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苏轼见客栈门外一人探头探脑,极目张望。苏轼心中疑惑,起得身来,迈步出门,那人见有人出来,回身便走。苏轼叫声“且住”。那人回过头来,神色尴尬。苏轼喝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做甚?”那人约莫三十左右,憨厚老实之相,似因心怯而面有惧色,巴巴急急道:“请、请问苏大人可在?”苏轼一愣,道:“你找苏大人所为何事?”那人道:“我有要事相告。”苏轼道:“在下便是苏轼。且进屋言。小二,请倒茶来。”那人惶恐不已,不敢坐下,垂首道:“小人闻听大人审理命案,想起昨夜情形,十分可疑。故来告知大人。”苏轼道:“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昨夜情形,如何可疑?”那人道:“小人冯二,家住在庄旁三眼井侧。昨夜,小人身体不适,早早睡了,夜间起来便溺,蹲在屋后茅厕中,闻听到有人惊呼声,小人吓得半死,以为有鬼。”
苏轼问道:“你那屋后是甚地方?”冯二道:“是一条小道。一端交庄外大道,一端通街镇。”苏轼道:“约莫甚么时辰?”冯二思忖道:“细节时刻,小人不甚清楚。”苏轼道:“除此之外,可有其它异常?”冯二道:“随后有些声响,小人不敢多听,大声咳嗽以壮胆,而后,急急回房睡了。今早闻听庄中凶案,思量那声响似是撕打之声。”苏轼道:“既然如此,你速速引我前去。”
冯二引苏轼出了客栈,穿过街坊,拐入一条窄道中。此道两旁杂草丛生,树木茂密。蜿蜒而行,片刻,树林中隐见一舍,正是冯二之家。路分一支伸向房舍,一支延伸向前,冯二指点道:“便在前方。”引苏轼往前走去,转至房屋后侧,却见前方小道交大道。冯二道:“小人估摸便在此处。”苏轼令冯二止步,探身察看四下,忽见小道左侧有异常,却是草木有折断、伏倒迹象,显是被重物压负所致。苏轼弯得身来,细细辨看,猛见草丛中一闪,似有物什,拨开一看,却是一只发簪。苏轼思忖:此簪莫非是周玉儿之物?如此说来,冯二闻听到惊呼之声,便是周玉儿被害时所发出的声音。如此漆黑之夜,那周玉儿来此做甚?是与人相约?还是路经此处,遭人伏击?凶犯谋害周玉儿之后,或是闻听冯二咳嗽之声,心惊胆战,害怕事情败露,便移尸他处?凶犯是周玉儿所约之人?或是早有杀机、暗中跟踪之徒?还是意外相遇、突起歹心之辈?
苏轼思量时,忽见草丛中有些许白色粉末,大小长短不一,或如一、两粒米许,或呈晶状、或呈粉末状。苏轼细心拾起,置于手掌之中,左右辨认。苏轼用手绢包将起来,置于袖内。苏轼出了小道,立于大道当中,询问道:“周玉儿家在何方?”冯二道:“在小道右方,沿此大道片刻可达,其家在街坊之后。”苏轼暗道:“原来如此。我那时几将走错。”苏轼问道:“小道左方,那大道可通何家?”冯二道:“前方有多户人家,为首的乃是钱家庄钱大善人家。”苏轼道:“钱大善人唤作甚名?”冯二道:“唤作钱良。”苏轼闻听“钱良”,便回想客栈中那富态的乡绅,原来他便是钱大善人。莫非案子与他有关?想到此,苏轼心中暗笑:自断案来,疑心日益趋重,恰如那捕快,见着谁皆似个贼人,兀自好笑。
苏轼谢过冯二,沿大道往前,拐道绕过了一片树林,眼前一亮,却见一处庄园,想必此园便是钱良钱大善人家宅,那庄园筑有高墙,墙内树木间隐见飞檐碧瓦。一条麻石小道连着庄园与大道,园门紧闭,原来是后花园,想必那府宅正门冲着街坊。苏轼忽闻犬吠声,张望四下,并不见甚么人物。大道沿高墙而延伸,前行不远与穿街麻石路相连,然后往西而去。苏轼望着远处山头,估摸一下,自冯二家后那现场至案发地约莫一里来地。苏轼立在两道交合处,正思量间,隐约闻听得朗朗读书声,遂寻声而去。
那私塾在街口处,周围尚有三四户人家,苏轼在私塾前立足,抬头望去,却见私塾匾额上有楷体四字:明德学堂。“明德”二字,应出于《大学》,其开篇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字体遒劲有力,可惜却少了几分气势,似在临摹蔡襄之书。苏轼笑道:“这字过于拙劣,未免有泥古不化之嫌。蔡君谟天资既高,积学至深,心手相应,变化无穷,堪为本朝第一。常人学之,虽得其形而失其神。”苏轼抬步迈过门槛,却听得里面学生齐声道:“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又听得一人道:“太平则为民,战则为伍。有备则无患,居安则思危。”苏轼听得分明,正是先生钱孝。
苏轼穿过天庭,立在门槛之外,探头望去,果是钱孝先生,只见他专心致志,传道授学,不禁感叹:如我大宋臣民,皆懂得有备无患、居安思危之理,我大宋怎会有西、北之患。天下之民,知安而不危,能逸而不能劳,乃国之大患也。苏轼低声赞叹。钱孝闻听,扭头看来,正是知府大人苏轼,急忙放下书本,抢步过来,施过礼后,引入侧房。钱孝叫道:“鸾儿,且出来见客。”只听得里面回答道:“爹,是何人来得?”话音刚落,一名女子揭帘而出,但见他面若桃花,娥眉似柳,双瞳剪水,朱唇皓齿,相貌秀丽,含几分羞涩之情,俏丽身段偏有趣,年芳二八正当时。女子款款而至,低头施礼。钱孝道:“鸾儿,这位是当朝翰林大学士苏大人。”女子开口道:“小女子钱鸾见过大人。”钱孝道:“鸾儿,快去沏茶,当取柜中好茶。”钱鸾低声答应,声音似那黄莺一般动听。
苏轼见过众多女子,却未见过如此清秀女子,也许是江南山清水秀之故,不免感叹。钱孝请苏轼上坐,欠身道:“小女钱鸾,自小失去母亲,由老夫抚育,今满十六,闲在家中,做些女工,偶尔教其识字读书。鸾儿也知理懂事,家中事务并不令老夫分心。只是老夫年过五十,小女却尚未婚配,念念在心,别无他求,只望找一知书达理之人,方能了却一桩心愿。”苏轼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不知可有合适之人否?”钱孝叹道:“求亲者如过江之鲫,称心者却少之又少。”钱鸾袅袅而出,递过茶来,遂转身而去。
苏轼忽见钱鸾眉目中有忧郁之色,心中诧异,不知为何。
苏轼端过茶来,细品一口,果然清新无比,连声称妙。钱孝道:“大人如喜此茶,随后老夫让小女包上半斤八两,送与大人。”苏轼道:“先生家中产此茶叶?”钱孝道:“非也。此茶乃是钱良钱善人所赠。此茶产于高山之巅,受天地日月之精华,采摘嫩芽,经人手六番,方得此茶。”苏轼道:“此茶除钱善人之外,他人可曾有?”钱孝道:“本地人家多少有些茶树,却非异种。钱善人家富财甚多,田地广阔,这茶却只有离此不远五里的清景山顶才有,山上茶林方圆不过一二亩地。甚是难得。”苏轼道:“既是如此难得,那钱良为何如此大度赠送与先生?”钱孝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钱良虽家中富有,却极为慷慨,为人豪爽,庄中人家谁家有难,他极力相助,不图回报。故人称之为善人。”
苏轼赞道:“如此说来,这钱良倒是仁义之人。”钱孝道:“确是如此。若论辈份,老夫是他的叔辈,只是老夫家道中落罢了。这钱家庄中,本无学堂,愚民亦不曾想子孙读圣贤之书以谋求前程。可怜老夫白蜡明经,屡屡不中,白发青衫,落魄于此,那钱良便出资筹建学堂,聘老夫为师,教化子孙。实是为庄中人做了件大善事。”苏轼感叹不已。
品茶间,苏轼见得案上有一砚,细看,却是一方古砚。钱孝道:“此砚乃是唐代柳河东先生遗物,上有其诗句。大人若喜好,便送与大人,聊表敬意。”苏轼细看,心中暗笑,连连推脱,只道君子不夺他人之美。钱孝无奈,便与苏轼谈论《四书》、《五经》,又取出诗词文章,请求评点。随后,钱孝问及“新法”。苏轼笑而不答,起身告辞。钱孝再三挽留,遂叫女儿钱鸾取茶来,却不见其应声。钱孝诧异,掀帘步入后堂。
苏轼正欲离去,忽闻得后堂传来训斥之声,显是钱孝在斥责女儿不是。苏轼抬步入了后堂,寻声而去。过了后堂,乃是后院,那后院中栽种有花草,架有凉棚,别有情趣。那后院开有一扇侧门,苏轼来到后院,正见钱孝在关合侧门,钱鸾呆在一旁,低头不语,似在抽泣。钱孝转身过来,瞧见苏轼,面有窘色。苏轼知是父、女心存芥蒂,不便闻听,遂告辞而出。
出了学堂,苏轼沿街返回客栈,尚未落座,闻得客栈外有喧哗之声,其中杂有呵斥声,探身望去,正是李龙、吴江二人。他二人押着一名男子,只见那男子身高体阔,面容凶悍,口中骂骂咧咧,推搡着进了客栈。李龙、吴江见过苏轼,道此人便是孙三郎。孙三郎见苏轼一脸正气,料想二位公差是受其派遣,认定是湖州官府大人,不敢放肆,不待二位公差说话,便道:“敢问大人,无端将小人拘来,所为何事?不知小人身犯何罪?”苏轼面容平淡,道:“你可是那卖肉的孙三郎?”孙三郎高声道:“是又怎的?”苏轼淡然一笑,道:“你可识得那周玉儿?”孙三郎道:“街坊邻里,怎的不识?”苏轼道:“那周玉儿昨夜遭人谋害,你可知晓?”孙三郎闻听,气焰低了三分,低声道:“一早便听人说了,只是不知详情。”
苏轼冷笑道:“好个孙三郎,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李龙、吴江厉声道:“招来!”孙三郎一惊,面生惧色,急道:“大人,冤枉呀!小人可是规矩之人,不曾干得甚事。”苏轼呵斥道:“大胆孙三郎,莫非想抵赖不成?你且将谋害周玉儿之事从实招来!”孙三郎唬得双膝着地,连声叫冤,道:“大人,小人确不曾加害周玉儿。昨夜一宿,小人并不曾出门,有家人作证。大人若是不信,可将小人家人唤来盘问。”苏轼冷笑道:“前几日,有人见得你与周玉儿争吵,甚是嚣张,必是你心怀怨恨,寻机杀人。”孙三郎急辩道:“前几日,小人确与周玉儿有所争吵。只因他借了小人十余个钱不曾还得,小人前去追讨,不想他撒赖不还,便与之争吵几句。小人又怎会因此行凶?”
苏轼拈须思索,道:“你所言可是属实?”孙三郎道:“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若有欺诈,甘受大人处置。”苏轼冷笑道:“果真如此?”孙三郎道:“小人不敢言谎。”苏轼道:“本府听得街坊庄客说,你暗中与那周玉儿勾搭,早有奸情。可有此事?”孙三郎惊道:“大人明鉴,绝无此事。全是街坊闻风说雨,以谣生事。”
苏轼冷笑不止,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无不透风之墙。你虽巧舌如簧,可知欺诈隐瞒实情是何后果?孙三郎,你且细细思量?你之情形本府早已知晓,只看你老实与否。”孙三郎闻听,浑身乱颤,连连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望大人恕罪,小人说便是了。”李龙呵斥道:“一一说来,不可遗漏。”孙三郎唯唯是诺。
这孙三郎原是街坊帮闲、市井之徒,整日东走西逛,闲游花街柳巷,后娶了房妻室,收敛了不少,又接了岳家衣钵,干起了屠宰勾当。凡买肉者不外乎钱家庄人,故彼此熟识。那周玉儿本是风流人物,自恃有几分姿色,加之钱贵常出门在外,春心正盛,怎耐守得闺房?整日挑逗庄中壮实、俊俏男子,多有入手者。这日,周玉儿前来买肉,孙三郎调笑几句,多砍了几两肉,周玉儿笑在眉头,记在心上。孙三郎见左右无人,拈了玉手一把,未见动静,心中得意,戏言夜间相约庄外村头。周玉儿含笑而去。孙三郎暗暗得意,当晚,早早出门,只言是出去与人赌钱,浑家深信不疑。那周玉儿果然前来,孙三郎喜上眉梢,甜言蜜语一番,趁黑做成好事。事后,自少不了周玉儿一些甜头。二人暗中勾搭,来往三四月。街坊四邻耳闻目见,猜测出几分事体,便传出风声来,独瞒了钱贵母子。那周玉儿本是水性扬花之人,几月便厌了孙三郎,另寻新主。二人几乎断了来往。孙三郎看在眼中,恼在心里,怎舍得这一风骚女子?暗中察看,认定那妇人另有新欢,醋意大发,日夜纠缠不休。可那周玉儿丝毫不顾及旧情,孙三郎恼羞成怒,与之争吵。孙三郎怎肯如此罢休,顿生歹意,思量查找出那奸夫,而后将其丑行抖露出来。可那周玉儿行为诡秘,孙三郎竟如坠云雾,未曾察觉出丝毫。却不料今日一早,竟闻这妇人被人谋害,孙三郎惊恐不已,早早便收了肉摊,回得家去。述说完毕,孙三郎发誓道:“适才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诈隐瞒,愿受千刀万剐。”
此刻,客栈外围早已聚众多好事闲人,议论不止。却见人群中冲进一人,扑倒在地,大声哭诉道:“大人,奴家夫君孙三郎昨夜确在家中,不曾外出,绝非杀人元凶。恳请大人明察。”苏轼望去,只见一妇人拜在面前。李龙、吴江大声呵斥道:“大胆!”苏轼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言,轻声问道:“你可是孙三郎的婆娘?”那妇人道:“民妇钱氏,正是孙三郎的浑家。”苏轼道:“你有何话要说?”钱氏道:“民妇在外面听得真切,大人正在查寻杀人元凶,因夫家孙三郎曾与那妇人有染,故有谋害之嫌。可昨日夜间夫家孙三郎确在家中,不曾外出。大人若不信,门外有小徒、邻里可作证见。”说罢,妇人回身招呼,门外闪进三人,三人跪倒在地,齐声道:“小人等愿为孙三郎作证。昨夜,孙三郎在家中屠宰牲猪,确不曾外出。”
苏轼微微点头,挥手让此干人等退下,单留下孙三郎。苏轼道:“孙三郎,你既与周玉儿来往数月,应当熟悉其情。”孙三郎道:“知晓不少。”苏轼道:“除你之外,那周玉儿还有几个奸夫?姓甚名谁?且一一道来。”孙三郎吱唔道:“那女人甚是风骚,于小人之前已有三个相好。街坊的泼皮钱九,这泼皮早已入了监牢。另有街中五味店的钱达掌柜,上科落第秀才钱旺。”苏轼奇道:“闻听那五味店掌柜钱达与周玉儿之夫钱贵私交不浅,可是如此?”孙三郎道:“不错,他二人甚是要好。可那钱达为人狡诈,面善心非。明与钱贵交好,实为了那周玉儿。”苏轼冷笑一声,心中暗道:“端的好友。古人云: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可惜世人多被假象迷惑,常把小人当做君子。”苏轼吩咐李龙、吴江二人,速将钱达、钱旺拘来。二人领命而出。
苏轼询问一番,令孙三郎退立一旁。忽听客栈外一阵喧哗,围观之人闪在两旁,只见一名男子跌撞着进了客栈,跪倒在地,大呼道:“大人,请为小人作主呀!”苏轼望去,只见男子约莫三十余岁,憨厚老实之相,便道:“你且起身。本府问你,你是何人?所为何事?”那男子泣道:“小人钱贵,乃被害人周玉儿之夫。小人浑家周玉儿惨遭横祸、无端被害。小人恳请大人,缉拿凶身,惩罚罪恶。”
苏轼闻听此人是钱贵,不由多瞧上几眼,不动声色道:“钱贵,家中殡葬之事可已安妥?”钱贵泣道:“承蒙大人关照,小人已请同宗族人料理。只是小人浑家身遭不测,即便在那黄泉之下恐难以瞑目,恳请大人疾速断案。”苏轼道:“府衙公差已全力缉凶,依据案发情状推论,凶犯必是庄中相识之人。钱贵,你且仔细想来,庄中镇上可有怨隙之人?”钱贵思索片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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