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你了。是谁托你送来的呀?”那人见杨仲英这个模样,吃了一惊,说道:“是一个姓唐
的客人托我送的!”
唐晓澜这一喜非同小可,杨柳青道:“那老头居然还有这样好心?”疑那解药是假。杨
仲英一面叫家人备马送那胖子回家,一面拆开解药,看了用法,立刻内服外敷,正色对杨柳
青说道:“唐老二虽然有时行事乖谬,但凭他身份,岂肖送假药害人。”服了之后,肿毒果
然渐消,但因时间隔得太久,肿消之后,两腿仍然麻木不灵。
过了三日,毒性化净,可是杨仲英腿血管已经硬化,走路不能用力,一拐一拐的,还要
扶着墙壁而行,看来已是残废定了。
家人和冯瑛等当然难过,不过杨仲英得以拾回一条性命,也算不幸中之幸,杨柳青心中
暗暗埋怨冯瑛,认为父亲的残废,都是因她而起。
这一晚冯瑛又偷到唐晓澜房中,他们在这三日之中,衣不解带,在杨仲英病塌之旁看
护,未曾研习武功。
也是合当有事,这一晚杨柳青半夜醒来,想到父亲房中一看,走过回廊,忽见唐晓澜房
中尚有灯火,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贴耳一听,忽听得冯瑛和唐晓澜低低谈笑之声。
杨柳青这一怒非同小可,火气上冲,哪还把冯瑛的本领放在心上。呼的一掌,击碎窗
门,戳指骂道:“贱丫头,好不要脸!”
冯瑛愕然起立,道:“姑姑,你听我说!”杨柳青这时已失了理性,一手便抓冯瑛头
发,大声骂道:“你还说什么?三更半夜,你在这里干什么?哼,好不要脸!”冯瑛霍地点
头,避过杨柳青一抓,杨柳青兀是哭骂不休,动手再抓,冯瑛勃然大怒,斥道:“你当我是
什么人?”杨柳青骂道:“我当你是个偷汉子的小贱人!”话刚出口,冯瑛手掌一扬,拍的
一声,结结实实打了她一个耳光。杨柳青痛得倒地滚叫,冯瑛已经冲出房门去了,冯瑛性情
纯真刚烈,本来不是一个能受人气的姑娘,只因为了叔叔,才忍了这么些时日。她打了未来
的婶婶一个耳光,亦不后悔。回到房中,心中想道:“唐叔叔对本门的内功窍要,已全领
会。今后只要肯下苦功便行了。但内功是否能助他解消毒性,却还是未可知之数。我何不到
京城一走,拼了性命,也得给他取到解药,以报他相救之恩。至于这个“婶婶”,以后我永
不理她,也算不了什么。”她想了便行,马上写了一封书信,叫他在一年之内不要离开杨
家,待她取回解药。并叫他代向杨公公赔罪,写好之后,再到唐晓澜房中,唐晓澜和杨柳青
都已不在。冯瑛把信用端砚压在他的书桌上,迳自走了。
杨仲英听得唐晓澜房中吵闹,叫家人把唐晓澜和杨柳青唤来,问明原委,把杨柳青骂得
狗血淋头,杨柳青哭道:“爹,你总帮着外人,你也不知他们是多么亲热!”杨仲英拍床大
骂:“你还说,你还说。她是一个小孩子,会抢你的汉子不成!你不要脸,还胡骂别人!”
杨柳青从未受父亲这样骂过,撒赖哭道:“小孩子?十六七岁的姑娘还是小孩子?”杨仲英
捶胸叫道:“都是我不好,纵坏了你这个丫头,滚出去!”唐晓澜尴尬之极,上前扶道:
“爹,你别生气!”杨柳青面色灰白,哭哭啼啼,跑了出去,越想越恨,跑入唐晓澜房中,
将书籍乱摔,发现桌上冯瑛留下的信,心道:“哼,还敢偷偷送信来哩!”拆开一看,见上
面说什么解药之事,莫名其妙,一把撕了。
唐晓澜劝了好久,杨仲英火气渐消,流泪叹道:“都是她母亲死得早,要不然也不会如
此。”唐晓澜一阵心酸。杨仲英忽然说道:“晓澜,我平生最重言诺,我本来答应过你代找
瑛姑娘的妹妹,只是我如今残废,走不动了。你走一趟吧。我一面托人代为仿问名医,你在
外面也可自寻解药。一举两得,岂不甚好。而且经过了这场大闹,你离开之后,我可以好好
管教青儿,待你回未之时,事情已成过去,便好说话。”唐晓澜道:“只是你老人家——”
杨仲英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武林中的朋友若然知我受伤,一定会来看我。你还怕没人守
护我么?”唐晓澜道:“那也要等武林的朋友来了再说?”
第二天一早,唐晓澜知道了冯瑛出走的消息,更是心忧,气在心头,和杨柳青见面也不
招呼。杨柳青本想问他要取什么解药,见他如此,也不说了。到了中午,得了消息的武师果
然陆续都来问候。唐晓澜放下了心,待杨柳青入她父亲的房中招呼客人之际,悄悄出走。
过了半月,唐晓澜已出现在济南市上。济南市上正传说纷纷,说是有个美若天人的小姑
娘,在市中酒肆伤了张巡抚的儿子和抚衙的教头,公差正要捉她。唐晓澜听了大吃一惊,心
道:“这小姑娘不是冯瑛便定是冯琳。”
唐晓澜在济南市访寻几日,毫无消息。一日忽见城门大开,几驾十分华丽的马车,上饰
黄盖,前有仪仗,后有随从,前呼后拥,直奔抚衙。唐晓澜好不奇怪,心道:“难道是皇室
中人么?挤到人丛中一望,忽见中间那辆马车,有人揭开车帘,身披绣袍,顶戴珠豫,缨络
纷垂,怦然王者打扮,得意洋洋,向着热闹的人招手。唐晓澜见了,又是一凉,此人非他,
正是在山东海外称王的鱼亮!
唐晓澜看得出神,目睹那几驾马车入了抚衙,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忽然有人在唐晓澜
肩上一拍,唐晓澜回过头来,喜出望外,拍他肩头的人竟是甘凤池。甘凤池低声说道:“此
地不是谈话之所,你随我来。”
唐晓澜到了甘凤池所居的客寓,甘凤池关了房门,这才笑道:“刚才你也瞧见了?鱼亮
还妄想接收山东,做他的藩王呢!据我所知,允祯此际已派水师,直捣他的巢穴去了。”唐
晓澜道:“四娘呢?”甘凤池道:“八妹还在浙江。白五哥夫妇前几天还在这里,现在已乘
船出海,赴田横岛了。”唐晓澜道:“为什么?”甘凤池笑道:“鱼亮聚有几万水寇,粮食
财宝,积聚甚多,未尝不可利用。所以我要他们偷偷回去。鱼亮不在,他女儿也可指挥部
众,抵御敌兵。”
唐晓澜道:“那么鱼亮在此,岂不甚险?”甘凤池道:“所以我要请你帮忙了。你知道
我与大江南北各处的帮会龙头都熟,抚衙中也有我的弟兄。我正想混进去伺机行事,但有本
领的帮手不多,你来得正好,可愿与我一同冒险么?”唐晓澜除了吕四娘外,最服佩的便是
甘凤池,当下一口答应。
鱼亮满肚密圈,带了凌云岛主卫扬威、太湖寨主孟武功等前来赴会。山东巡抚张廷玉请
他先歇三日,谈交接之事,当晚抚衙红烛高烧,华堂夜宴,一队歌妓,载舞载歌,称觞劝
酒,鱼亮兴致甚豪,笑道:“靡靡之音,教人难受,换一个调子唱唱。”张廷玉道:“请大
王点唱。”鱼亮道:“就唱张于湖的六州歌头吧!”歌妓唱道:“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遥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诛泅上,弦歌地。亦膻
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前鼓悲鸣,遣人惊!念
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蠢,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长歌未完,鱼
亮已哈哈大笑,道:“这才听得入耳。”此词是南宋张孝样(于湖)悲愤神州失陷,托壮志
于词章之作。鱼亮曾听白泰官歌过,觉得甚好,所以点唱,其实他也不解其意。张廷玉听
了,面色微变。鱼亮大笑一阵,举杯欲饮,忽然一柄匕首,横里飞来,呛嘟嘟一声响,将鱼
亮的酒杯打得粉碎。
正是:
华堂腾杀气,壮士见先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潇湘书院·梁羽生《江湖三女侠》——第三十三回 中伏难逃 英雄入圈套 改装代嫁 玉女弄玄虚
梁羽生《江湖三女侠》 第三十三回
中伏难逃 英雄入圈套
改装代嫁 玉女弄玄虚 鱼亮大吃一惊,忽听得有人叫道:“留心暗算!”张廷玉身旁的韩重山与天叶散人不约
而同,飞身掠起,俨如两头巨鹰,向阶下的卫卒丛中急抓!张廷玉喝道:“速闭大门,快捉
奸细!”随即听得阶下武士纷纷叫道:“哎呀,是江南大侠甘凤池!”说时迟,那时快,只
听得一阵阵暗器嘶风之声,堂上阶下,烛光全灭!只有筵席上的那支巨烛,因有鱼亮用掌力
震飞暗器得以保存。
席上烛光摇曳,阶下人影凌乱,鱼亮定晴看去,果然见是甘凤池和韩重山打在一起,另
外还有一个少年,被天叶散人迫得连连后退,看那背影,似乎是曾一度到过田横岛的唐晓澜。
张廷玉笑道:“听说甘凤池与令婿都不愿鱼老称王。”鱼亮眉头一皱,太湖寨主孟武功
道:“我们助韩重山师兄一臀之力吧。”鱼亮摇了摇头,将张廷玉给他换的金酒杯搁过一
边,斜着眼睛,看阶下混战。
筵席上有烛光,看下台阶,还可以约略看出面形人影,阶下一团漆黑,卫士们那敢插
手。韩重山与天叶散人,仗着武功超卓,听风辨影,紧缠着甘凤池与唐晓澜。
甘凤池力敌韩重山数掌,蓦然打了一个暗号:与唐晓澜往人堆中一钻,天叶探身抓拿,
忽地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掷来一条板凳,几乎砸伤他的脚踝。韩重山双臂一振,推开众人,唐
晓澜反手一把飞芒,韩重山是暗器的大名家,衣袖一拂,把飞芒荡得四处纷飞,卫士们纷纷
走避。甘凤池与唐晓澜趁着这一阵哄闹,溜过角门,早有帮会中的兄弟接引,悄悄躲藏起
来。韩重山与天叶散人追出来时,连他们的影子也不见了。韩重山心中大怒,情知抚衙之内
必有奸细,可是却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堂上阶下灯火重明。张廷玉道:“给甘凤池这厮败了雅兴,真真可恨!咱们
再喝酒。”鱼亮按杯不动,道:“小王路上染了一点风寒,酒是不能喝了!”张廷玉道:
“既然如此,不便勉强。”自己斟酒,连喝三杯,笑道:“甘凤池这厮欲施离间之计,幸大
王不放在心上。大王远道而来,不免疲劳,早安歇吧。”
鱼亮一颗心七上八落,他利令智昏,对甘凤池的出言示警,竟然判断不定是好意还是坏
意。但他乃是久历江湖之人,经此一来,自己是小心防备。及至见张廷玉自斟自饮,又宽了
心,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多虑。
张廷玉亲自带鱼亮入内安歇,鱼亮忽道:“与我同来的人都是我的手足,你不必为我单
独布置住所,我们都住在一起吧。”要知鱼亮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他何尝不提防到有意外之
事。所以带来的十余人如太湖寨主孟武功、凌云岛主卫扬威等,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人物,
要聚在一处,用意自然是防备暗算,张廷玉岂有不知,但见他眼珠一转,口里频频道好。
鱼亮与他的随从十余人,都被安置在张廷玉新建的飞翠楼中,飞翠楼在抚衙后园的当
中,四周都有假山回廊,前面还有一所水檄,池上飘着玻璃缕空的荷花灯,树上挂有红纱宫
灯,景色甚美。楼高层,每层都有三个精致的小房间和一个大客厅,安置十多个人,绰绰有
余。鱼亮和孟武功卫扬威三人要了三楼,开窗眺望,披襟迎风,商谈大事。
卫扬威道:“大王,你看甘凤池来意如何?”鱼亮道:“泰官不愿我做藩王,甘凤池大
约是想施离间之计。”这其实乃是张廷玉的说法。孟武功沉吟道:“甘凤池有江南大侠之
名,以他身份,未必肯用谎言离间。”鱼亮抬头望天,久久不语。卫扬威道:“据我所知,
了因其实是给年羹尧逼走,以致命丧邙山的。年羹尧之敢逼走了因,必得允祯默许。想允祯
与年羹尧对付了因尚且如此,他们岂肯甘心裂土分封,将山东送给我们。”鱼亮道:“不
然,我们与了因不同。了因虽然是绝世武功,究竟孤掌难鸣,我们在海外与太湖洞庭等处,
都有部众,允祯不践诺言,他不怕我们扰他沿海一带吗?”卫扬威道:“话虽如此,不可不
防。”鱼亮笑道:“这个自然。想我们十多个兄弟,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张廷玉便是想施
毒手,我们也不怕他。”
说话之间,忽见园中人影走动。过了一阵,有人上楼报道:“韩重山求见大王。”鱼亮
道:“这样深夜,他还来做什么?”道声:“请。”韩重山格登格登的大踏步走上楼来,见
了鱼亮,双拳一拱,状甚倔傲。鱼亮一怔,只听得韩重山道:“年大将军无暇来见你们
了。”鱼亮道:“听张巡抚说,皇上不是要派他来和我谈交割山东之事吗?”韩重山道:
“他在青岛督师,怎有空见你?”鱼亮吃了一惊,道:“什么?他督什么师?”韩重山道:
“黄海水师,现在也归他指挥。他要我向你传达将令!”鱼亮面色大变。韩重山冷冷一笑,
大声说道:“年大将军不忍多杀无辜,叫你速写降表,命令你的部属投降。我们必定好好安
置。这是一。”
鱼亮愤极,怒道:“还有什么?”韩重山道:“听说你半年劫掠搜刮!藏宝甚多。这些
不义之财,理宜解归国库。你将藏宝之处细细绘出图来,派一个人送给年大将军,免得他要
费神搜索!两件事情,你做了之后、皇上会好好待你,接你到北京去,仍然封你为王。”
鱼亮愤极狂笑:“哈哈!大清君主竟是无信无义的小人!这不是谋财害命的下三流小贼
所为吗?”韩重山斥道:“闭嘴,你敢诽谤皇上!不怕碎剐凌迟吗!你到底听不听年大将军
的将令?”
鱼亮“哼”了一声,叫道:“年羹尧是什么东西?敢向我下令!好,咱们闯出去先把这
抚衙烧了!”把手一挥,卫扬威孟武功双双扑上,韩重山振臂一格,退后三步,冷笑说道:
“你们还想闯出去吗?可别做梦啦!飞翠楼下面埋有千万斤炸药,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人敢
跨出去半步,你们便要立刻被炸成粉碎!”
鱼亮又惊又怒,作声不得,韩重山道:“我让你们好好商量,愿依从的话,便把白旗挂
出来。要不然性命难保!哼,哼,你对皇上有什么功劳?让你在海外称王,已经是天恩浩
荡,你还贪心不足,想要山东!”冷笑一阵,呼的一掌打开窗门,飞出去了。
鱼亮面色发青,良久,良久,始叹气道:“韩重山虽然可恨可杀,他也还骂得真对。想
我们在海外称王,何等自由自在,何必受允祯的笼络,真真是与虎谋皮,自投罗网。”卫扬
威道:“过去之事,不要说他了,今日之事,如何应付?”
鱼亮道:“我一生闯荡江湖,从未向人低头认输,他就是把我剐了,我也不能向他递降
表!”卫扬威与孟武功凭窗外眺,只见一排火箭手张弓搭箭,对准飞翠楼,只要一声令下,
火箭飞来,飞翠楼便要炸成粉碎。焦急愤怒惊恐张惶等等情绪,都在两人面上表露出来。鱼
亮瞧在眼内,叹了口气,说道:“我年已花甲,死不足惜。只是累你们粉骨碎身,却是于心
不忍!”
孟武功道:“听韩重山口气,他们一是想不战而胜,二是想大王藏宝,看来不会立施辣
手。咱们给他一个‘拖’字。”鱼亮道:“拖,能拖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