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点头,道:“愿闻其祥。”张锦洲叹道:“朱溪前往京城,非是见锦洲,乃是见礼部尚书。”苏公一愣,道:“见礼部尚书何事?”张锦洲叹道:“子瞻兄何等精明之人,此事兀自不解否?”徐君猷一惊,疑道:“莫非……?”张锦洲急忙止其言,道:“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不可言。”
苏公惊诧万分,心中终于明白了:朱溪前往京城,便是为了贿赂礼部官吏,主考官收得贿赂,便徇私舞弊,徇情取舍!如此言来,近年来临江书院多有中举者,非是书院授学有术,亦非学生真才实学,竟是朱溪用此手段之结果!难怪朱溪大收学钱,每年逾万两银子,竟用于此!
徐君猷疑道:“朝中早已实施糊名、誉录,怎生可能?”张锦洲淡然一笑,道:“事在人为。”徐君猷连连叹息,苏公喃喃道:“若如此,我大宋危矣。”
『注:糊名,就是将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贯等密封,又称“弥封”。糊名制实施之后,考官评阅试卷还可辨认考生字迹。后又实施誉录制,即由专人用红笔抄写考生的答卷,再交阅卷官评卷官评阅。考官评阅试卷时,不仅不知考生姓名,连考生字迹亦无从辨认。』
三人沉默不语,苏公不忍寂静,又问道:“朱溪之事可办得顺利?”张锦洲叹道:“朱溪至京城,便住在锦洲府中,每日外出。不过临行前几日忽不见了踪影,初始,锦洲未曾在意,似有三四日情形,锦洲不免担忧起来,正欲遣人寻他,他却回来矣,回来之时,满面春风,想必事情已办理顺当。又在府中住了一日,便告别起程回乡了。”苏公道:“他未言及所办之事?”张锦洲淡然一笑,道:“朱溪数番来京城,从不言他所办之事,亦从不求锦洲助他。”徐君猷诧异不解,道:“张大人在京近二十年,颇有人缘,他怎不求助大人?”张锦洲道:“朱溪知锦洲为人,断然不肯帮他,又何必出言相求?他亦从未向人言及锦洲与他同窗交情。”苏公叹道:“此朱溪精明之处也,此等事情终非善事,一旦败露,朝廷必然严加惩处,朱溪不让锦洲牵连入内,乃挚友深情也。”
徐君猷、张锦洲叹息不已。苏公忽道:“锦洲可曾闻听过云梦雪?”张锦洲一愣,奇道:“子瞻兄亦知云梦雪?”苏公一喜,道:“锦洲知之?”张锦洲笑道:“云梦雪乃是京城寒碧阁第一行首,闻他人言似是登州人氏,能歌善舞,又精通棋琴书画。不想子瞻身在黄州,竟亦知晓此人?”徐君猷迟疑半响,忽然醒悟,道:“朱溪室内岂非有一名柬,正是云梦雪?”苏公点头。张锦洲悟道:“你道是朱溪曾会过云梦雪?”苏公点头道:“初始,我观那名柬制作精美,用纸用墨甚是考究,端是出自京城碧德斋。那字迹分明出自女子之手,笔画之间,颇为飘逸,非庄重之笔。故此询问锦洲。”徐君猷闻听,惊叹不已。张锦洲思忖道:“莫非朱溪失踪几日,便是在寒碧阁?”徐君猷道:“定是如此,若能留住朱溪数日,只有绝色美人。适才张大人言,朱溪回来之时,兀自满面春风,依徐某看来,定是事情办妥,又得与美人缠绵。”张锦洲叹道:“那云梦雪确是绝代佳人,朱溪迷恋于他,亦不足为奇。”徐君猷叹道:“朱溪兀自保存其名柬、绸帕,可见痴迷甚深。可惜那风月场中终非久留之地。”
苏公笑道:“子瞻依稀记得,徐大人城外茶肆迎子瞻时,朱溪曾言及今春又欲往京城,徐大人可还记得?”徐君猷一愣,回想道:“似有此事。朱溪言道:不定春后朱某又将往京城。徐某正待询问,不想被那青荇居士打断,请众人饮酒。徐某亦未追问了。此等话语,不曾留心,不想苏大人竟还记着,恁的厉害!”张锦洲疑道:“子瞻之意,朱溪心中念念不忘那云梦雪,欲再往京城相会?”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女色有时便如那迷魂汤一般,竟身不由己。”
苏公思忖不语,拈须皱眉,竟不理会徐君猷、张锦洲。徐、张二人疑惑不解,又不便询问。苏公踱步出亭,近得青石栏,望着池水,但见圈圈涟漪,竟自呆了。徐君猷起身出得亭来,正欲上前询问,不想苏公猛然回身,唬了徐君猷一惊,连退数步。苏公道:“徐大人,快且将那《吉梦录》取来。”徐君猷一愣,嘀咕道:“《吉梦录》?要它做甚?”
苏公连声催促,徐君猷遂令下人去取。约莫一顿饭时刻,不见人影,徐君猷甚是气恼,又着人去看个究竟,不多时,两人并库吏皆跑来,只道《吉梦录》不见了!苏公大吃一惊,徐君猷闻听大怒,斥责库吏,道:“怎生不见了?此书乃是本府亲手交与你封存,未得本府手书任何人不得阅看。”库吏惊恐万分,跪倒在地,委屈道:“小人亦不知晓,此书入库后并无人动得。”苏公上前道:“徐大人休要责怪他等,定是有人将其盗走了。”徐君猷无奈,挥手令他等去了,疑惑道:“元悟躬已死,为何还有人盗书?”
苏公思忖道:“此书或真的隐藏着玄机。”徐君猷忽然笑了,苏公诧异道:“徐大人何故发笑?”徐君猷道:“苏大人曾细细琢磨,徐某亦读了不下百遍,并未悟出丝毫玄机迹象。”苏公道:“只因我等是局外人。”徐君猷一愣,道:“局外人?谁是局内人?”苏公指张锦洲道:“张大人。”徐君猷点点头,笑道:“既如此,徐某便将书取来。”苏公一愣,道:“此书岂非已失窃?”徐君猷低声道:“徐某亦好读此书,早先抄录一卷,交库吏封存,真本尚在徐某手中。”苏公拈须笑道:“原来徐大人亦是性情中人。”张锦洲不解,询问何事,苏公笑道:“徐大人好读书,近日得一奇书,手不释卷。”徐君猷窃笑而去。张锦洲询问何书,苏公笑而不答。
不多时,徐君猷急急跑来,神色慌张,苏公见得,大惊失色。徐君猷近得前来,喘息道:“不见了,不见了。”苏公连声惋惜,徐君猷道:“我里外寻了遍,不见此书,想必亦是被人盗走了。”苏公问道:“你将书藏在何处?”徐君猷忽笑了,道:“苏大人中计矣。”言罢,自怀中摸出一卷书来,正是《吉梦录》,苏公哑然失笑。徐君猷将书递与张锦洲,张锦洲翻开书卷一看,不觉一愣,急忙抬起头来,望着苏公,疑惑道:“怎皆是些艳诗浪句?”
苏公道:“锦洲且仔细看来。”张锦洲复又翻开书卷,看了数页,连连摇头,疑道:“你等要我看甚?”徐君猷道:“苏大人以为,此书中隐藏着一桩秘密,可惜无有头绪,徐某亦琢磨多时,不得其解,窃以为不过是本艳诗集子罢了。”张锦洲笑道:“分明是一本艳诗集。若果真隐藏秘密,焉有苏大人参悟不出之理?”苏公思忖道:“苏某曾试过数种方法,皆未查出丝毫端倪。”张锦洲奇道:“子瞻为何断定其中隐藏秘密?”苏公道:“徐大人曾言,此诗集字迹非元悟躬所书,元悟躬亦早知此诗集,极欲得到此书,三番五次遣派程贯找寻,若只是一本艳诗集子,何必如此费心?朱溪得到此书,行径亦为异常,竟分作数份,隐藏于《墨子》中,若只是一本艳诗集子,何必如此周折?我窃以为,元悟躬、朱溪必是知晓书中隐藏秘密之事,只是未曾悟出玄机要旨。”徐君猷叹道:“可惜他二人皆已不能言语了。”
苏公思忖道:“前几日,苏某曾往安国寺,见得潜德大师,大师有一言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苏某闻听此言,不觉心动,诸相非相,莫非《吉梦录》中诸梦非梦?”徐君猷一愣,道:“诸梦非梦?言下之意,此些艳诗非是所梦,乃是真有其事?”苏公点点头。张锦洲甚是好奇,又低头翻阅诗卷,不免一愣,喃喃道:“怪哉怪哉。”徐君猷见状,问道:“甚么怪哉?”张锦洲摆摆手,闭上双眼。苏公示意徐君猷禁声。张锦洲又睁开双眼,复又翻阅,喃喃道:“这字迹似曾见过。”徐君猷喜道:“何人所书?”张锦洲摇摇头,道:“只是一时之感,却想不起来了。”徐君猷道:“张大人且细细回想。”
苏公道:“此卷中有诗句言及子瞻。”遂翻至《东方云空见仙女裸舞》,指与张锦洲看。张锦洲疑道:“莫非此人识得子瞻兄?”苏公思忖道:“我却不识得此字。依我推想,此人曾在登州见过海市蜃楼。初始,我当是元悟躬元大人,因他曾任登州提举市舶司,可徐大人言此非元大人所书。”张锦洲一愣,疑道:“登州?”苏公点点头,张锦洲猛然一震,复又阅诗,惊诧道:“莫非是他?”徐君猷、苏公相视一下,异口同声问道:“是谁?”张锦洲幽然道:“登州知府郑浩然!”苏公惊诧不已,道:“是他所书?子瞻虽不识郑浩然,但有登州友人来信言及过,只道郑公清正廉明,为人刚直,颇有口碑,却不想遭匪人劫杀。”徐君猷疑惑道:“徐某亦曾听元悟躬言及此事,那凶身已伏诛。”
张锦洲叹道:“锦洲曾协办此案,知其详情。近五年前,登州蓬莱有一伙海贼,为首贼人唤作常兴,绰号沧海蛟龙,手下有一二百喽罗,一味抢劫登州进出商船,大宋、高丽、东瀛贸易商船多有遭劫。登州知府郑浩然震怒,遂调遣精兵强将,清剿海贼。郑浩然巧施妙计,伪装成商船出海,那常兴果然中计,引众贼前来,待得近时,郑浩然猛然率兵杀出,箭如雨发,又施放火箭,将贼船焚烧,众贼人或被射死,或被烧死,亦有跳海者被擒拿,唯逃了沧海蛟龙常兴。”徐君猷叹息道:“可惜可惜。那厮必不肯善罢甘休。”张锦洲道:“正是。那常兴嫉恨郑浩然,便乔装改扮潜入登州城,一夜之间,竟将郑浩然与妻妾并家仆十余人悉数杀害!那贼兀自割下郑浩然首级,祭奠众贼!”
徐君猷怒道:“这厮好生猖狂!”张锦洲道:“登州通判元悟躬乃是郑浩然挚友,遂上奏朝廷,发誓缉拿常兴,为友报仇雪恨。登州百姓亦痛恨此贼,约莫十天后,有百姓发觉常兴贼穴,遂首告官府,元悟躬率人包围贼窝,那常兴见难逃脱,遂引火自焚。朝廷闻得凶讯,遂着锦洲前往登州,协查此案。待锦洲赶至登州时,此案已了结。元悟躬将郑浩然遗物交与锦洲,其中便有郑浩然数本剿贼奏折。”徐君猷道:“张大人可曾见得此诗集?”张锦洲摇头道:“郑浩然遗物中确有诗集,锦洲亦曾细读,却无有此等艳诗。今细想来,此卷《吉梦录》字迹当是出自郑浩然之手,端的蹊跷。”
苏公思忖道:“郑浩然一案已然了结,却不知锦洲知晓一事否?”张锦洲道:“何事?”苏公道:“财宝。”徐君猷奇道:“甚么财宝?”张锦洲道:“郑浩然为官清廉,并未留下甚么钱财。”苏公摇头道:“非是郑浩然钱财,而是海贼常兴所掳财宝。”张锦洲道:“当年锦洲亦曾询问此事,郑浩然曾追查财宝下落,似有眉目之时却被贼人所害。那常兴死后,便无人知晓财宝藏于何处了。后登州府曾竭力找寻多次,皆未有获。”苏公道:“依锦洲所知,那财宝有几多?”张锦洲摇头道:“不敢思量!”徐君猷猛一击掌,惊呼道:“我明白矣。这《吉梦录》便是郑浩然生前所书,财宝玄机便隐在此书中!”
张锦洲一惊,道:“如此推想,亦有几分道理。元悟躬与郑浩然乃是故交,自是识得郑公字迹。”苏公思忖道:“或许在登州之时,元悟躬便见过此《吉梦录》。”徐君猷疑道:“张大人之所以未见此书,或是元悟躬早已私自藏之,可惜四年来,他竟一直未能解开玄机。不知朱溪怎生知晓此事,竟将此书盗走。元悟躬不敢声张,只得暗中行动。可惜那日言语时说露了嘴,被苏大人识出破绽。”
苏公摇头道:“若如此,徐大人库房所存抄本怎的失窃?”徐君猷一愣,疑道:“今朱溪、元悟躬已死,还有何人知晓其中秘密?”苏公淡然一笑,道:“苏某已知晓何人矣。”徐君猷、张锦洲惊道:“何人?”苏公望着徐君猷,道:“徐大人,你道此人是谁?”徐君猷一愣,摇头道:“我怎生知晓?”苏公冷笑一声,道:“此人便是徐大人!”张锦洲大惊失色。徐君猷愣道:“苏大人怎言是我?”苏公笑道:“徐大人为何抄录一卷,封存库房?徐大人为何将真本收之密处?徐大人乃是想破解书中玄机,图谋财宝。”徐君猷顿时语塞,脸色铁青。
苏公忽然噗嗤一笑,道:“徐大人脸色怎的如此难看?莫非心中有鬼?”徐君猷猛然醒悟,笑道:“好个苏轼,竟是睚眦必报之人。”张锦洲亦醒悟,笑道:“子瞻顽性不改,几将唬住锦洲。”苏公笑道:“锦洲可曾见过郑浩然?”张锦洲道:“锦洲与他有一面之交。”苏公叹道:“可惜只有一面,却未见得其另一面。”张锦洲一愣,不解其意。
夜深人静,远处闻得几声狗吠声,微风拂过,却无丝毫声响。一条黑影入得院来,贴墙而行。厢房中兀自有些光亮,那黑影沾了口水,破了窗纸,凑眼过去,窥视房内。而后至厢房门旁,伸手试探,那门竟未合严,轻轻推开,蹑手蹑足,进得房去。那光亮却是自内室传出,内室中有一案桌,一端叠着些函件,另一端一尊羊角烛台,燃着两支红烛,左侧书厨摆列众多书籍卷本,右侧一张雕花木床,悬有一顶耦合蚊帐,床上一人覆盖被褥,斜倚床头,一手伸在被褥外,兀自拿着一卷书,只是双目闭合,原来早已睡着。
那黑影悄然入得内室,环视四下,正望见床上人所持书卷,封面上赫然书着“吉梦录”三字,那黑影猫身近得前去,伸手轻轻拿过书卷,床上人怎生知晓。那黑影就着烛光,翻阅前后,正是所求之物。得手之后,遂转身退出内室,未待出厢房,眼前忽然大亮,那黑影大惊,方知中计,又欲返身内室,却闻得身后有人笑道:“深夜来访,怎不先言语一声,徐某怠慢居士了。”那人急忙回过身来,徐君猷与两名提刀公差正立在内室门口。厢房门开启,早涌进五六名公差来,一拥而上,将他缚住,火光照着那人面孔,正是青荇居士。
徐君猷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放些风声与你,你便来了,不想此书竟有这般魔力。”苏公自门外进来,叹息道:“青荇居士是何等精明之人,怎的也未思量一番,端的失策。”青荇居士满脸惊诧之情,苦笑一声,道:“青荇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徐君猷道:“有甚好奇?”青荇居士叹道:“我闻人说,此书颇有些趣,不由动心想看看,料想徐大人不肯借我,只得出此下策,看后必然奉还。”徐君猷冷笑一声,道:“好个青荇居士,今被本府擒得还兀自诡辩。”青荇淡然道:“青荇不过是偷盗了一卷书,况且尚未得手,不知徐大人如何处置青荇?”苏公笑道:“青荇居士深入简出,少与外人来往,不知听何人言及此书?”徐君猷亦问道:“知此书者,少之又少,你听何人言及过?”青荇居士一愣,冷笑道:“乃是元悟躬元大人。”徐君猷笑道:“我等早知是他,因他乃是你同谋!”青荇居士冷笑道:“徐大人若要诬陷在下,亦需有真凭实证,方才令人信服。”
徐君猷叹息一声,道:“本府只道青荇乃贤人居士,却不想暗中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青荇居士冷笑道:“青荇不知大人说甚?”徐君猷叹道:“苏大人言幕后真凶乃青荇居士,本府不肯信其言,今夜得以亲眼目睹,本府方信苏大人之言。青荇居士,你便是杀害朱溪、元悟躬的幕后真凶!”
青荇居士冷笑一声,道:“徐大人须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