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头也没回:“谢谢。”
“下次我——”
“没有下次。”
又是“砰”一声巨响,许乐天目瞪口呆的看着合拢的铁门,半晌,又摸了摸鼻子。
“这小子……脾气还挺大……”
更让许老大想不通的是,为了这么点破事儿,他居然亲自跑来解释,挨了冷眼,竟一点不生气!
肖文板着脸,大步在校园内走了好长一段,渐渐消了火。
朱程是聪明人,太聪明了,许乐天帮了这个倒忙,他想赢得朱程的信任是难上加难。
可是,再难也得做。
朱程不会明白,这世上有些事,是真的“必要”。
他又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他刚刚对许乐天发了脾气,不是那个会宠着他容忍他的乐天,而是半个陌生人许乐天。
他的脾气发得自然,现在也不觉后悔。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躲避害怕许乐天,还熟到这种地步?
肖文站住脚,忍不住按揉疼痛的太阳|穴。
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
肖文料到朱程需要时间来观察他,却没料到等待如此长久。
那天以后朱程再没找过他,许乐天似乎也遗忘了他,除了大熊经常自动寻来,肖文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平常。
朱程比他高一级,大三时朱程毕业。肖文从食堂打晚饭回来,站在树下,正看到一列车队驶出校园,后车厢都里塞满了书,衔尾的两辆卡车上
整齐的码着十二个红木书架,还有一捆卷扎好的地毯。
肖文转过身,把一口未动的晚饭倒掉。
他觉得胃痛,原来前世的胃病顽疾,从这一年开始。
大四下学期,肖文再次向国外学府投出论文和入学申请,在毕业前得到回音。
手续顺利完成,拿到毕业证,收拾了东西,肖文谁也没有通知,也没有需要他通知的人。
他拎了个小包袱,离开呆了四年的校园,直奔机场。
八十年代的飞机居然没有晚点。
通知登机,他随众朝登机口走,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霍霍。
肖文产生错觉,时空交替,发生过的事再度发生。
他不由自主顿住脚,慢慢的回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会看到焦急寻来的乐天——因为一个误会,不顾一切飞车来留人的乐天。
他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三个西服革履的陌生人,为首的正对着他微笑。
“程哥有句话要我转告:‘你还想不想试试其他路?’”
12
一九九二年,春
雨已经连着下了一个星期。
肖文站在窗前,望着淅沥雨幕外的大千世界,思潮起伏。
这是他加入许乐天阵营的第三年。
六年前决定为安吉报仇,五年前设计接近朱程,他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赌朱程求贤若渴,赌他比朱程更能忍耐。
他给了朱程三年时间观察自己,调查背景,明确他和许乐天并无瓜葛,也给了自己三年时间补充商业知识。
最后,他甚至假装出国留学。
朱程终于派人相留,他赢了。
可是,朱程毕竟是朱程。
肖文选择留下后的第二天,朱程见了他,没有多话,直接扔给他一家下属广告公司,命他全权负责,自行打理。
事后肖文得知,像他一样待遇的有数十个人,他们手中的公司都是集团新开发的产业,没有经验缺乏资金更少人才,一切都要从头摸索。
很明显,这是一次朱程鉴别真正的人才的考验。
肖文的劣势在于,他从来只是书生,对商场停留在理论认识。而他的优势在于,他前世的记忆,那二十年超前的人生。
肖文拼命的学习,利用一切机会实践操作,失败了重头再来,懂得了新东西就举一反三……足足三年时间,他没有放过一天假。
他用了三年时间,把只有他和三名员工的广告公司扩展成分设广告、策划、传播三大系统,两百多名员工,分工明确,在业界信誉卓著的综合型公司。
最重要的是,他的成绩终于得到朱程的认可。
“啪”,室内的灯被打开,肖文有些不适应的抬头看突然亮起的白炽灯,女秘书甜美的声音传来:“肖经理,朱总的电话。”
肖文回过头,看着女秘书纤纤玉手上捧着的那块“大方砖”,不由自主扶了扶眼镜。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第一代无线电话出世,俗称“大哥大”,确实够大——形如板砖,足以砸死人。
对于习惯了精致小巧手机的肖文,这种东西还不如不要。
他微微皱着眉,接过电话,不太情愿的移近耳边。
“肖文?”连音质都和外形一样拙。
“是。”
“我收到你的辞职信。”
肖文“嗯”了声。
“可是我薄待了你?”
“不是。”
“为什么?”
女秘书早已知趣的带上门出去,肖文走到门边,关了灯,再走回窗前,依旧看着这一场淋漓尽致的雨。
“……这条路已经铺平,未来可以很容易的走下去,我以前说过,太容易的事都太闷。”
朱程停了几秒,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却清晰的随着电波还原,带着些许的变形。
“肖文,你很聪明,是个难得的人才。但如果人人都像你,我的生意会一团糟。”
“所以我走。”
“去找你的另一条路?不,不需要你去找,我既然可以给你这条路,也可以领你上另一条路。”
“……如果人人都像我,你的生意会一团糟。”
肖文拿朱程的原话去堵他,朱程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愿意冒险,起码这五年里,我只发现一个肖文。”
肖文默然。
朱程要他下午到总公司开会,肖文知道这个每星期例行一次的会议的意义,每一个与会人员都是朱程手下独当一面的人物。
他把“砖块”拿远些,伸手推开一扇窗,雨丝风片扑进室内,打湿了他的脸。
他缓慢的,悠长的,无声的吸了口气。
他又赢了。
终于进入“朱程集团”核心。
“朱程集团”真的就叫“朱程集团”,总公司设在闹市区的大厦。
肖文的车泊入停车场,他正要推开车门,一辆林肯突然从后方急速驶来,车身与他的车贴得极近,近到如果他打开车门,林肯会把他的车门撞飞出去。
肖文的手紧紧抓住车门把手,惊出一头冷汗,眼看那辆林肯停在前方,他示意蠢蠢欲动的愤怒司机不要枉动,自己开门下车,走了过去。
林肯的后门打开,一左一右钻出两个魁梧男子,穿着昂贵但明显不合身的西服,显得颇为不伦不类。
肖文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大熊,他和大熊这些年来交往频繁,倒有些交情,便不想再追究。转眼瞥向另一个,却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当场。
那人正巧回过头,横眉竖眼,凶霸霸的喝道:“找死啊,看什么看!”
大熊跟着回头,大嘴咧开,笑得见牙不见眼:“肖小子,你来得正好,我打算晚上找你吃饭,免得我再跑一趟。”
那人看看他,再看看大熊,恶脸摆不下去:“你认识这小白脸?”
大熊瞪他:“丰二,嘴巴放干净点,都是老大的人!”
这一声把肖文震醒,他面无表情的走近,听到自己一步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停车场回响,心跳得极快,快得发疼,倒像这一步步是踏在心脏上。
丰兄看着他走近,脸上表情变来变去,最后堆出一脸笑:“不好意思啊兄弟,看你眼生,冒犯了。”
肖文盯着他看了片刻,淡然道:“没关系。”
丰二又干笑着拍他的肩,肖文被拍得踉跄了两步,大熊一把扯住他,狠狠捶了一拳:“我操你妈,显你力气大是不是?老子让你也试试!”
两人打闹着走在前头,很快进了电梯,大熊叫道:“肖小子,快进来。”
肖文摁住关门键,看着电梯门缓缓合拢,平静的道:“我还有点事,呆会儿再上去。”
门合拢,不留一丝缝隙。
肖文的手指仍然死死摁住按钮。
他走向一步,将额头抵住门,让金属的冰冷冷却脑海中几乎要沸腾的浆液。
丰二——
丰二。
你终于肯出现了。
安吉,你休息好了,睁开眼看着吧。
丰二从五年前安吉案件后就再没出现,肖文加入朱程集团后一直暗中查找,朱程手下等级森严,普通人所知有限,只隐约听说丰二属于朱程集团中见不得光那部分,为免引起怀疑,肖文立即停止打探。
他相信,只要耐心的往上爬,进入朱程集团核心,自然能够接触暗面,找到他要找的人。
肖文坐在会议桌的最末端,扶了扶眼镜,余光扫过侧方似乎要打瞌睡的丰二。
朱程向与会人介绍了肖文,会议桌前五个人同时转头看过来。
肖文迎着众人目光,微微颔首,也依次打量。
人很少,做事的人更少,两个中年人是朱程的叔叔,一个可以忽略的大熊,剩下的只有丰二和一个年轻女人。
朱程介绍道:“小昭,你该叫‘昭姐’,从今天开始,你跟她一个月。”
“这就是那个哭着闹着要换位的小子?”女人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肖文,转头对朱程道:“程哥,我很忙,没空教新人,他也不适合学我那套。”
朱程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似笑非笑的道:“不适合,为什么?”
“就那风吹就倒的样子,要他去打打杀杀?就是带他去谈判人家也会笑掉大牙!”
朱程不置可否,慢慢的用拇指摩擦食指,过会儿,转眼看向肖文:“你有什么想说?”
肖文与他对视片刻,不言声的取下眼镜,揉着酸疼的鼻梁。
朱程慢慢笑出来。
“好,一个不愿意带,一个不愿意跟,都有个性。我给你们一次机会。”
“小昭,你把最近那个案子的卷宗给他,那场谈判,让他代你去。”
“凭他!”女子睨了肖文一眼,恶意的笑了,快手抛过一个卷宗。
肖文没有伸手,任由卷宗掉落地面,再弯下腰拣拾。
还没直起身,听到大熊愣愣的问:“老大,谈判的对方是谁啊?”
不等朱程回答,女子又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肖文随手翻开卷宗,白纸黑字中硬是有个名字如同活物,扑面而来。
“许乐天。”
13
许乐天?
肖文坐直身,眼睛从卷宗上移开,直接望向朱程。
朱程也正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和眼角都上斜,分不清是在笑,还是他独特的似笑非笑表情。
为什么是许乐天?
肖文想问,但他没有问出来。朱程这个人,他看不透。
在会议室所有人的注目下,肖文颔首,起立,不忘把椅子推回桌下。
他带着卷宗缓步从容的走了出去。
司机在楼下截住肖文,称朱程的吩咐,肖文此去是代表朱程集团,所以坐朱程的车。
肖文坐进三门林肯的后座,车平稳的驶出光线昏暗的停车场,当头天光罩下,雨声哗哗响起。
肖文转过头,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积少成多,汇成涓涓细流。
雨幕外的世界一遍空茫。
他其实讨厌雨天,因为雨天让他忆起一些伤心往事。
但他又忍不住要看雨,因为在那些往事的伤心背后,还有那个人。
那个人,与他现在要去见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肖文闭了闭眼,睁开,打开卷宗翻阅。
在C大后来的两年,加上朱程集团三年,肖文有五年未见许乐天。
突然上门,又是以朱程集团代表的名义,肖文没指望许乐天会欢天喜地的迎接,却无论如何没料到如此“热情”的欢迎方式。
“啪!”
第一声响时肖文刚猫腰下车,什么东西撞在窗玻璃上,弹落到他脚边。
肖文下意识的低头看,透明的雨点哗哗坠下,地面已有积水,水中有一颗金属状物。
他伸手去拣,这好象是——肖文骤然抬头,雨声仿佛背景声迅速退后,头顶上响起一阵阵噼哩啪啦,仿佛过年时热闹的爆竹——是弹头!
又有子弹射中车身,司机不敢绕过来,在另一边大声招呼他,肖文环视四周,“海天集团”后院停车场密密麻麻停着车,看不见人,子弹像是凭空冒出,消失在车阵中。
司机探出头,叫着肖文的名字,他应声回头,浑然不知一颗子弹飙飞而至,擦过他的右颊,射中旁边另一辆车的玻璃,那辆车明显及不上林肯,玻璃霎时粉碎成千万片,泼下来。
透明如雨水的玻璃碎片朝肖文当头洒落,他也不知道躲,呆呆的抬头看——
有人从身后扑上,肖文被压倒在雨地里,冰凉的积水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碎玻璃洒在面前,溅了不少在两人身上。
肖文开始还想挣扎,动了动,闻到熟悉的气味。
是他。
“你他妈不知道躲啊?白长了脑袋!”
肖文慢慢转头,压在他身上的人一张英俊的脸变了形,对他怒吼。
“许乐天……”
“叫屁!”
“许乐天……”肖文又道,流弹在两人头上飞来飞去,雨越下越大,他忽然有种世界末日的幻觉。
世界末日,只余他和他。
“……我的头好象破了。”
许乐天猛的跳起身,肖文趴在地上,雨水冲刷他的头部,头下的积水中浮着一缕缕殷红。
许乐天呆了数秒,忽然大吼:“都住手!我操,都他妈是聋子?老子说住手!”
枪声一瞬间嘎然而止,各个角落里徐徐探出人头,张望这边。
肖文坐起身,头很痛,他摸到一条大口子,血流不停。
许乐天“啪”的打开他乱摸的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硬把他提起来,拽着就朝内走。
许乐天直接把肖文拽进他的办公室,一路横冲直撞,踢飞几个碍事的手下去找医生。
他的手一直按住肖文的伤口止血,直到一位医生抖抖瑟瑟的被架进来。
医生忙着为肖文处理伤口,许乐天看了看满手的血,点了根烟,坐在一旁不耐烦的瞪着医生的背影,可怜的医生总觉得芒刺在背,额头不停冒冷汗。
“刚刚的枪战到底怎么回事?”
肖文问,医生一针扎进肉里,他抽了口冷气,咬紧牙不再吭声。
“闹着玩儿。”许乐天狠狠的抽了一大口烟,“我手下一群退伍兵,老头子成天念叨‘三天不练手生’,我弄了点空弹搞演习……谁知道你他妈突然跑来!”
说着说着又怒了,许乐天把还剩大半的烟摔到地上,一脚踩熄,绕到正面看肖文。医生突然看到他的脸,手一抖,肖文痛得全身打个寒颤。
许乐天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医生吓得往后退,缩着头生怕他打。
“许乐天!”肖文叫。
“我不打你。”许乐天看了眼伤口缝了一半,血流满面的肖文,忽然消了气,懒洋洋的道:“你继续。”
他松了手,医生又偷看了他好几眼,才走过来接着缝伤口,却总觉得右手不听使唤,定睛一看,手腕上已留下几个青黑的指印。
处理完伤口,医生结结巴巴的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提着药箱逃命似的飞奔出去,房门开了又合,房间内一时无声。
许乐天看了看肖文,肖文不知为何别过头,看着窗外。
窗外下着雨。
许乐天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入,缓缓吐出。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张沙发上,谁都不说话,似乎隔得很近,其实很远。
肖文张了张口,他想起他来的目的,他要代表朱程集团进行谈判,而他所图谋的事也需要许乐天的协助,为了避嫌,他们有五年未见,正好趁这次见面达成一致。
他张了口,喉咙却像发不出声音,于是又闭上。颈项仿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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