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小人无趣,便出得堂来,在庭院中闲步,忽闻得那侧院之中有欢笑之声,那声竟似是男子笑语。那无花庵本当是尼姑栖居之地,怎的会有男子?小人一时好奇,于墙边树下窥望,却见那侧后院廊中有一男一女,正嬉笑打闹。小人这一看,唬了一跳,原来那男子非是他人,竟是小人店中伙计孙进富!”荀花间说罢,端起茶盏,试试热冷,方才入口。
李龙听得真切,甚为疑惑,道:“你可曾看得清楚?”荀花间道:“那孙进富已在小人店中多时,小人怎的会走眼看错?”苏公道:“荀掌柜可曾唤他?”荀花间摇头道:“孙进富无端失踪,官府又在寻他,其中定有尴尬。小人若唤他,恐打草惊蛇。故而小人未作声响,待将拙荆送回宅后便来首告。”苏公心中赞叹:这荀花间倒有些心机。
待送出荀花间,苏仁便道:“果如我所言,这孙进富乃是诈死,尸首无端消失,实乃潜回湖州。想是那孙进富识得妖媚尼姑,勾搭成奸,意欲长相厮守,便想出这金蝉脱壳之计。”苏公满面狐疑,道:“此事端的蹊跷。依苏仁所言,这金蝉脱壳之计虽是高明,却不知其诈尸之计怎的瞒过诸多人耳目?”李龙道:“大人所言有理。不如让属下去查探一番。”苏公嘱咐其小心行事,李龙应喏,自去无花庵查探。
苏公正待回宅院,忽有门吏来报,方才府门外来了一乞丐,递上一封信笺,只道是有紧要之事,须呈与苏大人亲启,而后匆匆离去。门吏呈上信笺,苏公拆开一看,却见纸上只一诗句:“夜雨孤灯梦,春风几度花”。苏仁立于一旁,甚为不解,道:“老爷,此信何意?”苏公笑道:“此句出自戴叔伦之《客中言怀》。”苏仁道:“书信者何人?”苏公笑道:“且随我出府,到时便知。”
主仆二人出得府衙,在街巷闲走,苏仁好生诧异,道:“老爷究竟欲何往?”苏公并不言语。行过三条街巷,苏公方才变慢步子。苏仁见状,忽然醒悟。那项友既能混入公差衙役中,府衙中亦难免有其余奸细。苏公此举,乃观其尾情虚实。
穿街过巷,到得城东,苏公引苏仁在一楼阁前止步。苏仁抬眼张望,只见那楼阁前有四五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个个满脸欢颜,极尽媚姿。原来是风花雪月去处。那楼阁上有一匾额,上有“梦花阁”三字。苏公笑道:“便是此处。”
苏仁诧异,细细思想,猛然醒悟:“夜雨孤灯梦,春风几度花。取其末尾一字,梦、花。竟暗指梦花阁!却不知相约者何人?老爷又何以参透此意?”正胡思乱想间,苏公早已入得梦花阁,苏仁急急跟上。入得阁内,几多风尘女子,处处丝竹弹唱,又有狂笑娇声。正是温柔富贵乡、醉生梦死地。
苏公四下张望,只见一名妙龄女子袅袅而至,近得前来,但见其肌如羊脂,面似桃花,眉如翠羽,目送秋波,微启红唇,道:“飞去来兮!”苏公笑道:“天外有天。”那女子掩嘴一笑,扭身而去,苏公跟随其后。苏仁惊诧不已:莫非老爷有了相好不成?苏仁如丈二金刚一般,茫然无解。苏公随那女子穿过楼阁,曲折而行,到得一院门前,轻推开来,入得院中。苏公不觉一愣,眼前翠绿一片,院中竟是根根翠竹,竹林中有一麻石小径,小径尽头有竹舍三间。自竹舍中隐约传出琴声,其声清浊相济,清奇幽雅。苏公不觉痴了,喃喃道:“好一首曲!”正听间,那琴声嘎然而止。那女子近得舍前,道:“公子,苏大人来矣。”苏公看那竹舍,上悬一匾额,有“此君轩”三字,其字狂草,龙飞凤舞,遒劲有力,非一般书家手笔。
只见竹舍内走出一名白衣男子,年约三十,丰姿英伟,相貌轩昂。见着苏公,恭身施礼,道:“苏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苏公回礼道:“苏某来迟,严公子久等也。”苏仁心中暗道:“我道是女子,却原来是一个书生。”再细看那白衣书生,似曾相识,苦苦思索,却怎的也想不出来。
那严公子引苏公入得“此君轩”,只见室中有一琴,旁有两名貌美如花的女子,一人调弦,一人转轸,见客入室,二人飘然入得内室。苏公看那古琴,琴身布有蛇腹断纹,却是七弦琴。自古有五弦琴:宫、商、角、征、羽。先文王被囚,吊子伯邑考,添一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一武弦,故有七弦。苏公看罢,赞叹不已,道:“此琴莫非是大唐雷威所制?”那严公子笑道:“苏大人果真好眼力,此琴正是雷威平生得意之作,名曰:‘万均’。如苏大人喜爱,严某愿拱手相送。”苏公笑道:“古人云:君子不夺他人之美。有严兄此语,苏某知足矣。”正言语间,那两名女子自室内而出,敬上香茗。苏公掀开盏盖,便闻得一丝清香,直入心脾,沿盏小品一口,连声惊叹道:“好茶,好水,好手艺。”
严公子笑道:“苏大人果真是当今第一名士。此茶乃是杭州西湖之龙井,此水乃是莫干山顶之山泉,烹茶者乃是杭州茶道第一好手。”苏公惊道:“杭州茶道第一好手?不知其人现在何处?苏某愿求一见。”严公子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公望那两妙龄女子,道:“莫非是此碧鬟红袖?”严公子道:“雨佳、梦佳,快快见过苏大人。”雨佳、梦佳施礼道福。严公子道:“他姊妹二人本是杭州有名茶商之女,受其父熏陶,喜好烹茗,加之天生悟性,二八年纪,竟成茶道高手。杭州城中,斗茶无出左者。不想天降大祸,其父被奸人所害,万贯家财一夜间尽属他人。二姊妹虽保全性命,却险些落入火坑。恰逢严某在杭州城,闻得此事,将他二人搭救出来。”苏公赞叹,道:“不想其中竟有此番曲折!飞天侠果真侠义之士也!”
苏仁闻听,大惊失色,眼前之人竟是湖杭闻名遐迩的盗贼飞天侠严微!明珠一案中,击鼓上公堂状告吕琐便是此人!那吕锁店铺被四名假冒公差诳骗了几十件值钱古董,幕后主使定然也是此人!老爷方才与梦花阁女子言语,“飞去来兮”、“天外有天”,取句首二字,便是“飞天”!老爷怎的知晓此些?老爷与“飞天侠”有何干系?那日百里送张睢张大人,老爷与其道“此人”,甚为神秘,莫非“此人”便是“飞天侠”?如此说来,那暗中协助老爷之人亦是“飞天侠”。苏仁猜测不错,那日,苏公与张睢言出五个字,正是“飞天侠严微”。施青萝失踪后的诸多假象皆是严微所为。而江南风雨楼前惩治泼皮白眼羊的蒙面人也正是飞天侠严微。
苏仁正惊诧间,严微笑道:“严某与大人相交已有时日,只恨无机言语。今日得时,严某斗胆,愿求大人墨宝一幅。”雨佳、梦佳亦言:“久闻大人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大人之诗,才思横溢,触处生春,不如就景作一首诗来。”严微称赞,便令雨佳取纸,梦佳研墨。待宣纸铺开,徽墨研就,苏公也不推托,提笔饱蘸浓墨,道:“严公子所居既名‘此君轩’,且作一首《此君轩》。”只见其书道:“云幢烟节七洲人,犀甲檀枪百万军。翳荟丛生何足数,此君真是此君君。”但见诗卷淋漓痛快,笔饱墨酣,严微赞叹不已,雨佳、梦佳争相观赏,严微道:“可送往书香斋装裱。”
雨佳、梦佳捧卷回内室,苏公、严微坐定,严微道:“双龙山安平观之情形,十成已打听到七八成了。”苏公笑道:“此事有劳严公子了,苏某先行谢过。”苏仁立在苏公身后,闻听此言,方才醒悟,原来双龙山上黑衣侠士果真是严微。如此说来,那暗中传送消息之人亦是严微手下。
严微自囊中摸出一把铜钱来,放置案桌之上,道:“大人请看。”苏仁看那二三十枚铜钱,甚为平常,不以为奇。严微笑道:“大人且仔细辨认,便知玄机。”苏公将那铜钱一一摆列,有“嘉佑元宝”、“嘉佑通宝”、“治平元宝”、“治平通宝”、“熙宁元宝”、“熙宁重宝”、“熙宁通宝”,其中又有隶、篆不同泉品。苏公辨认一番,脸色渐变。苏仁好奇,亦来辨别。
苏公喃喃道:“真相大白矣。”严微道:“大人可知幕后者何人?”苏公道:“可是官宦许悫?”严微道:“大人真聪明人也。”苏公道:“那许悫虽为官宦,表面乐善施道,实则阴险狡诈,暗中与奸人匪贼相交,四下收买金铜,送至刘氏店铺,铸造佛尊,又令其手下装作和尚,采买佛尊,自埠头上船,运送双龙山,自隐秘水道而入,将佛尊搬至安平观后山,再将那佛尊熔化,铸造假币。那刘北瑶之店铺,名为店铺,实非店铺,乃幌子也。其佛尊出价甚高,无有所值。因他并非真心买卖也。”严微点头,道:“正是如此。”苏仁闻听,大惊道:“这些皆是假钱?怎的与真钱一般无二?”严微道:“正是能以假乱真,寻常人等难以辨别,自然当作真钱使了。”
苏公道:“双龙山上所谓死亡咒语,实则是许悫、清直道士等人之诡计。”严微然之,道:“许悫、清直为人凶恶,假民间传说,散布蛟精复出、危害生灵之死亡咒语,又暗中杀害龙溪江上渔民,妄言其被孽龙所害,令临近村庄百姓惊恐不已,惶惶然不敢在双龙山及龙溪江上打猎捕鱼。如此,则有利于其船只出入,以免乡人疑心。”
苏仁惊诧不已,民间传谣甚是荒诞,一传十,十传百,只道龙溪江中果真有蛟精噬人,不想竟是一桩阴谋,令四里八乡人人害怕,不敢靠近双龙山,如此便于他等做那违法勾当。
苏公道:“此些贼人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至极。私铸假币,当处极刑。”严微笑道:“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私铸钱币,若成,则可大富大贵,几世无忧,即便是掉了脑袋亦不惜一博。严某窃以为,千百年后,还有此等亡命之人。真可谓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图方兄之暴利,抛身家而不惜。自苏大人察觉此事,暗中追查,许悫颇有顾虑,便邀请府衙官员到伴月舟上游玩,暗中打探消息。”
苏仁听得明白,恍然大悟:原来是暗中传送消息之人是严微。
苏公自囊中摸出一枚铜钱,乃是一枚“熙宁通宝”,正是那日买肉包母子所用的假铜钱,幽然叹道:“假币祸害甚大,尤其是那些贫苦的百姓,赚几个铜钱已然艰辛,若到手铜钱是假的,岂非更是凄风苦雨?”遂与严微商议对策,约莫一个时辰,苏公、苏仁方才离了梦花阁。
苏公别了严微,与苏仁在市井转悠,无有回府衙之意。二人自城东到了城西,在一宅前止步,那宅门上有“单府”匾额。苏仁上前扣门,不多时,有家仆开门,苏仁施礼道:“敢问单将军可在府上?”那家仆道:“你是何人?寻我家主人何干?”苏仁道:“我等有紧要之事求见将军,烦劳通禀。”那家仆满面狐疑,上下打量,道:“我家主人不在府中,待些时候再来。”说罢,那家仆便要合上,苏仁怎能让他合门,伸手拦阻。那家仆正待发怒,却见府前来得一人,约莫三十三四岁,大步流星而来,见二人相持,问道:“何事如此?”那家仆见得此人,放手道:“老爷回得正巧,这厮道是有要事来寻老爷。”
苏仁见此人双目有神,器宇不凡,忙拱手道:“兄台可是单将军?”那人回礼道:“正是单破虏。”原来此人便是湖州兵马都监单破虏,苏州人氏。苏公闻张睢言及此人,其武艺高强,且为人刚正,乃难得之将才。苏公远远见着单破虏,急上前来,道:“单将军可好?本府此来有要事相求。”单破虏一见苏公,急忙施礼,而后引苏公、苏仁入得院来。
依曲廊来到书房,宾主落座,自有丫鬟端上香茗。苏公见那案桌上半壁碧玉,残缺破损且质地欠佳。单破虏顺手将残玉纳入袖中,道:“大人白龙鱼服前来,不知有甚紧要之事?”
苏公便将来由道出,单破虏闻听,怒道:“此祸国殃民之贼寇也。只须公祖一言,不才便将那双龙山荡平。”苏公道:“此事非同小可,行事当隐秘谨慎,本府思量再三,惟将军可托此重任。”单破虏道:“公祖放心,只待天黑,便点起人马,悄然前往双龙山,不待明晨日出,便可拿下众贼。”苏公道:“那双龙山地势险要,贼人守卫森严,不可小视之。”言罢,自怀中取出一纸卷,展开,原来是双龙山图,大小路径、暗哨、险易处、贼寇窝点,一一标点。
单破虏看罢,惊奇道:“此图怎生弄得?”苏公笑道:“将军为何惊讶?”单破虏道:“兵家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敌手怎生如此大意,失却地图?莫非是假示地形,引我等上当?”苏公道:“将军尽可放心,此图非盗得手,乃暗察绘出。”单破虏道:“有此图在手,定可杀他个措手不及。”苏公道:“兵家言:兵贵神速。有劳将军了。”单破虏唯喏。苏公起身告辞,出单府而去。单破虏不敢怠慢,速回军中,挑选得力兵士。
苏公不回府衙,宛转到得城南,约近申酉时分,天色渐暗。苏公在一家民宅前止足,自去扣门。苏仁心中诧异,不知苏公何意。须臾,那门开得一扇,一个妇人探头来看,道:“你是何人?”苏公道:“赵爷可曾回来?”妇人疑惑,道:“寻他何干?”正言语间,闻得妇人身后有人道:“何人寻我?”苏公闻声,便知是赵虎,忙挤身进院。赵虎一见苏公,惊道:“大人,怎生至此?”苏仁跟随进院,赵虎令妇人合上宅门,自引苏公入室。妇人闻知是知州大人光临,惶恐不已,急去安排酒肉。
苏公环顾四壁,整洁而俭朴,一眼便知是忠厚之家。赵虎道:“大人此来莫非有紧要之事?”苏公笑道:“恰逢路过而已。”赵虎道:“几日来,桩桩蹊跷之事,匪夷所思。不知大人如何以为?”苏公笑道:“此中迷团,我已悉解之。”赵虎惊诧,急忙询问。苏公便将前后一一道出,赵虎听罢,怒道:“贼人好大狗胆,兀自敢伪造铜钱!”而后询问对策。苏公道:“此正是本府寻你之原因。今日项友之事,你亦在场。府中是否另有许悫眼线?无从知晓。此案非同寻常,机密为首。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府衙中众多缉捕使臣、都头、公差,可信者,惟赵爷、李爷也。”赵虎闻听,受宠若惊,道:“承蒙大人信赖。”苏公道:“依赵爷之见,他人谁人可用?”
赵虎道:“诸多公差衙役,正直爽快者,雷千;厚道稳重者,吴江。此二人重义气、轻钱财,与属下甚有交情,当是可信之人。”苏公吩咐赵虎速将雷千、吴江唤来。赵虎出去,约莫一顿饭时刻,赵虎引雷千、吴江来到。二人不知何故,见着苏公,深感意外,待苏公将内情道明,二人惊讶不已。苏公道:“方今之情形,甚为急迫。今夜之事,惟我五人知晓,若李爷回来,可告知于他。至此,不可使第七人知晓。所用之人,亦须斟酌,方可用之。”三人唯喏。而后,五人商议其中细节,直至晚膳后,苏公四人方才离去。
闲话少言,待到当晚亥子时分,苏公、苏仁悄然出得府院,到得约定之处,早有赵虎引七八名公差等候,不多时,雷千、吴江各引七八人到来。苏公见人已到齐,道:“本府收得眼线消息,江洋大盗‘飞天侠’今日落脚于其相好家。湖州城中诸多盗窃案,皆系‘飞天侠’所为,城中人闻其名,无不切齿。前任张大人曾竭力缉拿此贼多次,皆无功而返。今日成败,在此一举,望诸位尽心竭力,不可懈惰,不可私下言语,违令者重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