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正中间有一个石桌,桌旁还有四个石凳,王兴坐到石凳上,李青把竹篮放到石桌上,问道:“公子,吃块冰糕吗?”
“吃一块吧,怪热的。”王兴说道。
李青揭开层层棉被,拿出一块冰糕,捏着冰糕上的竹签,递给王兴,然后自己也取了一块。
主仆二人各吃一块冰糕以后,感觉燥热尽消,李青拿出帕子给王兴擦擦手,王兴站起身来,往山下看去。
远处山坡上正在大兴土木,王兴知道,那却不是建阳宅,而是建阴宅,是申时行的福地。
望着占地百亩的申时行的福地,匠人们忙碌的身形,王兴想着申时行的经历以及后世对他的评价,不由得生出感慨,一时兴起,仿照后世歌唱家杨洪基,唱起了三国演义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王兴的演唱似咏、似叹,激昂中透着平和,自有一股看透世情和功名的洒脱。李青时常听到王兴哼唱一些好听的歌曲,自是见怪不怪,只是用敬佩的目光看着王兴。
“啪,啪,啪,真乃妙音也!”
王兴刚刚唱完,就听亭外有人击掌叫好,回头一看,却是女扮男装的邵仪和屏儿站在亭外。
“原来是邵兄,刚才不知邵兄就在左近,有辱清听,勿怪,勿怪!”王兴连忙拱手见礼。心说,你还敢跟我见面?不怕我借机再沾你便宜?
邵仪其实早就看到王兴主仆了,上次被他唐突,虽然知道他错把美娇娘当成了俊书生,但也不能怪他,谁让自己女扮男装来着,人家不知自己身份,当然也情有可原。尽管如此,但从心底也把王兴当作了轻浮之辈、浅薄之徒,根本不想与他相见,但听到王兴的歌唱,被那优美的旋律,深邃隽永的演唱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
第21章 别样《临江仙》()
邵仪头戴儒巾,身穿白色长袍,手拿一柄折扇,款款走进亭子,他身后的屏儿看着王兴,脸上仍有不满之色。
王兴请邵仪在石凳上坐下,让李青拿出冰糕、瓜果,招待邵仪。
“王兄,这是何物?”邵仪用葱白一般的手指一指冰糕,好奇地问道。
“此物是我所制,名唤冰糕,冰凉甜爽,食之可立解暑热。”王兴答道。
“冰糕?我尝尝。”邵仪虽作男人装扮,但毕竟是小女孩,见到新奇食物,就忘记了矜持,接过李青递过的一支冰糕轻轻舐了一下,甜丝丝、凉丝丝的很好吃,遂欢快地吃了起来。
李青也递给屏儿一支,她对那天屏儿的无礼很不满,心说,要不是公子有话,才不给你吃呢
“哇,太好吃了!”屏儿年纪跟李青差不多大,更不懂什么叫矜持,一吃之下,立即被这新鲜的食物所吸引,大声赞了出来。
“那当然,我家公子制的东西岂是一般人能吃上的?”
李青骄傲地说道。
“王兄,不知在这炎热的天气条件下,如何能制成冰块?”邵仪问道。
“此乃我家厨娘所献祖传秘方。”王兴答道。
“哦。是我唐突,王兄莫怪!”邵仪说道。
待邵仪吃完冰糕,王兴又请她品尝了樱桃、西瓜等水果,邵仪连呼好吃,屏儿也被此等美食所诱惑,连带着对王兴的恶感也消减不少。
邵氏主仆品尝完毕,净了手,邵仪这才问道:“王兄,刚才演唱的可是杨升庵的临江仙?”
“惭愧,真是有渎先贤。正如邵兄所言,正是临江仙。”王兴答道。
“低沉婉转,激昂中有平和,却不似临江仙曲调,不知曲调是何人所谱?”邵仪问道。
她这一问,可把王兴给问住了。词是诗的别体,都有固定曲调,王兴唱的曲调来自后世,哪有现世临江仙半分模样?
“不好意思,并无曲谱。不才方才见到申阁老的福地,感慨之下,便借用临江仙之词意,随口吟唱,不想被邵兄听到,真是惭愧莫名。”王兴答道。
“哦?不知王兄为何见了申阁老福地,反而生了许多感慨?”邵仪一听王兴此言,揭过曲调一事,反而对王兴的感慨由来产生了兴趣。
“唉,邵兄不知,申阁老当日去职之日,即是我朝走向衰落之时。倘申阁老一旦辞世,当今万岁再无可信任之文官,大厦将倾啊!”王兴也没想别的,就把自己对申时行的评价,对大明朝的政治局势及未来命运,简单地说了两句。
“哦?不知王兄为何对申阁老竟有如此之高的评价?难道是因为同是乡党之故?”闻听王兴此言,邵仪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问道。
“非也,非也。申阁老对于我来说,距离太过遥远,他那个层次非我所能触及。虽是乡党,但连面都没见过,哪里谈得上什么乡谊?刚才的说法全是我自己所思所想,公正评判,并无个人感情在内。”王兴说道。
“王兄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他日必能杏榜高中。”邵仪赞道。
“邵兄过奖了。乱世将至,我可不去拼小命,但求悠游山林,适意生活。”
“王兄为何如此悲观?现在歌舞升平,物阜民丰,哪有乱世之像?”
王兴听了邵仪之言,注视着他的双眼,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些多了?这些话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说呢?要传到官府,弄不好被安一个“妖言惑众,居心叵测”的罪名,那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自失的一笑:“邵兄,刚才我是胡言乱语,切莫当真。天已近正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罢,冲邵仪一拱手,匆匆告别离去。
“小姐,这个人太狂妄,竟然敢评价老太爷,还妄言国家大事。”望着王兴匆匆而去的背影,屏儿不愤地说道。
自从那日,小姐被这小子轻薄,屏儿内心就已经把王兴打入登徒子行列,吃了他的冰糕、水果,也没有完全改变这一印象。
“他的话狠有见地,不是凡夫俗子,屏儿,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邵仪吩咐道。
“是,小姐。”
这邵仪是谁?
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申时行的孙女,申用懋的女儿,现年十三岁,闺名申绍仪。
申用懋现年四十六岁,万历十一年进士,供职于兵部职方司,为郎中。他仅有一子,名叫申绍芳,二十岁,在今年会试中,高中二甲第二十三名进士,现在工部观政。儿子只有一个,但女儿却不少,申用懋共有六个女儿,申绍仪是他小妾生的最小的女儿,虽是庶出,但打小这孩子长得粉雕玉琢,活泼可爱,很得申用懋和申时行欢心。
今年申时行寿诞来临之际,申用懋带申绍芳、申绍仪两兄妹回乡给老父贺寿。申用懋父子因皆有职司在身,申时行寿诞一过,就回京去了,本来要带申绍仪同归,但申时行年事已高,却无子女在身边,申用懋恐老父膝下寂寞,所以就把申绍仪留在老父身边尽孝。
申绍仪打小受到了极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而且聪慧至极,往往一教就会,一点就通。申时行曾说:“绍仪惜乎为女儿身,倘是男子,必为申家麒麟儿。”
看看天已近正午,申绍仪带着屏儿回了家。她没回闺房,也没换装,匆匆向爷爷住的院子走去。
“爷爷!”见到申时行,申绍仪小跑几步,来到爷爷身边,申时行抓住她的小手,嗔道:“又扮男子出去玩啦?这么热的天,也不怕中暑?”
伺候申时行的丫头很有眼色,不等吩咐,就把毛巾在凉水中湿了,然后拧干,给申绍仪擦了擦脸。
“爷爷,今天有一个毛头小子,大言不惭地评价你,还说什么大乱将起。”申绍仪让丫环擦罢脸,又让屏儿把头上的书生巾摘了,脱掉身上的长袍,露出女儿装,然后坐在申时行身边的椅子上,说起了今天的见闻。
第22章 孔雀开屏()
“此子多大年纪?”听完孙女的叙述,申时行问道。
“没问,不过看那样子似乎也就是十四五岁。”申绍仪答道。
“嗯,此子有几分见识。皇帝自从我致仕以后,再也不跟文官配合,二十多年不上朝,朝政堪忧啊!不过,他说乱世将至,倒是有些危言耸听。仪儿,你没问问他为什么那样评价爷爷?为什么说乱世将至?他的理由是什么?”申时行评价道。
“我问了,他似乎觉得交浅言深,再不肯多说。”申绍仪说道。
“此子不知进学没有?如果进入官场,说不定我周家村又会多一个进士。”
“进没进学我也没问。不过,那小子似乎不愿意进入官场,说要悠游山林,适意生活。倒像是个看透世情的老头子。”申绍仪说道。
“哦?小小年纪竟然生了遁世之心?有机会倒要考较他一番。”
“爷爷召他来问问不就得了?”
“不可。如果让他知道我的身份,心有所碍之下,怕是不会畅所欲言。”
“那怎么办?难道您还去拜访他不成?”
“那有什么不可以?我现在只是个致仕老头,什么身份地位,都是浮云,我也看透了。他小子说的对,我和他虽是乡党,却无乡党之谊。那我就去拜访一下这个小乡党又有何不可?”申时行说道。
“您要去拜访他,总有认识您的人会看到,也一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申绍仪说道。
“你说的也对。那怎么办呢?仪儿有什么好办法?”申时行问道。
“我已经与他见过两次面,也算熟人了。不如我去邀他登山,您则在山上小亭内等候,装作偶遇的样子。您看如何?”申绍仪说道。
“好。还是我孙女聪明!”
又过了两日,王兴正在房中写字,李青匆匆进来,手里拿了一个信札,对王兴说道:“公子,刚才那个叫屏儿的丫环送来一封信。”
王兴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王兄见字如面:
前日蒙兄冰果招待,又闻高歌一曲,不胜仰慕。今欲邀兄再次登山,盼玉趾早降。
弟邵仪专候”
一行娟秀的行楷字非常潇洒。
王兴见了,眉毛一扬,心说:“这小妮子春心动了还是怎的?这不是约会吗?与美人一块登山赏景,也是一大乐趣,顺便再逗她一逗。”
吩咐李青伺候更衣,当然忘不了那个盛冰果的竹篮。
主仆二人来到山脚下,就见邵仪主仆正站在一颗松树下立等,邵仪衣袂飘飘,肤白胜雪,身材苗条,细眉俊目,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气质。
王兴心想,这要放在后世,气死模特,不让明星。
两人已经见过两次面,也交谈过数句,王兴却不知此人底细,只知道是本村不知哪个大户人家的亲戚,京城人氏,其它一概不知。
两人见面互相拱手见礼,邵仪道:“王兄,小弟冒昧,不知打扰到王兄读书没有?”
“邵兄客气。我志不在官场,读书只为陶冶情操,少读一日多读一日于我来说并无妨碍。得兄邀请,一同登山赏景,固所愿也。”王兴道。
屏儿见李青手里提着竹篮,眼前一亮,上前对李青说道:“青儿姐姐,我帮你提。”
“嗯,算你有眼色,一会儿让你多吃几块。”李青傲气地说道。
王兴和邵仪闻言相视一笑,转身并肩往山上走去。
沿山道上行,就见两旁绿树成荫,各种不知名的小花灿烂开放,间或有鸟儿在林中鸣唱,一条清澈的小溪欢快地奔流而下。
王兴看一眼身旁那张如花美颜,欣赏着眼前如画美景,美女相伴,美景相随,人生快意不过如此啊,王兴对于现在的生活,当真是满意极了。
“王兄,我一直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不知王兄能否为我解惑?”王兴正在陶醉,听到邵仪在一旁问道。
“请讲。”
“这山上的溪水从何而来?”
一听这个问题,王兴乐了,他前世就看过这类资料,当然清楚水是怎么“搬”上山的。
但清楚是一回事,要是解释清楚却不少费劲,因为有些词语、有些事物,现在还没有出现。
他想了想,说道:“这个问题我还真能回答。举个简单例子,秋冬我们洗澡的时候,用的是热水吧?”
“当然。”
“那个水汽上升到屋顶的时候,是不是会凝成水珠?”
“是啊。”
“如果洗的时间长一点,水汽多一点,屋顶的水珠就会成流地滴下来,是不是?”
“是啊。”
“山上的小溪就是这样形成的。”
“哦?愿闻其详。”
“水汽凝成水珠,是因为屋顶的温度低。山上的悬崖峭壁的阴面往往比阳面要冷很多,江河湖泊在温度较高时也会产生很多水汽,当这些水汽上升到悬崖峭壁的阴面,就会凝成水珠,水珠多了就形成了溪流。邵兄,不知我这样解释你能听清楚吗?”王兴问道。
“清楚了。王兄,真乃大才!小弟十分佩服。”邵仪看向王兴的目光中,满是钦佩。
王兴一笑,说道:“世间万物皆有其成因和规律,如果把这个成因和规律研究透彻,必然会造福万民,可惜,现在读书人只会精研经义,寻章摘句,致力于这方面研究的人才基本没有。”
王兴此论调一出,申绍仪大惊,虽说不是离经叛道,却也和主流意识不相匹配,他似乎极为推崇杂学,这可是被斥为“旁门左道,奇技淫巧”的。
“王兄,你的意思是儒学无用,而杂学有益吗?”申绍仪问道。
“不是。儒家学说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个人修养、社会道德风尚、国家治理是大有裨益的,但对于民生益处不大。我所说的是自然科学,不是杂学。”
“自然科学?”申绍仪又是一愣,王兴总是语出惊人,自然科学是什么东东?
“自然科学,就是对大自然现象的分析、研究,以了解事物本质的知识体系。”王兴尽量用朴实的语言解释,避免后世的一些词汇再蹦出来,惊了邵仪。
至此,王兴已经后悔跟邵仪卖弄了,这有何必?
难道自己就像孔雀开屏一样,在向异性炫耀,以博异性的青睐吗?
王兴心里一惊。
第23章 激将法()
王兴看向邵仪,她的侧影同样那么好看,尤其鼻子,挺直的弧度与脸部的结合真是完美。
难道自己潜意识里对她产生了爱慕之心?
这个念头一出,他又自失的一笑,瞎想什么呢?自己与她包括这一次也只是见了三面而已,对她的家世、人品都不了解,哪里谈得上爱慕?
但是,为什么不自觉地冲她炫耀?甚至于不惜冒着被斥为离经叛道的危险,卖弄后世的一些知识?
王兴沉默了。
而申绍仪同样也在思索:“这个同龄人看起来怎么这么与众不同?从那天买盆景的事来看,他的诗词虽算不上多高明,但仓促之间能作出那样诗句,显然文采不俗,可以想见,其作文水平应该也是可以的。这说明他浸淫儒家学说已久,且水平不低。他的那样新奇的想法从哪里来的?冰水如何制的?溪流形成的知识是从哪里得来的?自然科学的概念又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他会断言乱世将至?依据又是什么?”
种种疑问,让王兴充满了神秘感,令申绍仪产生了探秘的兴趣。
两人心思不同,但都对对方产生了兴趣,交谈的话题也逐渐由浅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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