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淡然一笑,询问易家所在。柳惊弱不知具体所在,询问弟子。有弟子言其家在木未峰下、菱角湖边,唤做易水湾,出镇口往南约莫两里地便是。苏公微微点头,问那弟子道:“近几日可有易水湾人家前来抓药?”那弟子思忖片刻,摇摇头道:“不曾见得。”苏公点头。徐君猷闲坐片刻,起身告辞。那柳惊弱客套一番,送众人出来。苏公欲往易水湾一遭,徐君猷、马踏月愿同往。吴幽人、祝良夜回自和园,齐礼信欲回临江书院,徐君猷嘱咐道:待回得书院,定要与那柳万丝言赡养之事。齐礼信唯喏。
苏公一行五人,出镇口往南行,约莫两里地,至木未峰下,却见得峰林中几处庄园。徐君猷诧异,疑道:“怎的似是些大户人家?”马踏月亦感奇怪,遂寻得一乡人,打探易业家所在。那乡人指点道,过得庄园,往那湖边,湾凹之中,有三四户人家,易业家便是其一。马踏月谢过乡人,告知众人。绕过庄园,循着一条小道下得一坡,那菱角湖便在下方,穿过一片树林,果见得那湖边林中有几处茅舍。
见得那第一家茅舍前有三四个人,正言语甚么,见得坡上下来了一行人,皆来张望。近得前坪,只见茅舍内出来一人,正是易业。那易业认出苏公等人,急忙奔将过来,甚是惊喜。苏公指着徐君猷,只道是知府徐大人前来探望。那易业等人闻听,惊诧万分,急忙上前跪拜。徐君猷急忙掺扶起易业。苏公心中暗自叹息:我朝廷官吏多高高在上,不屑与寻常百姓往来,休说亲身到穷乡僻壤,便是在市井街巷,亦是鸣锣开道,耀武扬威,闲杂人等速速避让,唯恐冒犯大人官威。
徐君猷问及小子病情,易业忙道已然好多了,那柳郎中与些解毒良药,适才刚刚服用过。徐君猷等入得低矮茅舍,但觉室内阴暗凄冷,家什简陋破旧。那易东正躺在床上,盖着一条黑旧棉被,与其母正嚷嚷着什么。易业引得徐君猷进来,与其妻道:“知府大人来看东儿了。”易妻茫然,似是未曾听清,早被易业扯过一旁。徐君猷近得床前,只闻得一股霉腥味儿,颇感不适,但又不敢表露出来。看那小子,正瞪着双眼望着徐君猷,甚是好奇,徐君猷心中料想小子无有生命之忧了,不免为其庆幸。
徐君猷看罢,心中不忍,遂令徐溜掏出五两银子,送与易业,只道是为小孩买些吃食。易业夫妇接过银两,甚是激动,热泪满腮,几不能言。易业老父老母颤颤巍巍,跪倒在地,拜谢徐君猷,言其德重恩弘,有如菩萨一般,如此云云。直说得徐君猷面红耳赤,满心愧疚。
出得茅舍,但见土坪中立着男女老幼十余人,满脸恭敬之情,亦有好奇者跷足张望。早有人摆好数把椅子,徐君猷、苏公等坐下,又有人端上水来。徐君猷喝过一口,觉得那水清甜可口,不由询问此水何来。易父只道是木未峰之泉水。徐君猷连连赞叹。苏公询问易业,可曾询问小子,饭后可曾吃过其他。易业答道,问过数次,但那小子只道不曾吃过甚么。苏公问道:“事发之时,小子在何处玩耍?”易业思忖道:“似在屋后。”苏公疑道:“屋后似是菱角湖边?”易业连连点头,道:“过得屋后树林,便是湖边。”
苏公问道:“你且询问众人,谁家有甘草?”易业闻听,颇感诧异,欲问又止,遂询问在场诸位。众人皆言没有。易业正待回禀,却见一老汉挤身出来,上前施礼,道:“小民家中有些甘草,可为大人取些来。”苏公见那老汉,约莫五十五六,满脸风霜,自其面部肤色、手指手掌推断,当是多年渔民。苏公问道:“老伯怎生称呼?”那老汉道:“小民易石,与易业乃是本家。”苏公点头,问道:“你家是哪一处?”那易石道:“便在树林之后。”苏公问道:“今早,那易东可曾到过你家?”那易石一愣,诧异道:“大人怎的知晓?今早那东儿确曾来玩耍过。”苏公问道:“你可曾将甘草与易东吃?”那易石点点头,道:“家中无有吃食,只有些甘草,便与他吃了。”徐君猷闻听,惊道:“那甘草是你与他吃的?”那易石茫然点着头。
苏公淡然一笑,问道:“那时刻易东可曾吃过早饭?”易石思忖道:“那时刻他家尚未吃饭。”苏公点头,问道:“你可知晓易业家吃得甚菜?”那易石茫然摇头。徐君猷急道:“你这老汉,好生懵懂,险些害死易东。”那易石闻听,惊诧万分,茫然不解。徐君猷道:“你等不知,这甘草与鲤鱼不可同食,食则中毒,可致人死地!”那易石惊恐,拜倒在地,惶恐道:“小民端的不知。”徐君猷摆摆手,道:“你本是一番好心,险些酿成大祸,幸得苏大人在此,方逃过此劫。此后你等须小心谨慎些个。鲤鱼与甘草万万不可同食。”众人闻听,皆钦佩不已,齐齐上去前拜谢。
徐君猷笑道:“若要言谢,便要谢苏大人。”众人又来谢苏公。苏公客套一番,又问那易石:“你与那易东吃得多少甘草?”那易石只道与了一根,约莫中指大小,一尺来长。苏公闻听,诧异道:“寻常药铺皆将甘草切成短截、薄片,少有卖尺长一根的。”那易石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甘草非是小的所买。”徐君猷奇道:“不知是何人买得?买此做甚?”那易石道:“不瞒大人,这甘草乃是小的捡来的。”苏公诧异道:“捡来的?”那易石连连点头,道:“确是小的昨日捡得,家中兀自还有,约莫二十来根,长的足有二三尺。”
徐君猷惊诧道:“竟有这等好事?你在何处捡得?”那易石道:“便在那半随园后山凹之中,小的捡了二三十根,想必那草丛中还余有一些。”苏公诧异道:“半随园?是何去处?”那易石指点道:“便是前方那处园子,乃是一位鄂州商贾庄园,唤作半随园。”苏公眺望去,那半随园便是来时所见庄园其一,一侧靠着木未峰。徐君猷问道:“那商贾姓甚名何?”那易石与易业低声言语,而后答道:“闻园内下人言及,似唤作白飞雪白老爷,却未曾见过。”徐君猷闻听,诧异道:“你道那庄主唤作甚么?”易石道:“似唤作白飞雪。”徐君猷皱起眉头,思忖道:“本府似曾听说过此名?竟一时记忆不起了。”苏公思忖半晌,道:“易老伯可否取些甘草来看。”那易石唯喏,转身去了,不多时便抱来七八根甘草,皆有二三尺长。
苏公、徐君猷细看那甘草。徐君猷翻转看来,叹道:“这等甘草,本府果未见过。”苏公笑道:“甘草者,有茎、根之分。那茎分两草:一曰白粉草,即鲜草剥去外皮者;一曰大草,即适于药用之茎。根又分五节,乃是大节、中节、小节、毛条、疙瘩头。此甘草虽可入药,药性甚微,乃低劣之品。”徐君猷听得似懂非懂。
苏公忽眼前一亮,细细看去,但见手中那根甘草皮面似有黑色斑迹,用手指轻剥。又取其他根来看,亦寻得几处黑斑,不由皱眉思忖,道:“易老伯可否引我等前往那山凹之中一看?”那易石连连点头。徐君猷不解其故,又不便多问。
易石、易业引徐君猷、苏公一行绕至屋后,过得一片树林,见得易石茅舍,而后依着一条小路往菱角湖边。徐君猷诧异问道:“怎的往水边?”那易石忙解释道:“半随园侧后那山乃是白老爷家业,无有山路可上,又杂草丛生,几不能行。我等先到湖边,顺水岸而行,可至其侧,而后攀爬可上。”苏公诧异道:“易老伯往那山凹做甚?”那易石笑道:“小的虽以捕鱼为生,却也常上山捕些山货野味,或寻觅些草药,换些盐米钱。”苏公点点头。
众人鱼贯而下,到得菱角湖水边,见得水边有三四艘破旧渔船。又眺望前方,约莫一里远处似有一处埠头,石阶而上,似通往半随园。苏公遂询问易石。那易石道:“那是白老爷家私家码埠。”苏公问道:“如此言来,此处常有舟船停泊?”那易业道:“每月约莫有一两次,远远见得从那船上搬运物什下来,有时约莫个把时辰之久。”那易石道:“两三天前还停得一只货船。”那易业连连点头,道:“正是,那船似是前日未牌时分离去的。”
苏公问道:“可知他等搬运何物?”那易石道:“闻半随园下人言,那白老爷做的药材生意,船上所运想必是些药材。只是半随园家奴甚凶,不准渔船在那埠头附近停靠。”徐君猷思忖道:“既是做药材生意,为何将甘草抛之后山?莫不是有人偷盗,遗落在此?”
易石前行不远,转往一侧山坡爬去,那山坡甚陡,长满树木杂草,隐约见得有人上下痕迹,那易石倒是轻车熟路,不消多时,便爬上二十余丈高远处。徐君猷、苏公揪着杂草、树干,艰难而上,数次滑倒,上两步退一步。幸得马踏月、苏仁帮扶,好不容易爬上陡坡,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其上坡势稍微平缓,众人在杂草中前行,过得一片树林,坡势斜下,竟是一个山凹。易石指点道:“便是此处。”苏公环视四下,见得一侧似有条道,问道:“此道通往何处?”易石思忖道:“乃是半随园后园。”
苏仁快步前行,忽弯腰拾起一物,道:“我拾得一根甘草。”马踏月急忙奔将过去,环视四下,意欲找寻甘草。待到拨开一处深草丛,不由惊呼起来:“大人快来,一具尸首!”众人闻听,皆惊诧不已,急忙过来。但见那深草丛中一具尸首,面部朝下,旁边兀自有三四根甘草。马踏月拔出腰刀,拨倒四下深草。苏公近得前来,拿过一根甘草,拨弄那尸首头颅。那死人乃是一名男子,约莫四十上下,面目狰狞,满身污血痕迹。徐君猷站立一旁,环视四下,只觉此处阴森可怕,不由起得一身鸡皮疙瘩。
苏公吩咐众人退下,在尸首四周细细察勘,未见可疑物什。苏公近得尸首旁,拿起尸首右手,察看其手指、手掌,而后又察看其左手。徐君猷立在苏公身侧,探头张望,问道:“这厮临死之时可曾抓得甚物什?”苏公摇头,掰开尸首左手手指,道:“其左手拇指有一印迹,想必曾戴有一只偌大指环。”徐君猷道:“且四下找寻看看,或可寻得。”苏公摇头道:“此印迹甚深,不会轻易脱落,想必是死后被人取走了。”徐君猷点头,思忖道:“看此人衣裳,乃是上好绸料,做工亦甚精致,分明是个有钱之人。”苏公点头道:“此人体态肥臃,肤色白净,必是膏粱文绣人家。死亡不过三日。”
苏公与马踏月翻转尸首,细细勘验。尸身有多处伤痕,腹部身中数刀,其余各处凡如面部、后背、大腿等亦有淤伤,乃是被人击打所致。苏公又细细查看尸首袖内、囊中,无有一物。徐君猷唤易石、易业近前,询问他二人可曾识得死者。易石、易业战战兢兢,辨认多时,摇摇头,只道从未见过此人。徐君猷思忖道:“凶手杀人抛尸在此,为何要抛些甘草在此?”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人乃是死在甘草堆中,只因这些甘草沾得污血,故而一并弃了。”易石惊恐,哆嗦道:“大人道那甘草上沾得死人血?”苏公点头,道:“适才你取甘草与我看,那斑斑黑迹,分明便是污血。苏某心中疑惑,故而请你引我前来。”那易石闻听,胆战心惊,后悔拾得甘草回去。
马踏月思忖道:“如此言来,命案便是在这半随园内。”苏公点点头,道:“此山乃是半随园家业,地势险要,无有人迹,又杂草丛生,甚是隐蔽,抛尸于此,何人知晓?但过得一年半载,便是枯骨一副矣。”徐君猷愤愤道:“此等凶徒,若不绳之以法,任其逍遥自在,苍天亦无颜面也。”马踏月前往探路,不多时转回来,禀报道:“此道确通半随园,那园兀自有一扇小门。”苏公沿道细细察看,直到半随园墙下,果见得一扇窄门,又察看那门上,兀自留着一个血手印,那血手印甚是清晰,却似少了拇指。
徐君猷意欲闯入半随园内,将主家唤来,细细盘问,或可查出些端倪来。苏公思忖道:“若贸然入园查案,恐打草惊蛇。今凶手自以为隐秘,不知我等已发现尸首。我等亦可假装不知,而后悄然查探。”徐君猷思忖道:“当如何查探?”苏公道:“大人可遣徐溜速回府衙,调捕头颜未引十名差人并仵作前来,暗中勘验尸首,并影其容貌,查明死者身源。我等亦可前往半随园查探虚实。”徐君猷然之。众人遂藏匿尸首,依原路返回。徐君猷嘱咐易石、易业,万不可与他人言语此事,便是家人亦不可。二易唯喏。
徐君猷等人别了易业等人,行至木未峰口。徐溜领命奔黄州城去了。徐君猷询问下一步如何行事。苏公思忖道:“白飞雪既是药材商贾,定然与柳万尚相识,我等可往万善堂询问,或可知晓些情形。”徐君猷然之。
那厢苏仁忽惊呼一声,道:“老爷,我想起来了。”苏公诧异,问他想起甚么。苏仁道:“前日,吴掌柜设宴云湖阁酒楼,老爷大人等在三楼,我等在二楼,待我吃罢,闲时闻得一雅间内言语,一人道,这批药材便有劳柳先生了。又一人道,白掌柜只管放心便是。那人又笑道:甚好,饭后白某便回鄂州去了。那人又道,万尚便不相送了。那人笑道,我等兄弟,常来常往,何必相送。我听得明白,心中兀自嘀咕:原来是两个药材商贾,其中一人分明就是那柳万尚柳郎中。如今想来,那白某定然是此白飞雪!”
苏公、徐君猷、马踏月闻听,惊诧不已。如此推想,柳万尚非但与白飞雪相识,二人干系非同寻常。徐君猷思忖道:“不知他二人有无勾当?若询问柳郎中,颇为不妥。”苏公点头,道:“那易石易业曾言,两三天前半随园后埠头兀自停着一只货船,乃是前日傍晚时分方才离去。与苏仁所言颇为吻合!可以推想,柳郎中与半随园白飞雪干系甚密。”马踏月思忖道:“他二人除却药材往来,莫不是暗中另有勾当?”苏公道:“如此推想,亦不无可能。”
马踏月叹道:“我等来木未镇不过三日,竟连遇两桩命案!”徐君猷淡然一笑,道:“亏得有苏大人同来。”马踏月颇有同感,道:“若无苏大人神断,恐虞宇虞大人并这无名尸首冤魂不散矣。”苏公笑道:“此案尚未勘破,马将军此言岂非令苏某惶恐?”那厢徐君猷浑身一震,忽惊喜道:“原来如此。”苏公望其神色,料想其思索出甚么了。徐君猷急道:“徐某疑惑,似曾闻听过白飞雪其名,今猛然想起,原来是虞大人与我言及。”马踏月追问道:“虞大人与大人言过此人?”
徐君猷连连点头,道:“正是。虞大人此来黄州,乃是为黄鄂两州渔民纠葛一事。那夜,我二人闲谈时,虞大人言及一事,只道是鄂州城有一郎中,唤作白飞雪。”马踏月忍不住插言问道:“白飞雪是郎中?”徐君猷点头道:“这白郎中医道平平,但为人狡诈,暗中结交些权要并泼皮无赖。”马踏月诧异道:“他一郎中,结交权要,乃情理之中。可为何结交泼皮无赖?”苏公笑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料想这白郎中亦是个泼皮无赖。”徐君猷道:“闻虞大人言,这白飞雪因医道不精,曾误诊死数人,招惹众怒。初始,白飞雪往往以银两开道,安抚死者家眷。其后,便利用权要与泼皮无赖,非但无有赔偿,竟反殴打死者家眷。”马踏月闻听,愤怒道:“世间怎有这等庸医?端的可杀!”苏公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便是医家郎中,亦皆钻入那铜钱眼中,哪里顾及病人死活?哪里还有甚么医德医道可言!”
徐君猷叹道:“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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