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笑道:“大嫂,别说了,快去置办吧。”
那妇人见此情景也不矫情了,痛快地说道:“好,俺就不客气了。”
“当家的,出来,跟我去买东西!”那妇人冲店里喊了一嗓子。
“哎,哎,就来”。店里那个书生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就拿了一条米袋子,挎了一个竹篮出来。
王兴一见他是书生打扮,连忙对那妇人说:“大嫂,我派个人跟着你去,让你家大哥陪我说说话可成?”
“我们当家的就是个闷头驴,三脚踢不出个屁来,你能跟他聊出个什么来?再说,哪有让客人去帮我干活的?”
“无妨,大嫂尽管去,我想我跟大哥会有话题聊的。”王兴笑道。
“好吧。”那妇人从丈夫手里接过东西,不等王兴命令,蒋华自觉地随后跟着去了。
“大哥,请坐,咱们聊几句?”王兴对那书生说道。
“好。”那人也不多话,坐到王兴对面。
“大哥,如何称呼?”
“鄙姓苗,苗思顺,拙荆安氏。”那人说道——的确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原来是苗相公,失敬,失敬。鄙姓王,王兴,苏州人氏。”王兴拱手道。
“愧不敢当。”苗思顺也回了一礼,说道:“虽有功名,却事商贾,汗颜!”
读书人是不屑于经商的,对于商人的看法非常低,觉得商人的经营之道有悖于圣人之道。
别的读书人谁家没个铺子?但哪有自己亲自坐镇经营的?苗思顺一个伙计不雇,两口子亲自经营,可见境况之窘,王兴也是读书人,自然明白苗思顺的想法。
“我看大嫂精明强干,你这铺子位置也算极佳,怎么就经营不好呢?”王兴问道。
“这家客栈本是我岳家的祖产,岳父岳母去世后,因为无子,就留给了拙荆。原来经营不算好,但南来北往的学子、客商都不少,每月都有进项,供我夫妻吃穿是一点问题没有。但自今年春天以来,境况越发不好,究其原因,不是我们经营无方,是旅人减少了。唉!”
苗思顺叹了口气,似是在悲天悯人,也似在感叹自家的境况。
“苗相公,不知道吴桥的旱情严重吗?”王兴问到。
“旱情很严重,自今年以来,天就无雨,不过,吴桥西靠运河,县内沟河纵横,地下水也充足,百姓担水浇地,收成虽比不上丰年,但去除了税捐,勉强能够度日吧。听说山东不靠河,水源不充足的地方,大部分粮食都绝收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来吴桥讨饭的,基本都是山东口音,而且越来越多,可见传言不假。”
苗思顺答道。
“听说吴桥一带也不平静,常有盗贼出没,可是真的?”王兴问道。
“不可说,不可说。”苗思顺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摆了摆手,再不肯深言。
吴桥一带盗贼出没,一个名叫黄一友的,偷盗兼采花,据说非常厉害,也最令人痛恨。
这些都是程强的情报网报上来的。
第223章 山东道上(三)()
“有什么不可说的?”
就在这时,却是那安氏妇人回来了,身后的蒋华帮着提了两个袋子。
“大兄弟,麻烦你把这些先放回厨房,一会儿我去做。我先跟这位小兄弟说道说道。”安氏说道。
“说什么说,还不去整治酒菜?”苗思顺瞪了一眼婆娘,不让她说。
“看你的书去!整天提心吊胆、不敢言声,也没见你发了财!”安氏同样喝斥着丈夫。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苗思顺显然惧内,嘟哝了一句,起身往店里去了。
“我跟你说,客官小兄弟,吴桥最近来了一个大盗,外号叫黄鼬,听说身手很厉害,很滑溜。这个挨千刀的,不偷大户,专门祸害小门小户,偷财倒也罢了,这年月过不下去的,为了一家老小能活下去,偷点东西也能理解,关键他还采花。谁家大姑娘小媳妇只要长得俊俏的,只要被他看到,肯定遭殃。前天,有家成亲的,这个黄鼬不知怎么把人家新郎弄晕了,扔到茅房里,把新娘就那啥了,结果,等新郎醒过来回新房一看,新娘子已经上吊了。喜事变成丧事,真可怜啊。”
安氏说话很快,口说手比,绘声绘色。
“没有报官吗?官府不管?”王兴问道。
“可别说了,当然报官了,官府派捕头去看了,那捕头说是要全力侦捕。可当天晚上,那捕头就死在了自家炕上,墙上还用血画了一只黄鼬!”
“啊?这黄鼬如此嚣张?”王兴大惊。
“是啊,奇就奇在,这黄鼬作恶多端,却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他奸**女,也是蒙着面的,想要捉拿也并不容易。”安氏说完,就去厨房整治酒菜去了。
王兴对此是深信不疑的,程强传来的情报显示,说这个黄一友一会儿说个子挺高,一会儿说其实很矮,也就是说,其实当地的情报人员,也没有弄清这个人倒底是什么样子。
但有一点是调查清楚了,这黄一友出于高唐州琉璃寺,这座寺历史很久远了,据说梁山英雄“鼓上蚤”时迁就是出于此寺。
据说这座寺的僧人和俗家弟子,出入寺都不能走大门,只能攀房越脊,久而久之就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尤以轻功见长。
大凡盗贼,都秉承一个原则,那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黄一友不在高唐州一带活动,反而北上吴桥,看来就是秉承这样的原则。
这样的大盗不除,百姓哪有宁日啊?
王兴是钦差,主要目的是赈饥山东,揖盗并不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再说就是想管,也得有时间不是。
所以,想了想也是无奈,只好作罢。
这时,先后又有两个人前来投宿,其中一个书生打扮,长得中等身材,却是小眼睛、小鼻子,形容萎缩,跟这身打扮完全不合拍,有点不伦不类。
另一个却是非常壮实,臂上肌肉虬起,眼睛望过王兴这边时,带着一丝凶光。
王兴不禁诧异,这汉子不认识啊,看着怎么对自己如此不善呢?
自己明面上的护卫就有四个人,另外的像潘金、潘树等家丁,还有蒋华、杜阳手下,虽不知藏身何处,但也知他们必在附近保护,有这么多人,就是这个汉子对自己有敌意,料也无碍。
“老薛,刚才进去的那个汉子,怎么看着不善呢?什么来路?”王兴问薛义。
“主人,这人什么来路不清楚,意识中没显示。”薛义回道。
“那就算了。”王兴一听,也不十分在意了。
但有一件事,他得管。
王兴这一路行来,算是把北直隶的情况摸清了。
北直隶旱灾其实也很严重,境内有河流经过的地方,收成到好些,还不至于饿死人,但水源不充分的地方,可就遭了大灾了,许多人都流离失所,背景离乡出去讨饭。官府、豪强、劣绅却不思救助,只顾搜刮和享乐。再加上山东灾民的涌入,北直隶百姓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
这种情况,愈是往南来,愈是严重。
王兴看着百姓受苦,自是心有不忍,但受苦的百姓多了,凭他一人之力,是怎么也救助不过来的。要让这么多百姓吃上饭,必须有政策上的大改变才行,凭小仁小义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但老孙头和英子的事,他看到了,就不能不管,否则,他的良心过不去。
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把老孙头请过来,我问他几句话。”王兴吩咐随时候在身后的潘九。
“是。”潘九领命快步往店里走去。
这时,那个小眼睛的书生从店里走出来,径直走到另一张小桌前坐下,英子很快就拿来茶壶、茶碗给他倒上水,退进店去。
这孩子倒真是懂得感恩,干活也麻利。王兴看在眼里,赞在心里。
这时候安氏也过来了,她给王兴倒了一杯水,悄声说道:“客官,我跟他们要的是二两。”
王兴会意地点点头,她是怕自己说漏了。真是个精明的女人!
见王兴懂了,安氏又回店里做事去了。
潘九领领着老孙头过来了,王兴示意他坐下,老孙头哪里肯坐?只是站着那里,佝偻着身子。
“你姓孙?”
“是,俺叫孙得旺。”
“那孩子是你孙女?叫什么?”
“是俺孙女,叫孙秀英,俺平时就叫她英子。”
“哪里人氏?”
“俺是茌平县孙庄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啦,都死绝了。俺家一脉单传,俺也就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却只生了一个闺女,就是英子。”
“怎么回事?是因为饿?”
“是啊,山东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年年不断,地里长出的粮食还不够交税的,只好卖地,卖完地再卖房,最后都吃完了,俺儿又不肯当小偷,只好带着俺全家出来要饭。可遍地都是活不下去的穷人,要饭也不好要啊。俺儿说,往北走吧,到了京城,皇帝爷就在京城,怎么也能让咱活命吧,所以俺们全家一路北上。饭要的不够吃,俺儿俺儿媳妇孝顺,就紧着俺老两口子和英子吃,后来俺儿、媳妇、俺老婆子先后饿死了,只留下俺爷俩一路要饭,到了吴桥。”
说到这里,孙得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第224章 山东道上(四)()
“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继续北上?”王兴待孙得旺稍稍收声,继续问道。
“不瞒公子,俺是看明白了,北直隶也不好过,要饭也不好要,走到京城是甭想了。俺现在就盼着能给英子找条活路,俺儿临死前说,当年有一个游方道士,说俺英子是个有福的,让俺想什么办法也得让英子活下去。公子大仁大德,能不能收下俺英子?这孩子心田好,干活又麻利,公子怎么使唤她都行,只要给她口饭吃就行了。”
孙得旺也不笨,见王兴打听他家的情况,怕是已经起了救助的心,所以才腆着脸说出这番话来。
“天有好生之德,我虽是行商之人,但也有向善之心,既然遇上了,肯定会管,但怎么个管法,我还没想好。且先吃饭,吃完饭咱再商量,放心吧,你们祖孙的事就着落在我身上了。”王兴说道。
“谢谢公子,小人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公子恩德。”一听王兴大包大揽,孙得旺激动地“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喜极而泣。
屋里英子见到这种情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了出来,走到爷爷身边,警惕地看着王兴。
孙得旺伸手拉过英子,说道:“英子,快跪下磕头,咱爷俩算是遇上贵人了!”
本以为英子会立即跪下磕头,不成想这丫头不但不跪,反而问王兴:“公子,你是想买我当丫头吗?”
“英子,我有好几种想法,买你当丫头只是其中之一。具体怎么帮你,我还没想好。”王兴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公子,你能帮俺,俺当然得说声谢谢。但,俺不想跟俺爷爷分开。”英子说道。
王兴没想到英子还有这种想法,待想明白她的意思,也感到非常感动。
这孩子怕的是她爷爷离开了她,也会很快饿死。
爷孙俩相依为命,王兴当然能够理解。
“好吧,我知道了。”王兴说道。
“你这孩子,要饭吃还嫌孬啊?”孙得旺一下子急了,好不容易有个人肯收留你,你还提上条件了?他怕王兴改变主意,连忙喝斥英子一句。
“爷爷,你别说了,俺在这世上就你一个亲人了,俺决不离开你,死也要死在一块。”英子倔强地说道。
“你这傻孩子啊,要爷爷怎么说你呢。”孙得旺搂着孙女哭了起来。
眼前这一幕,那形容萎缩的书生全看在眼里,他接口道:“现在这个世道,人命贱如狗,你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还他妈挑三拣四?真他妈见鬼了。”
他一说话,王兴不由一愕,这人说话的语气,怎么听都像个市井中人,哪像是个书生啊。
那书生说完这话,就低头喝水,王兴根本就没看清他的面容。
“英子,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一定会帮你,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再商量。”王兴对搂着爷爷哭泣的英子说道。
“多谢公子。”英子这才跪在地上,给王兴磕了一个头。
王兴一示意,潘九立即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祖孙两人。
这时,洪林、陈树、蒋华、杜阳也都收拾好了,陆续来到桌前。
洪林、陈树径直坐下,潘九连忙给两人倒上水,而蒋华、杜阳则跟潘九一样,站在一旁,并不敢落座。
“公主,刚才我看了,厨房里就剩一块饼子了。”陈树低声跟王兴汇报。
王兴一听,才知刚才安氏给孙氏祖孙两人一块饼子,其实是把自己的口粮拿了出来。这是个精明人,同时又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
“小九,你们再去弄个桌子,都坐下歇歇吧,跑了一下午了。”王兴吩咐了一声。
潘九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安氏把酒菜摆上桌来,有烧鸡、驴肉、牛肉,还有三盘青菜,一壶酒,仓促之间,能办成这样,这个女人还真是利索。
潘九他们那一桌只有四个菜,驴肉、牛肉弄了个拼盘,另外是三个青菜,只除了烧鸡没有。
旁边那书生桌上只有一盘青菜,一碗白米饭。那书生看了王兴这边桌上的菜,对安氏道:“我说大嫂,你不能看人下菜碟啊,他们有鸡、有肉,为什么我这桌上没有?”
“客官,不瞒你说,这些菜、肉都是人家那位公子出银子买的。你的这份还是我偷匀出来的,要不,您也给我三两银子,我再去给你置办一份?”
“这,这。”安氏一句话就把那书生给噎住了。那书生也不再答话,低头吃了起来。
王兴听了,心里不由一乐,本就对那书生没好印象,安氏噎他一顿,正合心意。
这时英子从店里出来,手里拿了一把蒲扇,站到王兴身后扇风驱蚊。
王兴看了一眼安氏,安氏会意,笑了笑道:“放心吧公子,老孙头在灶间呢,我已经给他弄了一大碗饭,还有菜和肉。这爷俩算是交了好运喽,遇到你这样善心的人。”
王兴一听,放下心来,对英子说:“满上酒。”
英子连忙拿起酒壶,给王兴、洪林、陈树都倒上酒,又到潘九那桌上,也倒上了酒。
“今日是八月十五,咱们只好在这吴桥过个中秋节了。大家喝一杯!”
王兴说完,率先干了一杯,其他人等也都应声而干。
王兴刚要拿起筷子抄菜,就听身后“咕咚”一声,显然是英子馋得在咽口水。
王兴用筷子把一根鸡腿抄起,放到一个小碟子里,对英子说道:“英子,吃了它。”
“不不不,公子你吃。”笑话,鸡腿是整个烧鸡最好吃的部位,她一个穷孩子,别说吃了,闻闻味就是福气,哪敢跟人家这位贵公子争食?所以,英子连连摇手。
“公子让你吃,你就吃吧,要不公子会不高兴的。”陈树连忙劝道。
英子听了,只好放下蒲扇,拿起鸡腿吃了起来。
这回她倒没有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地吃着,双眼泪水不断涌出,一滴滴落在鸡腿上。
就在这时,场中形势陡然一变!
就见那书生一拍桌子:“老板娘,给你银子,给我也弄壶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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