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要拿你归案。”
“叶大人真是好志气。”唐悦微微一挑眉,右手恶意地抚过叶长风腿间。不知为何,一本正经,严肃端方的叶长风总有引起人折辱於他的冲动,想将他为国为民,心忧天下的面具打破。
11
张子若匆匆而入,手上握著的,正是唐悦颈上的钥匙,唐悦不动声色,将右掌从叶长风身上收了回来,笑著制止张子若接近:“张先生袖里多了一管弩箭,还是别靠我太近的好。刀箭无眼,万一误伤了你家主人,我可第一个舍不得。”
叶张二人自然不会听不出这是警告,张子若苦笑一声,在牢门旁停下了脚步:“好眼力。我早该想到,你能被称作第一,总会有其原因。”
唐悦抬手接过张子若扔来的钥匙,熟练地插入铁链的锁孔,听著齿簧不断传来轻微的格格声,心情颇为愉悦:“被人追杀得多了而已。换作你,也是一样。”说话间,锁链当地一声两处弹开,唐悦一把捞住就要沈沈砸下的粗重铁链,掂了掂丢开,笑道,“可总算出头了。”
一举一动,叶长风看在眼里,心中极不是滋味。
最後一道枷锁已解,唐悦长笑一声,却不急著离开,反而好整以暇地托起怀中叶长风的脸,对准那双点漆般黑亮深邃的凤目:“倒是你,我要拿你怎麽办才好?这麽刚烈的心性……留著你,是给自已找麻烦;杀了你,又有些舍不得。”
叶长风一眼便看透唐悦想说的话,淡淡抿了抿唇:“随你如何……我不会求你,你不用指望了。”提高了声音,却是对一边的张子若而言,“子若,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调齐兵马,杀唐悦,为大人报仇。”张子若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回答。
“很好。”叶长风展颜一笑,神情恬静,“我知道你从不会让我失望。不过不要打著为我报仇的名号,新知府就任之前,我的死讯不必公开,以免骇人听闻,耸动物议。明白?”
“是。”张子若冷冷地注视唐悦,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随即後退一步,他原本便立在牢门处,这一退便退出了牢狱,暗影立刻将他的身形掩没。紧接著脚步声声,张子若竟是毫不迟疑,去得远了。
连唐悦都不禁看得呆了,又有些吃惊:“他……我不信他会不管你的死活。”
“置之死地而後生。”叶长风答得安详,身子虽然瘫软在唐悦怀中,神色却与高站在庙堂上没什麽区别,一般的端正沈静,“这才是给我最大存活的机会。”又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住唐悦,“是与不是,却要问你。”
这一挑眉灵动宛然,唐悦看得心中痒痒,却倒底不敢分神,长叹一声:“叶长风,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就算是江湖中人,不到不得已,也是不肯杀朝廷大员,与官家为敌的,这天下,倒底还是他赵家的──我确不想杀你,若想,你等不到此刻。”
叶长风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只不过是饵──你与端王有什麽仇,一定要杀他?”
唐悦再镇定过人,也不禁大大震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紧盯著叶长风:“你……你说什麽?”
“我说,你以我为饵。”叶长风神色从容,狭长凤目清澈如水,“你在牢中迟迟不走,又扣住我,不杀也不放,还默许子若离去,这些,是为了什麽?”
寂静半晌,才有低沈冷然,完全不同方才调笑口气的语气响起:“为什麽是端王?”
“厢兵疲弱散漫,整个平阳府除了端王的精英禁军,还有谁够得上救我、谁能救得了我?”叶长风无视扑面而来,隐隐欲发的杀气,继续道,“可惜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你想错了。”
“哦?为何?”
叶长风心中一紧。这一句,无疑是承认有杀端王的心了。想唐悦武艺高强,高来低去如履平地,若再多几个同夥,端王猝不及防,安危著实可虑。
论起私交,端王与叶长风原为政敌,又常暗中折辱凌虐於他,叶长风实在犯不著费心考虑端王的安全,然而此时匪乱未平,边关不定,能征善战的端王若当真被刺杀,那是何等轰动天下的大事,又会生出多少事端──叶长风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放不下家国这两个字。
暗叹一声,润了润喉,侃侃而谈:
“厢军都头怕担责任,你在此劫狱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料他是不肯去通报端王的──所以,你一开始推算他们会去求援,就错了。”
唐悦武功虽高,终究还是江湖出身,哪里懂官场这些错综微妙之处,有些愣怔,又不甘心,补了一句:“张子若却定会去找端王发兵,也是一样。”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是想以我为质,借与端王讨价还价之际,伺机一刀斩却──唉,你可知,端王与我什麽关系?”
唐悦想了想:“你们一文一武,是当今朝中最年轻,最有实权的肱股重臣,有些不和,那也是自然,但端王若知你有难,还是定会亲自来救的。这是官家体面,我说的可对?”
“道理没错。”叶长风喝了些酒,早就有些口渴,这半天话说下来,更是唇干舌燥,无意中舔了舔唇,唐悦眼利,见状毫不思虑,伸手拿了杯水,凑在叶长风嘴边,喂他喝下,此时二人心中各有要事盘旋,反而再没人想起这动作中的暧昧私情。叶长风微微一笑,颔首为谢,再道,“他自然不能不来救我。正如你所说,这是官家体面,朝廷制度。但生死有命,他若救不出我,至多担个过失处分,再不至於斩首谢罪。我猜,端王带领军马一到之时,定是先布下数层强弓手,然後逼你出去商谈,你一现身,霎时万箭齐发──你轻功是好的,不过可好到能带著我,飞越九重箭雨的地步?”
唐悦越想越觉可能,自已原先所思,竟真如叶长风所说,失之千里了,却仍不愿就此认输,冷笑道:“你说端王会不顾你的安全,公然放箭射我们?这话,有些可笑罢!”
“你解了我的上衣。”叶长风闭上眼,淡淡道。
唐悦有些疑惑,还是伸出手去,自叶长风的领扣开始,一粒一粒松开,不知为何,手竟微微有几分颤抖,比解开江湖最负盛名美人的衣衫时还多了份紧张,又有些宣不出口的期待。
晶莹的颈项露出,接著是白玉般的赤裸胸膛,叶长风的肌肤温润细致,有如上好的丝绸,然而这些却不是重点。这具清劲诱人的躯体上,竟处处布满大片的青紫瘀痕,交杂著血痕初凝,衬在一片白!中,格外触目惊心。
唐悦倒吸了口凉气。他风月经验何等丰富,一望便知这是房事痕迹,然而却已不是欢爱,而是凌虐了。手不由自主再往下,扯开叶长风的腰带,露出同样遭虐的小腹──
“住手。”叶长风声音仍然冷淡,“不要再看了,下面也是一样。这就是他做的。他没法扳倒我,只得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逼我自尽或退隐──如果有名正言顺杀我的机会,你想他可会放过?”
“怎麽会这样……”唐悦愣在当场,事情越发出乎他意料,心中莫名烦乱茫然,实是无可名状。
听在叶长风耳里,却生出了误会,以为唐悦仍是不信。胸中不由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素性要强高洁,迫於无奈之下,才将自已最屈辱的秘密暴露於别人的眼目下,难堪之情,已到极致,硬仗著尽责心撑住,才勉力保持若无其事,谁知对方仍有怀疑──罢了,我能做之事,也止於此了。
紧闭著双眼,不再多说一句,唯有急剧起伏的胸膛才能看出藏在平静下的暗潮汹涌。唐悦敏感地发现叶长风的不对,稍一想,已知原因,不由有些歉疚,又有些怜惜,杂著微微的敬佩,轻轻伸手,替叶长风将衣衫掩了,柔声道:“对不起,还要借你做人质用一下,你莫要生气。”
12
将至天明,夜色最是深浓,雨丝不知何时飘起,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树木屋宇。
平阳府城外的山林中,有人在飞鸟般疾掠。
“至道元年二月末,飞贼唐氏一名,以知府为质,雨夜狡计脱狱。”
疾行中风声过耳,唐悦全部注意力都用来警惕身周的异变,反而没听清怀中人的说话,道:“什麽?”
浑身无力,软软被唐悦抱在臂弯中的叶长风喃喃念完词句,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在猜想日後的平阳府志会怎麽说。”
他不象唐悦训练过夜眼,能在黑暗中视物,此刻被唐悦抱著,奔行在荒野的雨夜,全身非但使不上半分力气,神志被冰凉的雨丝一激,更是清醒至极,近在咫尺唐悦胸肩上传来的每一分热气,每一缕气味,都感觉得清清楚楚。
心中更隐隐想到,唐悦要带走自已,有多种方法,为何要选搂抱这种又费力又尴尬的姿势。若说这是唐悦故意要令自已难堪,看他警惕专注的神情又全然不象。
但这些已不是一个知府该认知到的事。叶长风有些不安,习惯性地祭起早用得滚瓜烂熟的分神术,专心想那些文章事务,一来二去,果然心无旁骛,思绪远飘,连风马牛不相及的府志也随口道了出来。
唐悦哪知叶长风的转折心事,以为他还在忧烦这件事如何善後。重犯脱狱,知府要担上不小的干系,唐悦也是知道的,突然微微有些歉意,笑道:“府志的下半段,也许就是知府如何智计无双,将飞贼辑拿归案也未可知。”
“不会。至少端王在时不会。”叶长风微微一笑。他早已想清局势,自已固然不能看别人杀了端王,坏了国之栋梁,却也犯不著替端王剪除异已,反叫端王权力坐大。最合宜之计,还是保持均衡,要他们两方牵制,谁也不能为所欲为。
唐悦倒也不觉奇怪。他心道,端王是你仇敌,你自然不想他将我抓住,看来,现在你只能和我作一路了。
虽明知只是权宜之计,事情一过叶长风仍要追拿自已归案,唐悦的唇角还是微微挑起:“能蒙知府大人赏识,草民我真是三生有幸。”
“罢了。”叶长风清楚觉察到唐悦胸膛上传来低笑的震动,一时也不由莞尔,将敌意消掉大半,“你若只是草民,天下就没有刁民了……我只望你下次再逃狱时,瞧准时机,别选这种又冷又湿的鬼天气行事。”
“你冷麽?”唐悦惊讶道,随即想起叶长风全无内力,不比自已功力深厚寒暑不侵,初春深夜寒气逼人,山野又兼淫雨,自然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住。
犹豫了一下,唐悦回看身後树木黑压压寂沈沈的一片,别说人,连鬼影也没一个,想来追捕的人已经跟丢了。当下脚步微错,换了方向,改向山壁间的石洞迅捷掠去,口中却若无其事笑道,“都说偷雨偷风不偷雪,越是雨夜,我们这些人才越好行事,你这玉阶华堂的贵胄如何晓得……”
唐悦轻功天下有数,虽抱了个人,仍轻飘飘如羽舞雪沾,毫不费力,不多一时已进了山洞。
洞不算大,却颇有几个转弯,唐悦抱著叶长风向里走,终於寻了个妥贴避风、干燥温暖之处,才安心将怀中人放下地。谁知叶长风药性没过,肢体绵软连坐都坐不端正,唐悦只得先靠壁坐下,搂过叶长风,让他斜枕住自已的肩头,动作间触到叶长风裸露在衣外的肌肤,果然是其冷如冰,摸上去就象生铁一般,寒意直沁到心里。
想到替他驱寒的法子,唐悦不觉迟疑,行动一缓,叶长风立即觉察出来,低声道:“不要生火,黑夜里火光传得远。就将我放在一边好了,这点小雨,也淋不死我,我哪就这样娇贵的。”
被他一说,唐悦反倒决心已定,正色道:“叶长风,是我令你中计无力,又是我将你劫出,你的安危,我自当要负责──我名声不好,又非礼过你,如果我说,现在只是想助你,你信是不信?”
叶长风呆了一呆,多少也能猜出唐悦要做什麽,呐呐道:“你既说了,我便信……不过,不用如此麻烦罢,我自已就可以……”
一根食指压在叶长风的唇上,及时阻住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唐悦的声音里带了丝笑意:“别出声,就这样罢。”
手腕轻转,解惯美人衣带的指端三两下便将叶长风的外衫除去,再一摸内衣,潮湿得似能随手拧下水,不由一叹:“多有得罪。”说完,将上下小衣也一并脱去。
13
叶长风昏昏沈沈地卧著,似梦似醒。他的湿衣都已解了,扔在一侧,唐悦甚至还拧干条汗巾,替他粗粗擦去全身的水渍。
肌肤如此接近,要不触碰到原也不可能,然而唐悦果真如他所说,再不轻薄,一双手规规矩矩,倒略显得有些僵硬。
这生平采花无数,偷香第一的大盗此刻突然转性,倒也算得天下奇事一桩,只不过说出去,江湖中只怕十人倒有九人不会信。倒是叶长风身在局中,对情爱之事向来又不大在意,除了尴尬外,反而没觉出唐悦此举有多异常。
唐悦暗自叹息,将叶长风掩在怀里。身侧这具躯体骨肉匀停,肌肤滑腻,又近在嘴边,以他原本的性情,定不会白白放过,然而此时触到这冰冷轻颤的肢体,心中第一升起的反是隐隐的忧虑,这样单薄的身子,本该锦衣玉被养尊处优,不知会不会被雨淋出病来,能否吃得消夜宿石洞的苦。
脑中思想,体内真气已是数周流转,不多一刻,唐悦身上便蒸蒸地散出热意,煨干了自身的衣物,再透过紧贴的肌肤,一一地传送到叶长风体内。
眼见得怀里人的身躯渐渐舒展开来,不再颤抖,神色淡淡卧姿安然,静静地似入了梦乡,唐悦不由松了口气,这才觉出已疲倦得紧。
叶长风并没有睡著。石隙间蛩虫寂寂,不断轻鸣,如在叹息寒夜漫长,叶长风怔怔听著,又听出洞外风雨凌厉,天气是越发坏了。
国事飘摇,实在也有如这风雨一般。自已不过一介书生,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上报天恩下泽黎民……转念又想到自已一心为国,出仕以来孜孜不倦辛劳有加,却落得个与端王敌对,被他当玩物一样侮辱的下场,如今又被人莫名劫持,石洞取暖羞不能言……如是种种,想著真叫人灰心沮丧。
思前想後,欲静而不可止,不知不觉间药性开始减退,肢体渐能动作,叶长风试著将身子挪开,倒底筋骨麻木过久,手臂一软整个人便倾了下去,眼看额角就要重重地撞到石壁上,一条臂膀突然从横里伸出,将叶长风牢牢地搂住。
“原来你没睡著。”叶长风头枕著唐悦的胸膛,低低地喟叹。
唐悦心道你还不是一样,他夜间能借光视物,黑暗中见叶长风眉头轻蹙,神情微微忧愁,隐隐透出一股脆弱宛转,与白日见惯的端肃庄重大不相同,不由收紧了手臂,问道:“怎麽,你是冷,还是在担心?”
“不冷。”叶长风任他搂在温热的怀里,心底暗有些感慨。数天前怎麽也不会想到,泾渭分明如同仇敌的两人,会被风雨逼进山洞,腿股交叠肌肤相亲,连呼吸都交缠在一处,这关系要真算,可怎麽说。淡淡一笑,“明日,你准备将我如何处置?”
唐悦没料到叶长风会在此时发问,呆了一呆:“你既说了,端王在时不会与我敌对,那我放了你也无妨。”随即又补充,“等身後的追兵散了,我再送你回去。”
叶长风摇了摇头:“此刻不必,我还是你的人质──你不要小看端王,他手下的禁兵人称鹰军,最擅野战,不消一日,定会追踪而至。”
“那你的意思?”
叶长风沈默了半晌,终於反问道:“你和端王是私仇,还是──造反的王小波李顺,是你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