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捉狭的人,把他叫做四不像,底下还加了少爷二字,就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恭维了。
但不管别人怎么想他说他,四不公子从三岁到二十五岁,都没做过一件事是事实。
直到他二十六岁生日那天,他才自告奋勇,要去做一件很伟大的事。他要去救他的小外甥,也就是他姐姐南宫萍的儿子,北边慕容氏的遗孤慕容天仇。
这孩子才只五岁,却在南宫老夫人寿诞之日,离奇地失了踪,然后南宫萍接到了一封勒索信。
信中有人坦承劫走了幼儿;却提出了一堆大得惊人的释放条件。南宫萍不加考虑,撕碎了信加以拒绝了。
尽管做母亲的表示了不在乎,但人是在南宫家丢的,南宫少秋这个做舅舅的多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他自告奋勇地宣布要去找回慕容天仇。
勒索信上没有任何线索,只有一个地名——摩天岭。
全国有四处摩天岭,天南地北、相距万里,而且这个地名也未必正确。
南宫世家上下百来人已经寻找有日了,仍是不得结果,听到他说要去寻找,不由感到好笑。
但是南宫少秋却很认真,他接下这个任务后,自己立下了责任状书明期限,而且更要求南宫门中上上下下都放弃追查,由他一个人负责就好。
这个要求近似开玩笑,南宫萍自然不敢答应,可是做姑姑的南宫素秋却一力支持小三子,说这样子好,对他的侦查大有帮助。
在南宫世家,只有南宫素秋的话说了就算数,于是四不公子南宫少秋就开始了他的寻仇任务。
寻仇不是去寻人报仇,而是去寻找失踪的小外甥慕容天仇。
当然,南宫府中还要给他准备一些随行协助人员,可是南宫少秋统统拒绝了,他竟是一个人都不肯要。
南宫萍没办法,硬塞了一个人给他。
那是个长相木讷,性子纯朴的中年人,叫阿宝。
阿宝是南宫萍由慕容世家带过来唯一随从,慕容世家被袭的那天,他也没留在家中,因此而得幸免。
南宫萍回到娘家暂居避难,他也找了来。
他是慕容家的世代忠仆,经管着慕容世家数以百万计的各种生计营业财产,该是大总管地位。
可是他却不像是个很精明的样子,一身短打粗布衣,倒还浆洗得干干净净,做事很勤快,人很和气。
南宫萍很尊敬人他,叫他宝哥,但他自己却没有因此而端起来,依然自居为下人,住在下人房,做下人的事。
到了南宫家,他依然管理着慕容家的财产,隔一段时间出去查查帐、巡视一下生意,然后把帐目交给南宫萍。
这是他们慕容家的家务,自然没人去管他们。
阿宝对别人很大方,常常请人喝酒,谁的手头短缺,少个三两五两,找他开口,也从没回绝过。
而且借出去的钱,他也没开口讨还,所以在下人的堆里,他是很受欢迎的一个人。
他在南宫家不必做什么事,可是他经常忙碌不停,那是替别人忙,帮人家干活儿。
有空的时候,他就抱着他家的小少爷四处逛逛,那是他最快乐的时间了。
阿宝的手艺巧,会用木头雕各种玩具,也会用竹子编精巧的大小笼子,养蛐蛐儿、养画眉、养各种小动物,所以慕容天仇最喜欢他。
慕容天仇丢了,他也最难过,整天唉声叹气的。
对这样一个人,费这么多的口舌来介绍他,井不是浪费,因为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很懂风趣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南宫萍决定让他出去时,说的话更有意思:“宝哥!我三弟要出去找小天,虽然他是小天的亲舅舅,但毕竟是姓南宫的。
我们慕容家总也得表示一下,可是我们家已经派不出人手了,只有辛苦你一下,委屈你了。”
阿宝呐呐地道:“主母言重了,这是应该的。”
南宫萍又道:“少秋是南宫家的宝,小时候,人人都认为他大有出息,我也把他当作心上一块肉,他虽然常出门,却没有正正经经地办过事,你要多照顾他一点!”
阿宝点点头,仿佛理所当然。
南宫萍抹抹泪珠道:“小天是被人掳走的,对方开出的条件是要我们手上全部的产业,我一口拒绝了,这不是我小气,希望你谅解!”
“是!主母,小的知道,对方的目的是要毁我们的家,就是交出了全部产业,未必能换得小少爷平安归来。”
“你能明白就好,还有你们这次出去,一定要花钱的,我不希望沾南宫家的光,一切的花费由你支付!”
“这是应该的,小的理会得。”
“老三却是个花钱的祖宗,你得多担待点,别跟他争执,也别扫他的兴,只要能找回小天,一切都值得的!”
“是的!主母,小的知道,即使花光了慕容家的财产,小的也不会说半个字儿,小少爷才是最重要的。”
这就是南宫萍与阿宝之间的谈话,没有当着南宫少秋的面,完全是私下的交代,但南宫萍的语气却像是在打商量,甚至于有点央求的意思,尤其是关于用钱的方面,南宫萍竟是多方解释以取得他的谅解。
这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南宫少秋对阿宝随行,倒没表示反对,因为他也很喜欢阿宝。阿宝很懂得玩,阿宝很尊敬他,阿宝肯听他的话。
南宫少秋在府中很得人喜爱,却极少受人尊敬,别人把他当作被宠坏的孩子不会拂逆他的要求,却不是对他尊敬,阿宝是唯一的例外。
两个人,三匹马,就这样悄悄地出发了,没有惊动人。
事实上,南宫府中大部分的人还以为南宫少秋是出门去从事另一次游历,根本没想到他是出去有任务的。
三匹马,一人一匹,另一匹载了南宫少秋的衣服和许多希奇古怪的零碎。
他的毛病很多,出门用不惯别处的餐具,喝不惯外面的茶叶,穿不惯买来的内衣裤等等。
还有,他养的猎鹰,会说话唱歌的八哥儿一头小墨猴,都是离不开身的,所以多余的那匹马背上,着实是热闹。
南宫少秋上道了。
第一天赶了两百里路,从早到晚,差不多全是在策马疾驰,终于在黄昏时分,从姑苏赶到了无锡。
然后住进了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包下了一整院子,院子里有十二间上房。至少可以住三十个客人。
但是南宫少爷的老规矩,他怕吵,不愿意跟乱七八糟的人混住在一起。
无锡是他常来的,此地也还没超出江南的范围,仍然是南宫世家的势力所及之内,由得他神气去。
店家是知道他的,没经他吩咐就把他最宽敞的东大院给腾空了出来。添茶倒水,忙着招待。
南宫少秋道:“你们别忙着人,赶紧去侍候我们的马匹去,明天我还要赶路的,今天它们足足一口气跑了两百里,元气大伤,得给它们补一补。”
阿宝开口了:“少爷,这些马匹都是千中选一的千里良驹,一天跑上四五百里都累不着它们,才两百里只不过算是小跑,活一下筋骨而已,无须特别照顾的。”
南宫少秋道:“我也晓得,只不过它们驮着我们跑了一天,我心中不过意想补偿它们一下。”
阿宝道:“牲口不像人,不能太骄贵,否则反而会长膘跑不动了,吃得越好性子越懒。”
“喔!还有这回事?我倒又长了一番见识,阿宝那就由你去招呼吧,你弄舒齐了,咱们吃饭去。”
“少爷!客栈里有酒菜,咱们要出去吃吗?”
“阿宝!这些地方,你可就没我精了,店里的酒菜弄来弄去就是几种口味,回头我带你吃人间妙味去。”
“少爷!小的一向在北方走动,对江南的地方不太熟,您要上那儿去,是不是要小的换身衣服。”
“干吗呀?你这身衣服朝天子都行了,奇怪骑了一天的马,你身上居然没有沾一点灰尘;还是干干净净的。”
“骑马哪有不沾灰尘的,不过小的一路上不停的掸,不让灰停在身。还有就是天气好,刚下过雨不久,灰尘都给镇住了扬不起来。路也好!又平又宽又着实,跟咱们北方黄土满天,像是另一个世界。”
“阿宝!你很喜欢江南吧!”
“喜欢是喜欢。但北方却是我的老家,梁园虽好,终非人居之地,我还是想念北方的风沙。”
瞧他有点伤感的样子,南宫少秋不再去撩他,只是温和地道:“到屋里擦把脸,把那些畜牲们安顿一下,咱们就吃饭去。
对了!小黑子不肯单独留下的,得把它带着,银翅儿自己会去找食,放开了就好,倒是多嘴姑难侍候,得辛苦你一下。”
小黑子是那头黑猴,只有拳头大小,通体墨黑,动作奇快如风而又善解人意。
银翅儿是那头猎鹰。
多嘴姑是能说能唱的八哥。
这都是南宫少秋的随行班底。
阿宝点头答应了,南宫少秋对他没架子,但这些琐事,少爷都是不动手的,只有交给阿宝了。
好容易把一切都弄舒齐了,南宫少秋却换了一身崭新的锦袍,打扮得像位太子,来邀他出发。
倒是把阿宝弄得不好意思道:“少爷,早知去的地方如此隆重,小的也该换套衣服的。”
南宫少秋道:“阿宝,你不必换了,你这身打扮已经很好了,我要换衣服,是因为我跟你不同。”
阿宝默然不开口。
南宫少秋道:“阿宝,我说你不同,可不是说你是下人,你在姐夫家是大总管,掌管着上千万的财产。
真要比起来,我这个不理事的少爷给你当跟班都不配,咱们一起作伴出来,可没什么上下之分。”
阿宝忙道:“少爷言重了,小的本就是下人。”
南宫少秋一笑道:“佻时时以下人自居,但是我从大姐对你的态度上,知道你不是的。”
阿宝连忙道:“少爷,你说哪里话来”
“你别急着否认,我也不真管你是不是,我只不过告诉你,我心里没把你当下人,虽然,我请你做很多事,那只是出自朋友的请求。可不是端什么少爷架子,因为我不会做事,那怕是跟我爹一起出门,我也不会动手的。”
阿宝没有再开口,似乎了解到言多必失的道理,有些事是越辩越糟,倒不如采取沉默的好。
南宫少秋也没多说,两个人出了店门,就一直往东走,走完了大街,折入一条小巷再穿出了小巷,就是一大片平民区的住它。
阿宝心中暗暗称奇,心想这位少爷花样真多,在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好东西吃。
终于在一家小饭铺面前停下来,饭铺生意平常,有七八个人在用饭喝酒,都是些短打的粗汉子。
南宫少秋进了门,笑笑道:“运气不错,还能挤到副座头。”
饭铺中只有四张桌子,另外三张都坐了人,只有这一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所以他说挤到一副座头。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那个客人却瞪了他一眼。
南宫少秋才发现是一位年轻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漂亮,因为她也穿着短打,所以先前没注意。
这下子倒使他很不好意思,连忙陪笑道:“对不起,姑娘!我太冒昧了,我该先问你一声的,我能坐下吗?”
那女的冷笑一声道:“你已经坐下了,还问什么?”
“是!是!先前我只看到背影,不知道你是位姑娘,所以才贸然坐下,若是姑娘不喜欢人打扰,我自然起来。”
女的冷冷地道:“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有空就坐无须向人的,但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
“是!是!抱歉打扰了,姑娘请慢慢用吧!”
他的脾气出奇的好,果然站了起来,走到一边站着等。
因为那三张桌子上都还没空,他只有搬了一张凳子,在靠近柜台的地方道:“阿宝,你先坐下来等一下,有了空咱们再入座。”
阿宝看南宫少秋的意思是一定要在这儿用饭了,不由更为奇怪,上这儿来吃饭,自己的确是不必换衣服了。
那些食客们的衣着破烂,比自己还差了很多。可是南宫少秋为什么要换得这么整齐呢?
那个女孩见南宫少秋真的起来让开了,倒是对他颇感兴趣忍不住道:“喂,你是真来吃饭的了。”
南宫少秋道:“当然是来吃饭的。自从吃过了郑老仙长的炖肉之后,我就一直耿耿难忘,只要有机会,我总是要来大快朵颐一番”
“原来你还不是第一次来,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南宫少秋笑道:“我一年中总要来个两三次,实在不算多,也许没有机会碰到姑娘。”
女郎点点头道:“看你一身穿着,居然还能懂得欣赏此地的炖肉,看来还不太俗,过来一块儿坐坐吧。”
南宫少秋道:“不太打扰姑娘吗?”
“我一个人吃得太无聊,有个人聊聊也好!”
“那就谢谢姑娘了,我还有一个同伴。”
“自然请他一块儿过来,总不成光邀你一个,把你的同伴搁在一边儿。老师父在后面忙着,没空出来招呼,你们自己到柜上拿酒杯筷子,打酒过来,晓得地方吗?”
南宫少秋笑道:“晓得,我每次来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没敢惊动老仙长!”
他到柜台里面去拿杯子跟筷子。
阿宝忙道:“少爷让我来吧,你做不惯这些!”
南宫少秋笑道:“你把杯子和筷子拿去摆好,我来打酒好了老仙长的酒藏在哪儿你不知道。”
他弯下腰去,不知在忙什么!
一会儿,他拿了两把大锡壶出来笑道:“这是老仙长的私房酒,平时他好小气,每次只给打半壶,今天趁他不在,我打了满满两壶,阿宝,你得赶快喝别让他出来看见了!”
他递了一壶给阿宝,自己拿起一壶,笑问女郎道:“姑娘,你要不要喝一杯。”
因为女郎面前虽有杯子,却没有酒壶,所以他才那样问。
女郎笑笑道:“谢了,你自己喝吧,好容易做贼似的才多弄半壶酒,我不忍心分你的。”
“没关系,我的量浅,有半壶也够了!”
这一句却是欺心之谈,他四不公子中就有千杯不醉这一项,半壶酒不过斤许,还不够润他的酒肠的。
女郎一笑道:“还是你自己请吧,要给我倒上一杯,你自己就没有得喝了,我喝自己的!”
她拿过旁边的一个空罐子,然后从桌子下面拉出一个酒坛子,满满的倒了一罐。
酒坛子是五十斤装的那一种,坛中还有大半坛,总在三四十斤左右,她一只手拎着坛口,反腕斟酒,竟是毫不吃力的样子倒使阿宝吃了一惊。
但也仅只阿宝吃惊而已,南宫少秋没当回事,旁边的七八名食客也役大惊小怪,仿佛司空见惯。
阿宝才知道这间小饭铺很有意思!
那位在后面忙着的郑老师父一定是个非常人,而这位四不像少爷能够摸上这儿来,更是不简单。
南宫少秋不为女郎的膂力吃惊,却为她的酒量吃惊,指着道:“姑娘用这个当杯子?”
“是啊!老师父这儿的大碗都嫌小,只有这炖肉的罐子正好,你不信,咱们干三杯瞧瞧!”
“你的酒是否跟我一样的?”
“绝无虚假,由惠泉山上挑来的泉水,经过老师父精心酿造的海棠春,经当世十大酒鬼公评为天下第一!”
南宫少秋苦着脸道:“我闻着也香得很,只是,很抱歉,姑娘,老仙长对我可小气得很,每次不肯多给,我舍不得跟你一样地大口喝,咱们各喝各的好了!”
“原来你是舍不得酒,没关系,我负责好了,喝多少算我的,准让你尽兴而归。”
“姑娘!这可是难得的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