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走了。
包扎好了伤口,却见柳听竹抱著膝盖缩在一旁,一双眼睛无助地望著四周,有些仓惶,有些失措,有些无助,有些恐惧。他也不说话,就呆呆地看著天,看月亮,看头顶的红枫,和不时跑到他身边的小狐。
萧书岚见他坐了良久,也不说话也不动弹,此时天已发白,一弯腰,将他抱了起来,道:“走吧。”
此时已是凌晨,山间露气尤重。一层薄雾淡淡,如烟如雨,笼了半山。山间一片幽绿,也不知是雾把山浸湿了,还是山把雾染绿了。
萧书岚抱著柳听竹,只觉触手的衣襟越发潮润,再细细抚去却又不是湿了,伸手去接空中也不见有雨,知是烟雾似雨,竟似把柳听竹的衣衫浸得更绿,本来淡青,如今却呈出一种碧青的翠色。
萧书岚停下来,柳听竹不知道他为何不走,大睁了眼睛看他。两人目光相接,萧书岚叹了一声,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只觉触手也是潮润,低低道:“空翠湿人衣。”理了理他的乱发,轻声道。“真美……”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什麽美。是这里的空山灵雨,如雾翠烟,还是怀里这个青衣宽袖的人──还是妖?
萧书岚微笑道:“是谁给你取的柳听竹这名字?”
柳听竹道:“指柳为姓,以竹为名。”
萧书岚心有所感,他知道,还有什麽比夜听雨滴竹梢更寂寞的?望著怀里的人,他痴痴地凝视那山间雾霭,一双眼睛也烟雾弥漫。
“你一直都是这样麽?不寂寞麽?”
柳听竹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谈不上什麽寂寞不寂寞的。我……不懂。”
可是你的眼中,分明就是浓浓的孤寂。萧书岚想著,却没有说,来到马边,把他抱上了马背。自己也骑了上去,道:“乖乖地,不要作什麽怪,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一手搂住他的腰,觉得那人的卷发飘飘地擦在自己颈间,有些痒痒地,忍不住朝他颈间吹了口气。柳听竹一缩,却笑道:“萧书岚,你这是准备带我到哪里去?难不成你这辈子就打算一直带著我了?”
萧书岚一踢马肚子,马撒蹄飞奔而去。“那又有什麽不可以,大不了你变回原形,我带著只小狐狸四处走。”
柳听竹脸色顿时惨白,浑身发僵。萧书岚感觉到他的变化,圈紧了他道:“怎麽了?”
柳听竹恨声道:“你把我当什麽看?”
萧书岚一勒马缰,马停了下来。他伸手扳过柳听竹的脸,正对著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今日不嫌麻烦地把你带走,是因为我对你做了错事,心中有愧。你自己该最清楚,寒月芙渠的香气是没人能抗拒得了的。明白了吗?”
柳听竹浑身发颤,死咬著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萧书岚把他抱紧了些,道:“到前面的市镇歇歇吧,我也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会找个法力高深的法师,看看有没有两全齐美的法子。”
柳听竹猛然抬头,道:“找法师?我功力毁於你手下,你当真想让法师收了我,把我打回原形,永世不得超生?”
萧书岚道:“你放心,我不会。”见柳听竹在自己怀里颤抖得厉害,放松了他,道,“你也放心,我不会再动你。以後十五月圆的时候,你离我远些,那香太厉害,我抗拒不了。”
柳听竹突然狂笑起来,萧书岚皱眉道:“你笑什麽?”
柳听竹冷笑道:“你倒把什麽都推在寒月芙渠上面?人就是这样子的?”
萧书岚默然,最後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不起。我……难辞其咎。虽然是因为……”见柳听竹已闭了眼,不愿再听他说话,叹了口气,又把他揽紧了些。
9
看看暮色渐浓,萧书岚下了马,把柳听竹抱了下来,找了家客栈暂歇。这几日来柳听竹倒是乖顺,除了不搭理他之外,也没什麽异动。只是夜间只要见有月亮,必会盘膝坐在窗前,闭了眼似在吸那月华精气,萧书岚也不理会,等凌晨他关了窗回床,伸手搂了他又睡。
开始夜里柳听竹怕他怕得紧,多得几日见他没甚举动,也渐渐睡得沈了。萧书岚有时醒来,看他玉琢似的容颜,心里真有疑真疑幻的感觉,无法相信怀里的人真是只修炼千年的狐狸。
一日醒来,柳听竹还在睡。萧书岚下楼要茶水,忽听掌柜和几个小二在柜台那里压低了声音地议论,声音虽低,却也瞒不过他这习武之人的耳朵。
“这几日,李家大宅,张家庄园里,都连连死人啊!啧啧,死的人,都像被什麽妖物,把一身精血吸干了,尸首就整一具干尸,吓死人了!”
萧书岚心中一凛,走过去问道:“可否告知详情?”
掌柜凑近他,神神秘秘地道:“这几日我们这地方可不安生,我们都说,一定是有什麽妖邪!这不,镇上已经专去请了法师,来收妖呢!”
萧书岚听到门外有叮叮当当的响声,掠到门口一看,只见一行人正行经门前。掌柜小二和一票客人都拥到门口,指指点点地道:“瞧,那便是宋天师,他听说我们这里有妖怪,便仗义出手。那妖邪已吸了百余人的血,这次一定要这妖物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萧书岚心中不安,突见那领头的中年男子,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向这客栈转来,凝视了半晌不语。队伍见他不动,也停下了。
萧书岚也来不及思索,分开人群上楼,见柳听竹还抱著被子在睡,一把将他抱起来,道:“跟我走!”
柳听竹迷迷糊糊睁了眼,道:“怎麽?……”
萧书岚一手抱了他,推开窗从窗户直跃下去,柳听竹本来睡得昏昏,又在他怀里睡惯了,也不再问,闭了眼继续养神。
萧书岚展开轻功奔了十余里,在路边买了匹快马,拉了他继续疾奔。柳听竹这时已清醒,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在往回头路上走?”
萧书岚也不看他,道:“镇上有捉妖之人来了,你想被他收麽?”
柳听竹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想把我送到法师那里麽?这时候又带著我逃作甚麽?”
萧书岚道:“我是带你到我相识的朋友那里,即使你是邪物,他也得看上几分我的面子。别的法师……我还不想让那些村民们把你乱棍打死,或者扒皮抽筋。”
柳听竹打了个寒噤,半日道:“那为何要往回头路上走?”
萧书岚冷冷道:“闭嘴。”
柳听竹瞪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靠在他怀里闭目养神。
日落时分,两人狂奔一日,总算回到了头一晚留宿的客栈。小二出来接著,奇道:“客人,你们怎麽又回来了?”
萧书岚笑道:“有点事要办,再给我一间房。”
小二忙不迭答应著,萧书岚抱了柳听竹进房,道:“累了就睡。”柳听竹道:“我口渴。”萧书岚便道:“我去要茶水。”转身拉了门出去。
下了楼,却向那店小二问道:“昨日这里那个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夥计葬了麽?”
小二伸了衣袖抹眼泪,道:“我们这里本来生意不好,阿风又没有亲人,掌柜正在张罗著,买口棺材把他葬了……他又不喝酒,怎麽会掉到池子里淹死?……”
萧书岚伸手从怀里摸了块银子,递给他道:“把他好好葬了吧。”小二又惊又喜,掌柜也过来忙不迭地感谢,萧书岚摆摆手,道,“那阿风现在还放在这里?”
掌柜道:“就在西首房里。我这就去张罗棺材,客人莫要介意。”
萧书岚笑笑摇头,见小二跟掌柜都离去了,悄悄进了那西首厢房。这时本是深秋,又只隔了日余,尸体未腐,面色如生。但因为是在水中浸泡了不少时间,全身肿胀,看得萧书岚也皱了眉。
萧书岚小心地扯开衣服,上下打量。半日,他掩了门退出,面前正是那水池。池水虽深,但若非是醉酒之人,又怎会落入其中而不挣扎呼救?
抬头看时,月已渐圆。上方正在自己跟柳听竹所住客房,萧书岚叹了口气,走了回去。经过堂屋时,顺便把茶水带了上去。
回到房中,只见柳听竹坐在床前,鼻翼微微地一翕一合。满天月光洒在他身上,不知怎的却成了白亮的颜色,映得人睁不开眼睛。
10
足足歇了一日一夜,萧书岚才把柳听竹拖起来赶路。柳听竹不知是昨日累了还是怎的,硬是不肯动,最後萧书岚只得雇了辆马车,连夜上路。
路过一处大市镇时,已是月上中天。柳听竹半靠在马车的窗前,又半仰著头,仿佛在饮那月光。萧书岚把他一把拖了回来,顺手放下了车帘,道:“大街上,别这样,哪有人像你这样看月亮的?”
柳听竹扬了眉道:“我不是在看月亮,我是在养气,明白麽?”推开萧书岚拥他的手臂,又伏在了车窗边。萧书岚无言地望著他,却见柳听竹这次不是在看月亮,而是瞪大了眼睛在看马车外的集市。
萧书岚这才想起,柳听竹长年在深山中,即使出来也只会在方圆百里之内,那里极偏僻,只有些小村落,人烟稀少,想来柳听竹也未曾见过这等繁华景象,才会像孩子似地闪亮了眼睛看。
月色溶溶之下,只见灯火点点,游人如梭,集市买卖煞是热闹。不远处一堵红墙之後,似是一大片空场,被灯笼火把照得通明。虽然隔得甚远,依稀可听得人声嘈杂,还有阵阵的丝竹之声。
萧书岚见柳听竹探了头去看,知他好奇,微笑地看了他不放。柳听竹回过头,见了萧书岚的眼神,顺手拉下了车帘。
萧书岚探身到车前,拍了拍那车夫的肩头,道:“在这里等我们。”一手扶了柳听竹下马车,柳听竹奇道:“上哪儿去?”
萧书岚笑道:“到你想去的地方啊。”知他行走不便,抱他已经抱成了习惯,搂了他便往那堵红墙走去。
一进去,却是一个茶园,种了一园修竹,全是些竹桌竹椅,触目一片清幽。满园子都坐满了人,中间搭了一个高台。
本来里面就满是人,萧书岚跟柳听竹来得晚了,众人都回过头把目光投在他二人身上。柳听竹还被萧书岚抱在怀里,一时间连脖子都红了,偏萧书岚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他放到竹椅之上,吩咐上茶。旁边有些奇特的眼神投来,被萧书岚凌厉的眼神一扫,都乖乖地缩了回去。
柳听竹又是著恼又是好笑,正想发作两句,却被戏台上的给引开了注意力。萧书岚望了他,眼中的温柔却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
见到戏台上有人表演吐火,柳听竹却撇了唇道:“这有什麽稀罕的。”萧书岚也笑,道:“难不成你想来试试?”
柳听竹看了他一眼,两人本坐得离戏台甚远,在绿竹的浓荫里,柳听竹突然一张口,一股火焰直向萧书岚窜来。萧书岚大惊,匆忙间向後一仰,那团火贴著他鼻尖掠了过去,险些被灼伤。
萧书岚直起腰来,却见柳听竹直在那里笑得打颤,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笑是气。左右一顾,还好他们坐的角落偏僻,茶客们又都在注意戏台上,不曾留意到这里,否则凭柳听竹方才那举动,也足以吓人了。
伸手拧他耳朵,萧书岚笑道:“下次莫在这等场合再做这等事!”
柳听竹回转头去,这时戏台上那人,伸袖一遮脸,倏忽间一张红脸便变成了蓝脸。衣袖连挥六下,脸也变了六次。以萧书岚眼力之强,竟然也看不出破绽在哪里,不由得啧啧称奇。
柳听竹却道:“这有什麽难的,我也会。”
萧书岚奇道:“你?”心想你看什麽都新鲜,这玩艺儿恐怕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吧,你怎麽又会了?却见柳听竹端了茶一边喝一边笑,笑得直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陡然间灵光一闪,指著他道:“你可别变!”
柳听竹直笑得两眼弯弯像新月,手中的茶都端不稳溅了些出来。“你不是想看我的本来面目麽?我现在就让你看可好?”
萧书岚其实对他的原形是什麽一直心存疑问,凡是化为人形,或多或少都会有原来的影子。柳听竹身上清气太浓,全无狐的浊气,萧书岚著实不相信他是狐。但他再好奇,也还不至於要看柳听竹的真面目。是狐都还罢了,万一是别的什麽,岂不吓倒一地的人?
柳听竹见他迟疑,笑道:“你错过了啊,可就没有下次了。”
萧书岚苦笑道:“我宁可永远也不要看到。”
柳听竹猛地抬了眼睛看他,想说什麽,却又咽了回去。
11
马车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行著,柳听竹本来昏昏欲睡地靠在萧书岚臂弯里,忽然一下睁开眼坐直了起来,叫道:“停车!”
马车停下了,萧书岚有些诧异地道:“你干什麽?”
柳听竹道:“那山谷里有股清泉,我去洗澡。”
萧书岚啼笑皆非,道:“你头天不是才洗过?”
柳听竹道:“那地方是好地方,离了深山,这些地方浊气太重,害我无法修炼。难得今天遇上个灵气重的地方。”
萧书岚微喟,道:“你想成仙,就真想得那麽厉害?”
柳听竹眉一挑,冷笑道:“若非你手中那青龙剑,我现在还会在这里?”
萧书岚苦笑道:“何必说得咬牙切齿的,有句话你没听说过吗,只羡鸳鸯不羡仙。”
柳听竹眼一瞪,道:“我跟你说过,我是不能跟人有这种事的。”
萧书岚越发好奇,道:“为什麽?你不是狐狸吗?即使不能跟人……跟你的同族,难道不可以吗?”
柳听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尽数褪去,近乎成了一片空白。隔了良久,他才缓缓地道:“我没有族人。只有我一个。”
萧书岚更是不解,却见柳听竹冷冰冰地转了头,道:“你究竟去还是不去?”萧书岚叹了口气,道:“你说了算。”
柳听竹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仿佛当夜所见的寒月芙渠,在月光下绽放。萧书岚突然惊觉,这夜已经是月圆十五,骤然惊跳了起来。
柳听竹不耐烦地道:“又没人烧著你了,你跳什麽?”顺著萧书岚的眼神望去,天上浓云半掩,也不知道月亮会几时出来。忍不住冷哼一声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个。”见萧书岚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白了他一眼道,“还不快带我到水边去!你以为我是去玩的?”
幽谷清泉,绿草如茵。萧书岚不懂修炼之法,但也感觉得到此地一股灵气,连空气都更清新些,直有些像在深山空谷里。
柳听竹和衣入了那清泉里,萧书岚抬头一望,天下一轮冰盘,光辉满地。忍不住道:“你这是……”
柳听竹在水里盘膝而坐,闭了眼道:“把寒月芙渠给我。”
萧书岚一怔,柳听竹冷冷地道:“放心,会让你带去给你那宝贝未婚妻的。我只是现在用用。如今它是我的命根子,难道我还会伤了它不成?”
萧书岚自怀中取中那枝花。这花说来也怪异,自从那日在青龙剑下花枝自断,除了花瓣闭合外,却也不见丝毫枯萎,仍是花瓣如月,触手如冰。
递给柳听竹,柳听竹伸手接了过来,将花苞对向天上明月。只见那寒月芙渠如同吸了月华,竟一瓣瓣逐渐展开,看得萧书岚目瞪口呆。
柳听竹一睁眼,见了他怔在那里,白了他一眼道:“走远点,莫妨碍我。”萧书岚微有点怒气,想了想又忍了下去,自去一块青石上坐下,也学了柳听竹仰了头看月亮。这夜的月偏又白得发亮,晃得他有些眼晕,如同方才柳听竹对他那一笑。
真如同寒月芙渠展了莹白花瓣,在月光下一瓣瓣舒展开来。
忍不住回头去看柳听竹,只见他闭了双眸,嘴唇贴在那寒月芙渠之上。一时间萧书岚竟有些妒嫉那朵花了,恨不得把夺过来丢掉。
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动作,也不知有多久。萧书岚突然觉得眼前花了一花,柳听竹的身边似乎有淡淡的烟雾,他的身影在水里也朦朦胧胧,不知道究竟是水波飘飘,让他的青衣也飘得恍惚,还是他的身子都在月下水里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青色?
萧书岚揉揉眼睛再定睛看去,却见柳听竹已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