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娓娓道来。
唐悦凝神倾听,不知不觉间午夜将近,玉瑶说了一个多时辰也快说到尾声:“……有传言说皇帝要在近期选定太子,因此朝中百官各有所择,乱成一团……倒没听说过端王表态,此时出征辽边,未尝没有避风之意,”喘了一口气,故意道,“叶大人此次进京,就是要当什么转运使,替端王筹掌钱粮补给去的。想那两人联辔远征,倒也风光得紧……”
唐悦哼了一声:“转运使负责钱粮调度,并不是时时在战场的。”不愿多说,又问了些枝节,玉瑶有些能答,有些不能,饶是如此,唐悦胸中已有盘算,沉吟道,“太宗多病,现下谁继位的呼声最高?”
玉瑶想了一想:“大皇子元佐当年与廷美交好,廷美被太宗逼死后不合多说了几句,被废为庶人,大概是不能复出了;二皇子元侃性情阴柔,三皇子元化动若风雨,两人智谋势力不相上下,若要细评,倒是拥立三皇子的人多些。”突地狡黠一笑,“不过,他们的身边,都有我们的人呢。香主,你瞧,我们要帮谁?”
“现下这时机么,”唐悦自椅上站起,在屋内踱了几步,舒了舒肩背,轻松笑道,“谁都帮,也谁都不帮。他们打得越热闹越好。你明白么?”
“是,属下明白。”玉瑶心领神会,笑道,“回头我就将这话传出去。”
“不要传。你亲自去。”唐悦抬眼望向窗外,东天已渐发白,长吁一口气,“京师那边,辛娘自然是好的,性子却嫌太急,就怕沉不住气,惹出事端。”含笑回头,看向玉瑶,“只是千里奔波,说不得要辛苦你了。”
“属下倒没什么。”玉瑶眨了眨眼睛,“只要公子的他没事,属下就算再累,也是无妨的。”
“贫嘴。”唐悦笑斥了一句,挥挥手,“去吧,听说有人的青梅竹马上京赶考去了,也不知那人急不急着追。”
玉瑶脸一红,回身一礼,随即穿窗而出,捷若飞燕。
唐悦笑了一笑,正待转身,一件外衣已轻轻地披在肩上,随即一双细藕样的玉臂自身后缠上腰来,绿珠闭起双眼,紧贴住唐悦挺直的背,呓语般地轻吟:“……公子……”
此情此境,美人意欲何为,再清楚不过。
唐悦拍拍绿珠的手臂,柔声道:“绿珠,我有些倦了,想睡一下。”
“我知道你只想着他,”绿珠听若未闻,幽幽将脸埋进唐悦的衣衫,“我也不是要和他抢,只不过,他此刻又不在,何况——”停了一停,低低道,“或许他此时已和端王重修旧好,正颠鸾倒凤也末可知……”
“住口!”温和款款的唐悦极少有这般动怒的神情,扔下两个字,正欲不顾而去,眼光触及绿珠楚楚可怜的神色,心中一软,长叹了一声:“你不懂。”
解开水蛇般相绕的手臂,踱到另一侧窗前,凝望曙色渐亮,声音沉沉:“他与我知已相交,不在这些小节。更何况,原是我负了他,他再要怎样,我也只能看着。”唇边的笑容将消末消,淡朦的光色里看去竟分外寂寞,“唉,这个人,却叫我如何是好……”
叶长风睡着时已迹近天亮,迷迷糊糊也不太安稳,下人一敲门时立即便醒了。一问却是端王前来相邀上朝,正在厅外候着。
他便如此迫不及待,要自已实现相助的许诺么?叶长风暗叹,自忖精神还好,也便利落整衣起床。
一番洗漱后,与端王相见,却是各各不提昨晚之事,微笑雍容淡若春风,全然一派和煦气象。
揖让过后,端王稍前领路,叶长风错后半步,与他在花园的青石道上并行,宾主礼足,并无二话。
转了个弯,叶长风一眼望见树下一物,不由噫了一声:“这绑着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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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朱袍轻绶,黑色官履从容踏过石道,停在苍翠树边:“家奴不忠,妄行欺主,略加惩戒而已。”
树上这人,双手被吊,脚尖勉强沾地,整个人维持着上下不能的姿势,衣衫上鞭痕宛然,乱发被露水打得湿透,面颊半垂苍白憔悴,再不见原先的明朗俊俏。叶长风不禁皱起了眉,好端端一个美少年蓝珊,才不过几日,怎么成了如此凄惨模样。
“他做了什么?”
“有意令你中毒。”端王转过身,平淡的口气象在谈论天气,“你之所以昏迷,全因肩上那一枚铁棘刺。刺上淬的暗毒见血封喉,幸好只是擦破皮,若是见血,只怕没这么轻易便复原。”
端王用意,叶长风如何不知,沉默片刻,缓缓道:“家有家规,你府中的事我不能多言。但他倒底救过我,若能,不妨看我薄面,放了他吧。”
端王不远不近将蓝珊绑在此处,等的就是叶长风这句话,一笑:“如此也好。”作了个手势,便有随从上来开解绳索。
蓝珊被吊数日,粒米未进,虽然内功精湛,也已承受不住,满面疲倦痛苦,却又倔强着不肯哼出声来的神色倒也不象作伪。
端王冷冷看着:“还不过来拜谢叶大人的活命之恩?”
“不用。”叶长风不待蓝珊挣扎爬起,摇了摇手,“天色不早,还是快些走罢。”
心中却暗叹,闹这一出算什么呢,你对人,就永远这样用手段么?不再多话,径直向前行去。端王却不禁一呆。淡青色的晨雾里,叶长风临去前一眼,如叹息如无奈,又隐隐有惋惜指责之意,平生还没见过有人这样看自已,竟似有无穷余味,引人深思。
绕千步廊,入宣德门,正中大庆殿、紫宸殿比次而居,重楼巍峨,滴檐飞瓦,烟雾朦胧里肃穆华美一如往昔。
风雨流年物犹如此,人却早换了心境。叶长风一路缓步行来,面容平静,心底却是暗暗起伏。眼望华表铜狮,遥想当日少年高中,后拜为一方大员,意气风发由此而出之景,当真恍若一梦。
早到的官员远远瞧见端王前来,纷纷迎前见礼问候,叶长风也有一班同窗故友,乍然得见,不免一番笑语寒喧,只碍于天威森严,不敢高声。又多有人奇怪这二人怎会同行,猜疑试探,种种热闹,直到升殿钟声响起方止。
叶长风不是京官,不在每日朝见之列,与一众被召外官立在殿外候旨。不多一刻,便有一个小黄门匆匆自角门而出,尖起眼睛在人群里寻了两下,一眼瞧见叶长风,大声宣道:“圣上有旨,平阳知府,龙图阁一等学士叶长风,含烟殿候驾!”随即笑嘻嘻见了个礼,“恭喜叶大人,一来便蒙圣上特别恩宠,内苑召见,这是多大的福啊。”
是么?叶长风在心中苦笑。
“卿家这边坐下。这里不是金殿,君臣对晤也可轻松些,不用如此拘礼。”黄锦软榻上,太宗眯着眼,笑盈盈地打量着叶长风,一边早有小太监搬过锦凳,供叶长风榻边落座。
“谢陛下。”
“外面比京师辛苦罢?爱卿脸色,很不好看哪。”
叶长风心头一紧,知这位圣主眼线遍布,自已的一举一动,只怕都瞒不过他去。如实道:“臣前日不慎中毒,如今方复原,有劳陛下牵念,臣惶恐。”
太宗笑了笑,挥手禀退官女太监,立起身,随意踱了几步:“八阵图一出,恩威并施,阻灭辽人气焰,卿家做的不错嘛。不过,听说这毒,倒不是出自辽人之手?”
“圣上明鉴。确实是一伙盗贼,与辽人无干。”叶长风小心答道,想到张子若数日不见,定已将此事细细回禀,只是三皇子此语,可以由他道出,却绝不能见之已口。
“哦,只是一伙盗贼么?”
太宗岁数已长,一生阅尽多少风云,眼神深沉中别有威势,上下扫视一番,叶长风心中忐忑,却坦然相对,并不回避:“查无实证,自然只能是盗贼。”
太宗不置可否,回榻上坐下:“听说你住在端王府?那朕传你进京之意,想必都已尽知了,水陆转运使一职,卿家以为如何?”
“只恐才钝,不堪大用。”叶长风微微一笑,“若论臣的本意,倒是直接与辽人沙场相见来得痛快。”
“要你作转运使,不是取其才,而是取其忠。”太宗目光如电,紧紧盯视叶长风,“爱卿可明白?”
“臣以为臣此心,陛下早已尽悉。”叶长风声音清朗,毫不犹豫。
太宗面色渐渐柔和,叹息道:“卿家是朕亲自选中的,为人如何,朕岂有不知,只不过——”语锋一转,突然道,“据闻你与端王过丛甚密,并涉肌肤之亲,此事可是有的?”
早知圣上耳目众多,不想却连此等隐秘也一清二楚,只是此事因果交缠,一时却叫自已如何分说。叶长风尴尬点了点头,跪了下来:“事是有的,却非臣所愿。”
“爱卿之意,是被端王强暴的?何时开始,共有几次?受此逼迫,爱卿为何不对朕诉说?”
叶长风几乎要窘得无地自容,但皇帝问话,做臣子的却不能不答,低声道:“前后不过数次,臣在京师时便有了,这是臣之耻,臣也不愿以之污了圣上清听。”
太宗凝视叶长风片刻,终于一叹:“叶长风,你的心,朕也知道,确是委屈你了。朕的臣子若都能象你这样,朕又何必内忧外患,困顿如此?”
一句委屈,竟似将自已多少含怒忍辱,多少积夜不寐的劳倦都说了去,叶长风眼中一热,忙低头:“不能为主为忧,是臣下之罪。
请陛下责罚。”
太宗摇了摇头,目中竟似微微有些忧郁:“关于端王,很多事,你不知道……说起来,朕确实是欠了他家的,又极爱他的才,这多年来其实都是他在东征西伐,为朕除去多少祸患,但朕终究不敢将大军交付……这次征辽,也是迫不得已,幸而有你为粮草调度,可以见机节制。”向一边桌上的玉碗示意,“将它拿来。”
叶长风一路听来,越听越惊,太宗所说,句句都是不能出口的隐密,如此直白道来,决非臣子之福。
小心端过玉碗,内里碧森森一汪液体,似水非水,似酒非酒,却香馥异常,也不知是何物,不敢多看,双手呈上。
太宗却不接,语声中似有无限感慨:“醉飞花,十年了,想不到又有一天要动用到它。长风,你可知这是什么?”
叶长风双手不易觉察地一颤,随即平静而答:“略知一二。是一种毒物,毒性可与牵机并列,但牵机发则无救,醉飞花却有解药。”
“不错。醉飞花是有解的。”太宗自怀里掏出一个玉瓶,羊脂白玉薄而光润,依稀可见其中翠绿丸子滚动,目注叶长风,再不言语。
事至此处,叶长风反而镇定,端起玉碗一笑:“谢陛下恩。”凑至口边,一饮而下,并无半分皱眉。
太宗也不由目露欣赏,笑道:“解药十二粒,一月一粒,一年后毒性尽除,再无复发。说起来这解药还是疗伤续命的珍品,长风你此去北辽,刀枪无眼,若有甚么伤处,服下便当无碍。”递过玉瓶,“这里是六粒,你此去艰险,为防不测,先带在身边罢。”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他半年内须回京一次了。叶长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服下剧毒之物也不以为异,只是淡淡一笑,心道我若是真要反,难道还在意生死?何况天下之大;也未必便没有解这醉飞花毒的人。制人贵在制心,就凭你刚才一番话,我也再不会叛你,你又何故添此蛇足,反落了下乘。
由此体会,太宗气度,不但不如太祖,较端王竟也逊色有多。然而……奈何他为君,我为臣,君臣之份早定!
当晚,留宴玉琼阁,太宗对叶长风言语亲和,再无怀疑,这一顿酒席君臣尽欢,叶长风虽不善酒,也被迫饮下不少,到最后,连怎样被小黄门送出宫门,又有轿夫怎样等候门外,接回端王府中也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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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轿自侧门进入,一路轻捷行转,直抵叶长风所居院落,在阶前停下。早有仆人殷勤挑起轿帘,扶下叶长风:“叶大人,您慢慢走,可小心着脚下……”
被扑面而至的夜风一激,叶长风昏沉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些,只觉身边嘈杂声此起彼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着,叫人难受,顺手拂开最近的人:“行了……我可以走……你们……退下……”
端府下人早得吩咐,叶长风所说之话不准违抗,正在为难,一双手稳定地扶住叶长风:“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看清来人,端府众人如释重负,陪笑着都退了开去。
叶长风踉跄进屋,被扶坐在一张木椅上,红烛亮起,隐约听得身边水声悄微,不多时,一把沁凉的手巾递了过来,叶长风下意识接过,用力在脸上擦了几下,含糊笑道:“三儿……你莫要生气……我其实也不算醉……”
屋内一片寂静,并无三儿往常惯有的唠叨,叶长风终于察觉异样,抬起头,勉强看清眼前的人,不免惊讶:“……蓝珊,是你?你……为何在这里?”
“叶大人救了我的命,我无以为报,以后就跟着大人,贴身服侍了。”倒底是内功深厚,一天休整下来,蓝珊的脸色虽还带些苍白,较早晨的憔悴已全然不同。
听着蓝珊没有起伏的平静语声,叶长风不由失笑,且当真笑了起来:“你……你们……可笑。我救了你?他若……真想杀你,不知有多少种法子,用得着……绑在那里么?又舍不得你,又怕我心怀介意,合起来演这幕戏……也就罢了,到现在还要……还要借此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你家王爷他真真是算无遗策,高明得很……不,我不要你,我要三儿,你将三儿还给我,我要三儿……”
断断续续地道着,又去推蓝珊的身子,以他现下的力气,自是撼不动蓝珊分毫。说着说着,光影间眼中竟有晶莹闪动:“子若那么好,原来也是皇上派下的,现在又是你……跟我那么多人,竟是没一个人没背景没来由……只有三儿,是真真正正跟着我的,你们却连他也想赶走……我才不要你,我还要三儿……”头一低,伏在桌上,双肩耸动竟不能止。
蓝珊早看得呆了。
他见过的叶长风,是镇定逾常,沉静自若的,犹记大敌当前,叶长风唇角那一缕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柔和微笑,柔和,却又自信,仿佛什么也不可动摇他的意志,不可阻拦他要去的方向。连蓝珊这样对他没有半分好感的武林高手,也不得不收起轻视之心,正眼相瞧。
想不到,醉后的叶长风,竟会是这般……率真?什么庄重,什么深沉,什么当说不当说,象褪了层面目,一概都没有了。
虽然蓝珊极力不愿去想,可仍觉得,此时的叶长风,真的很象一只……小狗。而且是丢失了骨头的那种。
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蓝珊强忍住抽搐的面肌,试着去摇叶长风的肩头:“叶……叶大人,你是不是……该去床上睡了?”
“不要你管!你走开,别碰我!”叶长风恨恨甩开蓝珊的手,再度伏倒在桌。
蓝珊只觉一个头有两个大,偏偏对这样的叶长风又恨不起来,怔了一会儿,抓住叶长风的双臂,正想将他强行搬至床上,一声叹息响起,端王也不知在窗外看了多久,此时缓缓步入:“我来罢。”
小心地拉起叶长风,制住他推拒的双手,半扶半抱在怀里,令他面对着自已,端王正色道:“叶长风,你还识得本王么?”
叶长风定定地看了端王一会儿,哼了一声:“认识。名动天下的端王爷,连皇上都要让你三分,跺跺脚全京城都会摇,有谁敢不认识么?”
“你平时可不会如此说。”端王也只能苦笑,眼里却多了一份自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