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全场寂然。
无论是陆衷、梁宇乾,还是京兆尹、师爷,抑或公堂内外的官役、庶民,甚至立在人群中的莫让,无不为这一个数字震惊,更为堂上女子的气魄震慑。
威严的公堂上,肃静的气氛里,幽兰若轻吐出一连串的数字,仿佛只是数字,与银钱并无关联。但实际上与银钱紧密的关联着,组成一个何其恐怖的数目。惊了一簇天地,泣了八方鬼神。
陆衷和梁宇乾回神,两人第一次正视幽兰若。凌厉的目光下,女子丝毫不为所动。陆衷突然意识到,身为朝凤楼的主人,这个女子的智谋手段岂能平常?他从前真是太眼拙了!
什么月海心,什么秦无双、若涟,她们之所以是她们,不过因为背后有一个风尘商女幽月!没有她,她们什么也不是!从前吃的那么多亏,原来并不是没有道理,有这样一个女子护航,朝凤楼的姑娘确然有嚣张的资本。她们真是何其有幸!
【13】以身相易()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小姐,那张官府的打下的欠条是真的吗?”瑕非递上第三杯茶后忍不住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向幽兰若问道。
“自然是,”茶是天雪山顶终年笼罩在浓雾中的顶级毛峰,幽兰若轻抿一口,悠然道:“假的。”
续香阁后院,草木扶苏的林园中间一方空地上,随意的摆着一张贵妃榻,风华绝代的女子闲适的躺在榻上,一缕阳光透过木枝间的空隙打在女子身上,仿若为她镀上一层金光。她身旁的小侍女却是张大的嘴巴,一脸惊雷的表情。
“傻丫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而且二十多年前的东西,谁能收藏这么久?”幽兰若轻嘲道,纵然能收藏这么久,敢拿出来的又有几人?于她不过一种手段,若以其为目的,那就真是用身家性命开玩笑了。
两日前,公堂受审,幽兰若扔出一张官府的欠条后扬长而去。随后一道圣旨驾临续香阁,大意是,集先庄主人幽月虽为商人,心底纯善,品性质朴,乃众商贾的楷模,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褒扬赞赏了一番,直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然后言举报集先庄偷税漏税一案者乃是诬告,实则误会,已将之处以流放,最后再赏赐了一连串珍贵之物,稀世之宝。通篇圣旨,对亿两白银的欠款只字未提。
晟京城的居民常年处在风平浪静中,先是对莫相嫡子恋上风尘商女惊叹连连,后又被曝出风尘商女牵连偷税漏税案,众人刚缓过神来,又是一道圣旨轰炸而来。恕他们温室中的小心脏尚未经历大风大雨的磨砺,一时无法消化如此惊天动地震撼人心的消息。
“假的?那可是官府的备案,华大师亲自鉴定的,小姐是怎敢作假?”瑕非自以为跟随在小姐身边已经准备出一幅坚硬的心脏,此刻,那颗坚硬的心脏忍不住狠狠的颤了颤。
整个晟京城乃至东洛国都为这一纸欠条沸腾了起来,这张欠条竟然是假的,而她的小姐丝毫不避讳坦开承认。
“纵然是假的,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让他们分辨出的,待他们分辨出,纵然有证有据,也无用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科纠结的呢?”幽兰若闭上眼睛,四月的艳阳很快会变得炽烈,如同自远及近的柴薪,那燃烧的火焰似将焚身。
“为什么?”瑕非小脸皱成一团,小姐的智慧她远远不及,但离得这般近,她不问却是如鲠在喉。
“因为世人已经相信了那张欠条是真的,东洛国欠续香阁幽月亿两白银,官府再证明欠条是假的,也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有人会相信官府的证据,只会觉得那是官府想对一介商贾赖账的手段,届时舆论将会指向东洛朝廷,东洛朝廷会彻底失信,失去民心的政权,将是最脆弱的政权。”
幽兰若睁开眼睛,视线凝在闲散走来的少年身上,谁道娄家纨绔小公子,东洛第一无人敌?有这番见解的岂能寻常?
“幽小姐,在下说得可对?”娄小公子在幽兰若一丈之外站定,看着她笑问道:“幽小姐好筹谋,好手段,好气魄,选择的反击总是出人意料,在下叹服!却不知幽小姐是否准备了自己的后事?”
“至少,我赌赢了,对吗?”幽兰若斜睨一眼,轻声嗤笑,世人总有弱点,东洛国一代圣明君主的弱点,她拿捏得很到位不是吗?
一世圣明的君主并不是他真的有多圣明,不过是爱惜着自个儿的英明的形象,临近晚年,他又怎会为着一个小小商女将自己苦心经营一世的圣誉毁于一旦?
“尝闻饮鸩止渴,架薪取火,幽小姐与之无异也!”娄小公子素来直言,在某些事上,远不如莫让的花花肠子弯弯道道,此时也不担心得罪这不好相与的女子。
幽兰若懒懒坐起,很不雅的伸了个懒腰,并不理会娄小公子的无礼,正言道:“你素来是对我敬而远之,能离我十丈远,绝不离我八丈近,今日主动找上门,不是单单为嘲讽我吧?”
这句话说到娄小公子心坎上了,他素来能离她十丈远,必定要竭尽全力离她十二丈远的!
娄小公子默了一瞬,神色变幻,看向幽兰若的目光有几分复杂,但很快清明起来:“我要娶无双,不惜任何代价,你尽管开条件吧。”话落,直直的盯着幽兰若,目光是一旦决定再无更改的毅然决然。
“为何?”幽兰若轻轻飘出两个字,神情淡然。
“因为,我不能再相信你。”娄小公子神色凝重,恨恨的瞪着云淡风轻的女子,“我心爱的女人,我绝不能让她坐在一条前途未知的船上。幽月,本公子没耐心再跟你玩心机,交出无双,否则,你我交手。”
“盛名在负的风尘商女幽月,心思诡谲,心机深沉,手段层出不穷,为人冷漠无情,处事狠辣果决,我一个纨绔公子未必是你的对手,但我也绝不会惧你。”
多一个仇人,抑或多一个敌人,娄小公子无疑给幽兰若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你如此坦诚,我本该成全。但我晓得了你对无双如此情深,要如何才能放开这个能威胁到你的筹码呢?”幽兰若轻笑,自古痴情女子多,男子也有格外痴情的吗?如若是真的,“无双在我手里,你不是更能言听计从吗?”
“用我,换无双。”
他是名声在外的纨绔公子,她是盛名在负的狡诈商女,他与她做交易,对他是一种考验,对她亦是。既然谁都无法相信谁,那么交易的筹码何妨再大一点?
幽兰若突然笑了,“呵呵,娄小公子,堂堂镇远将军的后人,身价无以计量,
十个无双也难以相抵,我不是赚太多了?”
“哼,”娄小公子冷哼一声,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讽刺道:“在幽小姐的眼里,人与物皆有界尺衡量,在我的心里,无双确是整个世界也无法相比的。”
幽兰若低头沉思,既然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为何要放弃?“好,我答应!”
“多谢!”目的达到,娄小公子一刻也不愿再呆。
“小姐,这娄小公子当真异想天开,他哪里配得上无双姐姐啊?”瑕非嘟着嘴不平道:“您看他那屁股撅到天上的样子,根本不值得您理会嘛。不过您不会真将无双姐姐送给他吧?”
“哎,这个嘛,”幽兰若轻叹一声,“这个,倒是真的。”
“啊!”瑕非顿时跳了起来,小姐将她们护得滴水不漏,她是绝不会相信小姐会将她们估价出售!
幽兰若摇摇头,看着一惊一乍的小侍女扶额望云,看来侍女养成记也不是想象得那般顺利,“一个小丫头,说话怎么尽学了粗俗,做事一点也不沉稳。瞧瞧你姐姐,能把势利演绎得我见犹怜,能把粗野唱出不食人间烟火,能把无知舞出不识愁滋味,这才是言行的楷模。”
“小姐,姐姐已经答应我,只要我让小姐满意,就让我参选下届花魁,届时我必定比姐姐更风华万千,拔得头筹!额……”瑕非抓了抓脑袋,暗悔不已,一时口快,不小心将她和姐姐的私下协议曝露出来了,“小姐,姐姐说此事万不能让您知道,您可不可以装作不知道啊?”瑕非可怜兮兮的望着幽兰若。
“可以。”幽兰若躺回软榻,诚然瑕非的智商在一干出众的少男少女中不算出类拔萃,但也有赏心悦目的一方面。
幽兰若伸出右手,摊开掌心,打在她脸上的阳光顿时被遮住,光束中细小的颗粒反射光线,似无数的精灵跳动,欢腾,仿若世人无尽的*。这一切,摊开手心可以托住,握紧手掌却什么也抓不到。
其实幽兰若不懂娄小公子对秦无双的心,只是因为她此刻对情爱的不信任,她只是想遗忘一些东西,不小心顺带着遗忘了另一些东西。这一切,不过是上天在跟她开着的一个玩笑。
“好悠闲,好自在!”盛装华服的男子自廊下走出,挟裹着阳光向幽兰若走来,金光闪耀,仿若画卷。一瞬间,那些用尽全力遗忘的情愫满满的占据了幽兰若的心房。
【14】入幕之宾()
烈烈天光中,容颜绝美的男子逆光缓步行来,若姑射仙人偶下凡间,幽兰若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她见过陆玉穿白色的雪锦、银色的流华锦,黑色的墨云缎,但从未见过他穿紫色的裘服,他这般踏光走来,比烈日的光辉更为耀眼。
“你可是打算破釜沉舟了?”耀眼绝世的男子从容上前,将幽兰若从贵妃榻上抱起,让她躺在他的怀中,紧紧的倚靠着他结实的胸膛,那温柔的目光中溢满了宠溺。
“还不至于。”幽兰若挑眉,她从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略施手段哪里谈得上破釜沉舟,那也太看得起她的对手了!
陆玉有一副绝世的容颜,这般相貌本该是招惹桃花的面相,但是幽兰若从不觉得陆玉能惹出什么桃花。此时听着着男子稳健的呼吸,虽然靠得极近,她也只感受到冽冽的清冷气息。很奇怪,这不带一丝温暖的气息包裹下,幽兰若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宁。
“如此招摇,还想要有所保留吗?”陆玉眉梢轻挑,手臂微微撑着榻上,斜斜的看着怀中的女子。
幽兰若将头埋在陆玉的怀中,呼吸着属于男子独特的气息,浑厚绵长,还有一丝空幽的冷梅清香。四月的风中有几分燥热,在遇到这缕冷香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幽兰若有一瞬间的怔忪,有一种分不清今夕何年的迷蒙。
良久,幽兰若将脑袋稍稍离开陆玉的怀中,隔着一尺的距离,她凝视着他绝美的容颜,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对他说道:“陆玉,我大约看上你了。我不会嫁给你,但我想你做我的入幕之宾。”
在陆玉靠近软榻时,幽兰若已挥手让瑕非退下。若瑕非在场听到此番话,幼小的心脏估计又将被狠狠的震动一番。在封建的东洛国,可以视之为离经叛道,即便风尘女子,为生活所迫,命运摆弄,稍有廉耻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幸得此时只有陆玉在场。
陆玉看着怀中女子胆大妄为,眼中一丝波澜未起,平静得仿若万年寒潭下冰冻的幽泉,“娄晓夜想得到秦无双,不惜将自己作为与你交换的筹码,你要用什么换呢?”
用什么换?她曾经为得到爱情用生命作为交换,当初觉得自己多么了不得,然而当看轻生命时,方知爱情比生命更轻。那么又何必再用生命去证明爱情呢?那不是太愚蠢了吗?
“用我最珍贵的东西换,”幽兰若轻言巧笑,眸中闪烁着丝丝魅惑,她眸光微转,吐出一个字:“钱。”
“哈哈,”闻言陆玉不禁放声大笑,促狭道:“月儿,若用钱能估价你我,不若你告诉我你要多少钱?”
幽兰若顿时来了兴致,雪白的玉臂缠上陆玉的脖颈,她仰头望着陆玉眼中笑意盈盈,打趣道:“呵,陆公子,你要跟我比有钱吗?”她自幼经商,积累的财富难以计数,可以说她的生命很寂寞,寂寞得只剩下钱。
无论是他还是她,自然都不是能用钱来估价的。
陆玉将幽兰若散在鬓旁的一缕发丝拢到她而后,目光突然变得深情,他盯着怀中的女子,忡忡道:“月儿,你此番反击得太过凌厉,阿让这棵大树已经护不了你了。”顿了顿,似是征询的问道:“你往后有何打算?”
“呵,”幽兰若轻笑,望着陆玉的目光变得幽深,“有什么打算,你不是已经替我想好了吗?”又何必多此一问。
沉静如水的黑色瞳眸中突然乍现一缕闪耀星光,又在一瞬间敛尽,仿佛不曾出现过,陆玉冷沉的声音响起:“我是替你想好了,不过你不会听从,又有什么用呢?”
幽兰若稍稍坐起,平视着陆玉的俊脸,纤纤素手抚上他的鬓角,剑眉,星眸,在他的脸上描摹,流连。
面对刺杀和陷害,以幽兰若的理智冷静本应淡然处之,但她以最强势的手段出击,最凌厉的方式反击,最耀眼的姿势站在风口浪尖,这比她预计的时间早了太多。她本打算再隐藏半年,再横空出世。到那时,她已不必再顾忌东洛皇室,但现在,她又为自己添了太多掣肘。
“我嫁给你,或者你当我的入幕之宾,本质上不都是你我相好?你又何必如此计较?身为男儿,不该大气一点吗?”幽兰若嘟着嘴,望着陆玉的目光幽怨不舍。
陆玉凝眉,似是认真思索着幽兰若的建议。
四月的轻风吹动枝吹动叶,不知何处吹来一朵杨花,绵细的绒花在风中飘零,旋转,陆玉伸出一只手掌,接住打着圈飘飘摇摇的细绒花,声音有些淡:“月儿,你是商人,比谁都懂得计算,你愿意为我拿什么交换,大约就是我在你心中的分量。”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语声清淡得仿佛不奢望说出后有人听得:“我总希望,在你心中,我的分量能重一点。”
幽兰若沉默,不禁认真思考,若她的身家是一万两银子,她愿意拿多少出来交换呢?一两银子或者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可惜她的身家从来不是一个数字能概括的。也就无法参照数字了来衡量情意了。
幽兰若伸出手掌,覆在陆玉伸出的掌心上,将飘零而至的杨花紧紧的压在他们的掌心间,此时她周身流转着一种静寂若水的气韵,“陆玉,我能给你的,我自然不会吝惜,我不能给你的,你再如何强求,我也给不了。你既然来纠缠我,就应该有觉悟,我一介商女,做不出闺阁女儿的情愫。纵然有朝一日,你我相爱成恨,或者相遇陌路,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人心啊,总是贪得无厌!
寂寞的时候,想有个人相守,有个人相守的时候,希望得到一点喜欢,得到一点喜欢的时候,又希望得到一点爱,得到一点爱的时候,就希望得到很多爱。
当再次回到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看透一切如烟,但是即便看透了一切,还是想再遇到为自己冉冉而升的那股青烟。仿佛看着那股青烟消散,得到的瞬间满足能慰藉终生。而终生,哪里有完结的时候?
【15】徒笑清风()
少年心事总闲愁,流光容易韶华抛。陆玉素来性子寡淡冷然,他以为自己对情亦是淡然相看,原来只是未曾遇到那个让自己不淡然的人,一旦遇到,纵然是他,也会变得很贪心。陆玉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心底轻叹,原来情意可以滋生得这般轻易,以致一旦生发,再无回头之路。
“今日,我们只谈风月,可好?”幽兰若轻轻的靠在陆玉怀中,任浓烈的男子气息将她包裹,一寸寸腐蚀风华她心脏之外坚硬的防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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