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徐君猷正在门内,闻听得苏公到来,急忙出门来迎,其后是府衙班头颜未。
二人拱手施礼,寒暄几句,徐君猷引苏公入得宅门,苏公问道:“死者何人?”徐君猷道:“乃是个泼皮,唤作尚常。”苏公闻听,不觉一愣,道:“尚常?”徐君猷见苏公惊讶之情,疑惑道:“苏兄何故吃惊?”苏公摇摇头,问道:“闻邢戈言,乃是一桩无头命案,不知可否寻得那人头?”徐君猷摇摇头,道:“尸首便在厢房内,血淋淋一地,但人头不知所踪。”苏公问道:“既未寻得人头,怎知是尚常?”
徐君猷道:“这尚常乃是人见人嫌的泼皮,父母早亡,两个姐姐一人嫁到蕲春,一人嫁到鄂州,余下这厮与这处老宅,这尚常整日与一帮无赖厮混,做些偷盗勾当。今日,泼皮田四来寻他,入得房中,见得无头尸首,唬得半死,连滚带爬出得门去,与街坊报了官。徐某已询问过田四,他道尚常右手胳膊上有一铜钱瘢。仵作勘验尸首,果是如此。故而认定是尚常。”苏公淡然笑道:“大人可还记得孔六六指一事?”徐君猷一愣,思忖道:“六指者,不免有相同者。但右手胳膊上铜钱瘢,相同者少之又少,世间未必有如此凑巧之事吧。”
苏公淡然道:“少之又少,只是少而已,但还是有此可能。”徐君猷点点头,淡然一笑,道:“田四又道,这尚常左手无名指切了一截。适才仵作勘验尸首,亦如其言,其左手无名指切去有四五年矣,非短时刻内有意为之。”苏公一愣,思忖道:“如此言来,这厮确是尚常。其既被杀于家中,那凶手为何要割去他的头颅?”徐君猷摇摇头。
苏公入得院来,但见院内堆放着些破旧物什,满是灰尘蛛网,近得房门口,探头张望,房内亦是一片凌乱,一张木床,胡乱放着脏兮兮的被褥,一侧一个双门木柜,半开着,掉出几件衣裳,屋中一张四方木桌,桌旁倒着一具无头尸首,满身污血,自头颈处流到地上兀自一摊,好生恐怖。苏公环视四下,室内无有打斗痕迹。徐君猷立在一侧,道:“适才仵作勘验尸首,死亡时辰当是子丑时分。死者背部中了四五刀,刀刀致命。室内院中未寻得凶器。勘验尸首罢,我令仵作复了原样,待苏兄前来。”
苏公扭身过来,转动门扇,看那门后墙壁,又俯下身来察看地上,拈须思忖,又转头看那尸首,淡然一笑,招呼徐君猷来看。徐君猷上得前来,苏公指点道:“徐大人且细看,墙壁颇为陈旧,多是灰土,但此处有所不同,似有人靠在此处,沾去些灰尘;此处有明显划痕,当是刀尖所划。依此下去,墙根下有几处浓痰残渍。”徐君猷惊诧不已,道:“不想门后竟有这等线索,不知与命案有何干系?”
苏公手指那尸身,道:“可以推想,那凶手早已躲藏在门后,无聊之时,将手中尖刀在墙壁上划些痕迹,又吐了几口痰液。待到尚常回来,推门入屋,那凶手手持尖刀,猛然刺入其后背,尚常猝不及防,被凶手刺中,一个踉跄,向前迈了两步,仆倒在地。那凶手复又搠了几刀,将他杀死,而后割下他的头颅来,用一件衣裳包裹了。”徐君猷看了看门后,又看了看尸首伏地情形,思忖道:“有道理。只是苏兄何以知晓那凶手用一件衣裳包裹了头颅?”
苏公淡然道:“适才大人亦曾言及,人头不知所踪,想必是那凶手提出去,抛于隐蔽之处了。但从廊阶入门至此,并不曾见得血滴。若那凶手剁下头颅,提着出去,血淋淋的,焉无滴落?可见凶手是用物什包裹了头颅。徐大人又且看那木柜门柄,黑乎乎,分明是血痕,想必是手上沾了血。那凶手剁下头颅后,便拉开了柜门,扯出一件衣裳包了头颅。”
徐君猷近得木柜前,细看那柜门木柄,连连点头,道:“果然是血迹。”苏公近得前来,道:“徐大人且看血手痕迹。”徐君猷伸手比照一番,思忖道:“似是左手。”苏公点点头,道:“端是左手。”徐君猷疑惑道:“那凶手莫不是左撇子?”苏公一愣,疑道:“左撇子?”徐君猷点点头,道:“这凶手定是个左撇子,惯于用左手,故而用左手拉开柜门。”
苏公淡然道:“或许那凶手右手拿着物什,只得用左手拉开柜门。”徐君猷一愣,道:“右手拿着物什?”苏公点点头,道:“譬如说凶器,或还提着那头颅。”徐君猷点点头。苏公道:“却不知从尸首身上寻得甚么物什?”徐君猷道:“死者腰囊中有一锭二两银子,此外别无他物。”苏公疑道:“这泼皮竟有一锭银子?”
徐君猷点点头,遂令仵作将银两取来,递与苏公。苏公接过银子,细细察看,疑道:“那凶手不曾将银子掠走?”徐君猷思忖道:“这尚常本是个泼皮,不定是结了仇家,那厮隐蔽在此,将他杀了。那凶手只要头颅便可,未曾料想他身上有银子。”
苏公拈须道:“徐大人之意,那凶手割下尚常头颅,非是藏匿,乃是交差复命?”徐君猷点点头,道:“黄州一案中,孔甲头颅被割下,又穿了他人衣裳,实乃金蝉脱壳,迷惑我等;又有他案,但凡死者被割下头颅,不知所踪,乃是凶手意图隐瞒死者身份,令捕快无从着手。”苏公点点头,道:“今之情形,似非此两者。”徐君猷点点头,道:“此案或是仇杀。”
苏公淡然一笑,道:“适才东坡问及大人,死者何人,大人道,死者唤作尚常,东坡不由惊诧,大人问及东坡何故吃惊。实不相瞒,东坡今日到城中,乃是受春秋古董行掌柜欧阳飞絮之邀,前往其府上查一桩失窃案。”徐君猷一愣,道:“莫不是他家古董被盗?”苏公点点头,道:“乃是一块千年的梅花血玉,价值数百两银子,昨夜间被人盗走。”徐君猷惊讶道:“竟有这等事情?”苏公点点头,道:“昨日申酉时分,有人在欧阳掌柜宅院后巷口见得尚常,行迹颇为可疑。”
徐君猷一愣,疑惑道:“依苏兄看来,尚常之死与那失窃的梅花血玉有干系?”苏公点点头,道:“欧阳掌柜得此玉不久,知晓者甚少,而知其藏在书房者,少之又少。那窃贼径直入得书房,盗走梅花血玉,端的蹊跷。”徐君猷望着地上尸首,疑惑道:“尚常或是受人指使,前往盗玉,得手之后,那厮杀他灭口?”
苏公思忖道:“东坡亦如此猜测,只是那厮杀他灭口,为何要割下头颅来?那头颅又弃在何处?若在荒郊野外,倒还可以解释,凶手意图隐瞒死者身份。但死在自己家中,其用意非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徐君猷挠了挠脑门,道:“且勿多想,如今之事,当先查明死者昨日行踪并往来之人。”
苏公在房中走动,四下察看,无有可疑之处,只得出来,到得院中,见捕头颜未正询问一人,那厮长得尖嘴猴腮、獐头鼠目,但难掩满脸惊恐。苏公近得前去,颜未拱手见礼,道:“大人,此便是先发现尸首的田四,与死者相交甚好。”那田四不知苏公来头,急忙拱手施礼,颤栗道:“小人……田四,见……见过大人……”苏公眯眼望着田四,冷笑一声。那田四见得,惊恐不已,吱唔道:“……小人不过是来……来寻他……喝酒,不想他竟被人杀了……,此事与小人无有干系……”
苏公冷笑道:“大胆田四,兀自狡辩。大清早的,你来寻他喝酒?你道我等会信你胡言?”田四一愣,急忙跪倒在地,颤栗道:“大人饶命,小人该死,不敢欺蒙大人,小人来寻他,乃是为了巷口那卖面的摊子。”苏公正色道:“且细细道来。”田四如鸡啄米般点头,哀叹道:“小人如实招来,只因巷口新开了个卖面的摊子,那摊主唤做郑二郎,生意不错,小人便盘算,意邀尚常同去敲他些铜钱花花,不想……不想竟遇到这等事。”
苏公冷笑道:“好你个田四,端的是个市井无赖。且将你与尚常平日勾当悉数道来!但有隐瞒,交与府衙刑房。”田四闻听,惊恐不已,颇有些委屈道:“大人饶命,小人与尚常,平日里只做些敲诈勒索、偷鸡摸狗、喝酒嫖妓事儿,那害人性命之事,断然不敢做的。”苏公冷笑道:“除你二人,还与哪个泼皮有往来?”田四吱唔道:“还有范公鸡。”
苏公一愣,疑道:“范公鸡?”田四忙道:“这厮唤作范恭,小人们口顺,便唤他作范公鸡。”苏公问道:“你可晓得尚常昨日行径?”田四连连摇头,道:“回大人话,昨日小人舅爷六十寿辰,小人前日便去帮闲,已有两日未见着尚常。大人若是不信,可去问小人舅爷。”
苏公点点头,道:“除却你与范恭,这尚常还与甚人往来密切?”田四摇摇头,而后忽又犹犹豫豫道:“还有一人,不过是个妇人。”苏公问道:“何人?”田四吱唔道:“闻尚常言,那妇人唤作琴娘,似是甚么商贾的家眷,他二人暗中往来已有半年。”苏公冷笑一声,道:“那商贾姓甚?”田四连连摇头,道:“小人曾问及,可惜尚常不肯言出,只道那妇人唤作琴娘,甚是风骚。”
颜未追问道:“那妇人家住何处?”田四抓耳思忖道:“闻范公……恭曾言过,似是在百箔巷。”苏公疑道:“范恭怎的知晓?”田四摇摇头,道:“尚常这厮口紧,不肯言,有一日夜间,范恭这厮尾随尚常,到得百箔巷那妇人家,回来便告知了小人。”
那厢徐君猷过来,问道:“这尚常可曾有甚仇家?”田四吱唔道:“平日里小人等常与一些泼皮打架,各有输赢,但从未出过人命案子。小人想来想去,委实想不出何人如此狠毒,竟要割下他的头来。”徐君猷道:“若要查明此案,当先查明尚常昨日行径。”苏公点点头。徐君猷遂令颜未引田四去寻范恭,颜未领命去了。
徐君猷思忖道:“此外,我等还须查明那琴娘情形,这妇人或有干系,亦或知晓些事儿。”苏公问道:“不知这百箔巷在何处?”徐君猷询问公差邢戈,邢戈道:“小人知晓百箔巷,便在城南。”苏公一愣,道:“城南?”邢戈连连点头,道:“适才苏大人兀自路过。”苏公诧异道:“适才我还路过?”邢戈点头道:“那百箔巷与蚕丝街相接,便是欧阳掌柜后院那个巷子。”
苏公闻听,惊诧不已,急忙令苏仁唤欧阳飞絮进得院来。那欧阳飞絮在尚家门前,与两名公差言语,闻听苏公传唤,急忙入得院来,近得前来。苏公问道:“欧阳掌柜可知百箔巷?”欧阳飞絮一愣,奇道:“百箔巷便在小人家院后,苏大人何故问起?”苏公淡然问道:“可知百箔巷人家,有家眷唤作琴娘者?”
欧阳飞絮闻听,脸色顿变,惊诧道:“琴娘?大人何故问起?”苏公见得欧阳飞絮这般惊讶,不由一愣,反问道:“如此看来,欧阳掌柜知晓此人?”欧阳飞絮疑惑不解,茫然点头,道:“苏大人亦识得此人。”苏公闻听,不由一愣,惊诧道:“我亦识得此人?欧阳掌柜莫不是指贾芸?”欧阳飞絮点点头,道:“小妾贾芸便是琴娘。”
苏公恍然大悟,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皱着眉头,喃喃道:“原来如此。”欧阳飞絮追问道:“大人何故问起?”苏公叹道:“此桩命案与欧阳掌柜果然有些干系。”欧阳飞絮一愣,疑道:“莫不是这厮偷了梅花血玉?”苏公不语,把眼望徐君猷,徐君猷幽然道:“欧阳掌柜先前可识得尚常?”欧阳飞絮一愣,摇摇头,道:“小人不识此人。”徐君猷冷笑道:“果真不识?”欧阳飞絮茫然道:“小人焉敢欺蒙大人!这厮之名,却是先前闻得家人张九言及,那时刻,苏大人亦在场。”
苏公点点头,幽然叹道:“欧阳掌柜,不想你这般神机鬼械。”欧阳飞絮闻听,大惊失色,急道:“大人何出此言?”徐君猷冷笑道:“欧阳掌柜兀自装疯卖傻。”欧阳飞絮甚是茫然,诧异道:“望二位大人明示。”苏公淡然道:“欧阳掌柜口口声声不识得尚常,但究竟是否?或许只有你心中清楚。尚常与你小妾贾芸的奸情,欧阳掌柜或许也不知晓吧?”欧阳飞絮闻听,惊诧万分道:“尚常与贾芸的奸情?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淡然一笑,道:“欧阳掌柜一惊一咋,反令我等疑心。”欧阳飞絮惊道:“疑心?疑心甚么?”苏公拈须长叹,幽然道:“所谓梅花血玉失窃,不过是欧阳掌柜早已谋划的诡计罢了。”
欧阳飞絮闻听,目瞪口呆。苏公又道:“欧阳掌柜有意将书房捣乱,伪装成失窃假象,又假意请东坡前来,只道是梅花血玉失窃,令我信以为真。而后,又令下人道出泼皮尚常可疑行踪,令东坡疑心,只当窃贼便是尚常。”欧阳飞絮瞪大眼睛,惊诧道:“苏大人疑心小人隐匿了梅花血玉?”
徐君猷冷笑道:“欧阳掌柜察觉出小妾与尚常之奸情,甚是恼怒,遂起了杀心。你,或是你指使他人,隐在此房中门后,待尚常幽会归家方入房门,一刀刺入其背,尚常扑倒在地,又狠狠搠了几刀,杀死尚常后又割下其头颅。”欧阳飞絮惶恐道:“大人万不可冤枉小人!”
徐君猷冷笑道:“本府虽无确凿证据,但你难脱干系。”欧阳飞絮急道:“二位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实,绝无半点谎言。苏大人断案如神,往往自一句无关话语或细微琐事察出玄机。小人若心怀阴谋,怎会如此愚蠢邀苏大人来?如此无异于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小人坚信苏大人定然能勘破此案,缉拿真凶,为小人洗脱冤屈。”苏公闻听,拈须思忖。
徐君猷冷笑道:“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或许欧阳掌柜胆识过人,反其道而行之。”欧阳飞絮有口难辩,眼巴巴望着苏公。苏公幽然道:“我等复又回去,且寻贾芸询问,或有发现。”欧阳飞絮连连点头。徐君猷令邢戈处理相关事宜,自引两名随从,与苏公、欧阳飞絮出了桑子巷,往蚕丝街欧阳家宅。
一路上,苏公问及贾芸情形,欧阳飞絮如实相告,原来,这贾家本是城中一小商贩,夫妇二人染了重病,先后亡故,余下贾芸、贾昙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这贾昙不学无术,整日与一伙泼皮厮混,染得赌博恶习,贾芸倚门卖笑,以为生计。去年经媒姑撮合,嫁与欧阳飞絮为妾。欧阳飞絮言罢,连连叹息,只道这妇人外表美貌,又聪明贤惠,不想暗中水性杨花,与市井泼皮勾搭。
待到得欧阳府宅,欧阳飞絮令家人速去召贾芸前来。众人坐定,有家人端上香茗。不多时,那贾芸与一小丫鬟到得,见得身着官服的徐君猷并两名公差,那妇人脸色惨白,甚是惶恐,颤微微上前躬身施礼。欧阳飞絮脸色铁青,压住怒火,道:“此位是黄州知府徐大人。”那妇人复又近得前去,垂首施礼道:“妾身见过知府大人。”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且抬起头来。”那妇人惶恐抬起头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徐君猷淡然道:“你唤作甚名?”那妇人道:“回大人,妾身贾芸。”徐君猷点点头,道:“街坊又唤你作琴娘?”那妇人点点头,道:“琴娘乃是妾身乳名。”徐君猷忽冷笑一声,厉声道:“大胆琴娘,你可知罪?”那妇人唬了一跳,不由一震,惶恐的望着欧阳飞絮,那厢欧阳飞絮脸色甚是难看。那妇人方寸大乱,跪倒在地,惶恐道:“妾身不知何事。”
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好个狡猾的妇人,兀自掩耳盗钟。昨夜你干的好事,只当本府不知?只当欧阳掌柜不知?”那妇人闻听,面如死灰,猛然呜咽痛哭起来。欧阳飞絮冷笑不语。那妇人又跪向欧阳飞絮,泣道:“老爷饶命呀,妾身如实招来便是。”徐君猷把眼望苏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