻轻撇了撇碧绿茶汤上浮沫。以前事,还是不要记得太清楚为好。
她只想好好地,自地,把上天所赐这一辈子顺畅地过完。
只是心底一直扎着一根刺,深深埋肉里,每次她忘记时,便时不时扎她一下,痛入骨髓。
想以后能过好日子,还是必先将这根刺连根拔除才行啊。
站绿漪院门口,看着沈芳如远去背影,竹香一旁一脸艳羡:“三小姐走路样子真好看!我还没见过谁走路能……”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词来,只能皱着眉头咬着手指,含混不清地说:“好看极了!”
蕙如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要是肯好好学,以后也能走成那个模样。”
“咦?真?”竹香眼睛睁得老大,一脸不可置信,“不成不成,奴婢就是个丫鬟,怎么可能像小姐那样走路?”
“那就少这里多嘴多舌。”兰溪毫不气,伸指她脑门上弹了一记,“点扶姑娘回房里,外头有风,别大意闪着了。”
阳光穿透门口高大槐树叶缝,破碎光线映沈蕙如脸上,将她神情隐没光影交错之间。兰溪看着自家姑娘,总觉得有哪里产生细微变化,就好像……姑娘已经变了,变成了别人,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陌生人。她心里一凛,赶紧将这些乱七八糟念头赶出脑海,撇开竹香,扶住了沈蕙如胳膊。
“姑娘,回吧。”
她声音里带着微弱颤抖和犹疑让沈蕙如抬起眼,目光兰溪那张清秀脸上扫过,沈蕙如阳光下绽开了笑容。那笑容温暖,亲和,纯粹。兰溪又是一个恍神,觉得身子似乎都被浸了温水里,轻轻飏飏,那么安心又舒畅。
还是她从小看到大六小姐,虽然以前傻乎乎,但投向自己目光就是如此温暖而依赖,就像,是看着自己亲近亲人,比血脉维系还要亲密。兰溪鼻子一酸,压胸口好久话差点冲口而出。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傻子也好,贵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