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甜甚重的液体,极不舒服,却再不觉出,只是忧心地盯住那枝犹在滴血的箭尖,心中难受,知道这次是又欠下唐悦一个难以还清的情分了。
耳边唐悦的呼吸暖暖喷在肌肤上,好似要安抚他一般,说出口的却是诀别:“长风,到你我分别的时候了,你……人世艰难,你莫要太过认真,多为自已想一想……官场险恶,千万小心。”
叶长风在他怀中抬眼,双目相接,周遭的一切突然都象背景一样黯淡了下去,下方众人的喧哗嘈杂,飞速擦过的树枝白云……都不再觉得,唯有劲风呼呼过耳,和对方眼中的沈郁悲凉。
这一瞬间,什麽人情世故,心计手段,都远远地抛了开去,只剩下最直接的、深达心底的彼此了解与钦慕,何为一见如故……却各有各去路,终究要擦肩而过。
叶长风看著唐悦,心中象是有许多话要说,又象是无从说起……忽然一张口,接住箭尖滴到面上的一滴稠厚液体,舔了一舔,任腥味缓缓在口中化开,笑道:“苦的呢……我记下了。”
唐悦瞧著他也是微微一笑,竟是什麽也不用再说,莫逆於心的味道……手一松,身形摇摇将及地面上放开了叶长风,随即头也不回,反手掷出一枚黑弹,撞到地面迅即散出大片白烟,烟雾中绝尘而去,瞬间失了踪影。
叶长风倒在地上,首当其冲,烟雾也吸入了不少,没毒,却有些辛辣,正在呛咳不止的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臂,冷冰冰地道出本该是关怀的话语:“叶大人,看来,这一夜是辛苦你了……这件事不可不彻查,你回去写个折子,上奏天听,另外,本王也有些话,要仔细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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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悦在大军重重包围中逃脱,端王雷霆之怒,可想而知。当即严令士兵就近扎营,推进搜索,又放出十数只信鸽,信使若干,梭子一般来回驰行不停。
叶长风虽不知端王要怎样调度人手,但唐悦处境必定岌岌可危,却是错不了的。
就连他自已也被软禁起来。端王借为他察看伤势,调养身体为名,拒绝了叶长风借马回城的请求,不得已退而求次,叶长风请端王派人回衙报声平安,竟也被一口粗暴回绝。
“你哪儿也不能去。留你在我的中帐内还是给足了你体面,”端王冷笑著,一把钳住叶长风的下巴,眼眸中跳著两小簇阴郁怒火,“叶长风,莫非真要我剥了你的官服,重枷锁到牢里,你才知罪麽?”
说完扔下叶长风,大步而出,跨马而去,转眼便消失不见。
叶长风竟从来没见过这样盛怒的端王宁非。印象中,这位深沈性子的主儿就算再发怒,也不过眼神阴狠些,回头报复的手段辣些,面子上总还讲究一个从容潇洒,断不肯失态的。想不到今日被唐悦一逼,竟逼出个反常来。
叶长风颇为疑惑,唐悦也不知是怎样得罪了端王,落到个非要斩尽杀绝的份。瞧这两人的模样,倒极象是有些私仇在,要不然逃亡反贼也时常出现,怎不见端王有此作派?莫名冒出个想头,听闻端王身边美女如云,莫不是唐悦送了端王一头绿头巾戴,端王才这般恨他?
他想来想去,却没有一念是想到自已身上。
随意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叶长风也就搁下了。转身向守帐士兵讨要来纸墨,欲将昨日事书写成奏折,提笔之际却又犯了踌躇,总是不能全数实写的,学孔夫子笔削春秋也便是了,但要写多少,该怎样写,却也是个极难的题。
这已跟才华无干,而是世事历练了。幸好一日无事,叶长风闲坐帐内,细细思量著,不到中午,也都写成,郑重收入怀中。
端王一整日都不见踪影,叶长风关心局势,询问军士却无一个能知,圄囹之中不免抑郁,索性天一黑便早早睡下了。睡到深夜,却被由远而近的马蹄如雷,长嘶如龙唤醒。
一番人声喧哗,火把明亮,越移越近,最後停在叶长风暂居的中帐前。
叶长风正有些惊疑不定,帐帘一掀,数个侍卫簇拥著端王大步而入,身後还跟了两个提著医药箱的军医。
有人受伤了?
黯淡的灯光下,叶长风暗中细细打量,才发现受伤的人应是端王。端王宁非素来英俊的面容确实比往日苍白许多,半合著眼,气息也象是不稳,时有喘促,看光紧,只怕是伤到胸部了。
中帐本是主帅所居,只有一张厚褥铺成的床。叶长风早早披衣而起,识趣地让开,由得众人将端王七手八脚地扶到床上躺下,两个军医立即一人一边,剪开了端王的上衣。
一道血肉模糊,狰狞深长,当胸划下的伤口立刻映入众人眼帘,所有人不约而同倒吸了口凉气。
这麽重的伤,还能强撑著骑马数百里回来,哼都不哼一声,叶长风虽与端王是宿仇,也不由有些佩服起他来。
不多时,夥房的热水送上,两名军医立即循例施术,濯洗声,针刀声,偶尔夹了端王忍不住疼痛,自齿缝里迸出的几声呻吟外,整个中帐竟如死寂一般,多少道目光一起注视著那道伤口,男儿豪气的面上绝无掩饰地露出焦急忧虑之色。
端王人虽跋扈,带兵倒带得不坏啊。叶长风在心里暗暗给了个评语。他披著外衣,裹了条毛毯在营帐一角站到现在,觉得自已就跟个隐身人一样,实在不知自已该是出去的好,还是留下。
幸好军医一语解了他的窘境:“叶大人是吗?端王爷他大致危险是没有了,您既睡在这里,不如就留下;等会儿看顾一下王爷罢。”
叶长风怔怔地和衣坐在中帐的椅上,眼前是昏沈沈睡过去的端王。一灯如豆,风雨微微飘摇,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帐前只剩叶宁二人。
端王微微呻吟了一下,双眼缓缓睁开,视线对上叶长风的,神智还似有些恍惚:“这是……哪里?”
天大的仇这时都要压到一边。
叶长风记著军医的话,捧起桌上的药,笑道:“自然是你的中帐……醒了,便喝药罢。我瞧你那两个军医,医术倒象是极好。”
端王脸色阴沈,也不知是疼痛或还在发怒,盯著黑乎乎的药汁看了半晌,终於接过,一口喝下。
叶长风松了口气,随即不知道说什麽好,也不想说,接过空碗放在桌上,默默落坐。
不知过了多久,端王突然淡淡道:“我一路寻去,找到了反贼营地,匆促间惊动了人,被砍了这麽一刀……已经有人在那里跟著盯著了。明日,我要调齐人手,将他们一网成擒。”
起先听得莫明所以,後才恍然,端王是在说他方才的经历。
叶长风点点头:“恭喜王爷又建大功业。”
“大功业?”暗影里,端王似是无声地嗤笑了一下,简短道,“明日你也去。看我怎样拿下他们。”
叶长风微一犹豫:“我麽?”
端王眼眸炯炯有神,盯在叶长风脸上,象是直要瞧到他心里:“你在为反贼担心?那个唐悦?”
被说中心事,叶长风勉强笑道:“王爷这话从何而来?”
端王突然暴怒,手一伸,箍住叶长风的手腕,他虽受了伤,力气倒还真不小,叶长风只是挣扎不开,吃惊地听著端王一路长篇咆哮:“你叶长风,身为朝庭命官,勾结反贼!只不过一夜,那唐悦竟会回护著你──不要狡辩,本王眼还没瞎,他要是真劫持你,放在你腰间的五指不会不扣住你的|穴道,反而向外微张……那是什麽意思?那就是随时替你防护的意思!你对他竟然也情深意重,为了他,朝庭体面也不要了,孔圣之书也白读了!你说,那夜你们究竟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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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风的手腕被端王握得生疼,甩之不脱,耳中声声荒谬指责不绝,不由也动了怒:“请王爷自重!被唐悦劫持是下官的疏忽,长风自会请旨降罪,但除此之外,却也不容王爷信口开河,妄加评议。唐悦与我一见如故,引为至交,知已友好这是五伦应有之义,长风何错之有?”
端王想不到叶长风会断然承认与唐悦“友好”,深吸了一口气,手劲加重,狞笑道:“他是反贼!谋逆大罪诛连九族!叶长风你莫非想助他不成?”
“天道有仁许人改过自新,”叶长风一拂衣袖,心神渐安,语声也变得格外流畅从容,“唐悦是一等一的人才,长风欲劝他回头,为民为国效力,这份心意,就算圣上知道了,相信也只有褒奖没有怪罪的,王爷你何必抢於圣上之前,加罪与我?”
两人都是官场谲谋中历练过来的,端王一听便明白,叶长风这是抬出皇上的名号来压自已了,心中愈怒,仗著山高路远大权独握,冲口而出:“圣上?圣上又如何?我今日若定要先斩後奏,料赵光义也无奈我何!圣人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劝你叶长风放聪明一些,看清要效命的人究竟是谁!”
字字清晰,分明已是无君无父,谋乱之言,一本奏上立时便构成叛逆重罪。叶长风愕然,目注端王良久,待端王暴怒神色稍稍平复,才缓缓道:“王爷适才所言,长风一字都未曾听清,王爷若不信,此刻杀了叶长风也无妨。但长风却有一言要相劝,世间之事,从来只有谋而後动,没有未做却先自张扬的道理,祸从口出,王爷睿智人,怎能不知。”
端王一句出口,也自知失言,叶长风所说,虽简短却精要,字字直指他的错处,不禁默然,半晌,放开叶长风的手,神情竟有些落寞:“我门下食客三千,为何却没有一个如你──叶长风,你既忠心於他,怎不将我方才的话奏上,总也是大功一件。”
“两虎相争,未必是好事。”叶长风揉了揉被握成淤血的手腕,心情也自沈重,“王爷不动,长风决不会逼王爷动──只求天下暂安,便是百姓的福。”
一阵夜风,自牛皮帐蓬的缝隙间吹了进来,烛光摇了几摇,更显黯淡。
“睡罢。明日还有场仗。”端王宁非向一旁挪了挪,腾出半个空位,淡淡道,“你也来躺一躺,这里没有别的床,且将就一下。”
说完也不理叶长风,径自合目,不多一会儿,胸膛平稳起伏,鼻息均匀已进入睡乡。
这便是武将的好处罢,说睡就能睡著。叶长风无声叹了口气,还是走过去,将端王盖的被角掖齐,自已却披了条毛毯,还退坐回一边椅上,靠在桌案上,支颐而眠。
双目虽闭,心事却如潮起伏,想著端王空怀大志,可惜身份不明名位不正,就算夺了天下也逃不过史官轻轻一笔篡位,英雄无奈至此令人感伤,又想唐悦此时不知身在何处,若明日被端王擒下,他若还不肯降,自已却如何保得住他,再推想开来,万里江山看似如画,内里波涛暗涌多少锋烟离合,分明一派乱象,究竟中原何时才能得宁日……胡乱想著,不觉也沈沈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叶长风发现自已不知何时已到了床上,外衣已解,被褥厚厚地盖住身子,暖洋洋地很是舒服。旁边却是空的,端王也不知去了哪里。
正在疑惑,步履从容,端王宁非已挑帘而入,身後还跟著两个小军士,一人手捧水盆毛巾,一人提著木制食盒,在桌上摆开,也不过就是米饭蔬菜牛肉之类,却煮得甚是精心,香气四溢。
端王神色自若,昨夜之事象从未发生,手一摆:“给你半柱香时间,漱洗吃饭罢。前锋已先去了,我中军也要及时赶上。”
两个小军士便上前服待叶长风穿衣起床,被端王炯炯注视著,叶长风极不习惯,不由呐呐道:“王爷可否……”
端王一笑,知他所思,当真走了开去:“在军中,哪有那麽多讲究。你快些罢。”背对著叶长风,在桌前坐了下来,提起筷箸先行便吃。
叶长风心中略安,知军机如火,不容延搁,匆匆漱洗了赶到端王身边,心中疑虑,又有担忧,一顿饭吃得可谓食不知味之极。
两人用完早餐,行至帐外。一夜间,端王原驻平阳府郊外的三千铁骑卫也急速行军,赶了过来,阳光下旌旆逶迤,甲兵鲜明,果然军容整肃,好一群精壮儿郎。
端王满意地点头,环顾四方,提高声音:“一夜行军面无倦容,不愧是我端王的鹰军!大家累不累?”
“不累!”
吼声如雷,震得山间鸟雀振翅惊飞。
“前面有八百余反贼,已被我派人盯住,大家有没有信心,灭了他们?”
哄地一声,下面全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道:
“以三千对八百,再不赢我们也不要活了!”
“王爷放心,管教他连个苍蝇也逃不走!”
“王爷快些下令吧!”
“……”
一时间群情奋勇,士气激昂,叶长风暗中看著,心中不能不服端王用兵有方。
军士作战,全凭一个气字,一鼓而兴三鼓便竭,这三千骑兵长途驰行而至,就算训练有素支撑得住,心中也必有倦意,如今被端王轻描淡写几句话一说,什麽疲累都化作了跃跃欲试的奋勇,难怪端王素向战无不利,朝中无人敢阻其缨,凡事未必无因啊。
默默揣想间,端王说了什麽再没听清,恍惚间大军已准备开拔。叶长风回过神来时,已被数个军士簇拥上马,他虽是文职,骑射倒也略有涉及,当下坐稳身子,精神不由也莫名有些振奋,一抖缰绳,直向前方鹰字大旗追行而去。
待到了地方,才知情形并不若想象中的乐观。
不远处一座山崖森森而立,山势险恶,乱树浓密,三面悬崖,正面只有一条陡峭石道直通山顶,真个便是兵法中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如此险峻,端王三千铁骑哪有用武之地,不啻便成了摆设。
一个军官服饰的健壮汉子匆匆迎了上来,神色不忿:“见过王爷。王爷,这群兔崽子太过狡诈,从昨天起,就不时派人出来放冷箭,我们要追,他们又缩了回去,强攻了数次,都被他们打退了回来,伤亡了不少弟兄。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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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也不答话,从一旁亲兵手中取过千里镜,行前两步,细细地对住山头望去。众人肃然望著他,屏著息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半晌端王放下千里镜,笑道:“是袁七带的前锋?山势太险,也难怪你束手──怎麽跪下了?起来说话罢,打仗的时候,闹这些礼节做甚。”
端王驭下素向严厉,稍有疏失即严惩不贷,袁七此次久围无功,原以为定要受一番责斥,谁知端王非但不怒,反而温言相慰,柔声道来正说中袁七的难处,袁七连日辛劳夜不交睫,听了这话,心中一热,差点落下泪来。
忙眨眨眼睛,眨掉泪意,一弯腰:“请王爷示下。袁七就算这条命不要,也要将这座山拿下来。”
说得斩钉截铁,字字如金石相击。
端王拍拍他的肩,朗然一笑:“好兄弟!我信得过你!待拿下反贼,进爵封赏,少不了你的份!只不过你不怕死,不知你手下的人是否也跟你一样,生死无惧?”
袁七不出声,後退了一步,口中一声呼哨,周围草丛中、树梢上、岩石後……立刻错落站出上百名军士,衣衫头发均有破裂脏乱处,有些人还带了伤,神情却都极骠悍。
“兄弟们,让王爷看看,我们是不是汉子!”
袁七叱吼一声,叶长风微有诧异,正不知这要如何看得出来,袁七手下一众人已象号令般整齐,齐刷刷甩去外衣,袒露出结实的胸膛,时正值冬末春初,气候犹为峭寒,山风吹上肌肤隐如刀割,这上百人却没一个瑟缩皱眉,默不作声虎视眈眈地盯住端王的脸,大刀长枪上的红绸不知是被风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