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都成那样了,还有心思管我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那我也服了他。”宁泽打个哈哈,带上老牛扬长而去。
虽然离家不远近在咫尺,可是昨天的心情和今天已经截然不同,宁泽居然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走在大街上,不住地加快脚步,匆匆朝宁家老宅走去,累得老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等到了家门口,因为正院已被陈金凤占据多时,只能绕从旁边小巷里走侧门进去。来到侧门,门环紧闭。老牛止不住的兴奋,赶紧去扣门环。可是通通通通十几声敲过,就是无人回应。老牛诧异地转头看着宁泽。
宁泽也觉奇怪,正要上前亲自敲打,旁边一个声音悠悠叫道:“唉,二郎莫敲了,没人。”
宁泽急忙回头,却是巷口一个摆小摊的邻居,他记忆里没这个人的印象,只好拱拱手笑道:“那,他们哪儿去了?”
“作孽啊!昨日午后不就,陈家便来了许多人,把这院子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俺们哪敢靠近?只好远远瞧着。只听你们一会儿哭声一片,一会儿又是翻弄捣柜的声音,你老娘和你三弟,竟被他们赶了出来。连个衣服包裹都没拿!”邻居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摇头叹气。
“啊?!”宁泽双目喷火,两手攥得紧紧的咬牙问道:“那他们到底去了何处?”
“只见你娘带着三郎,哦还有你家牛嫂,一起慢慢朝南门外去了,临走偷偷对我说,他们只好去财神庙暂时存身,让我碰见你们告诉一声呢。”
“有劳老丈!”宁泽重重作一个揖,头也不回,大步朝南门走去。
财神庙。
好像天下每个县城都有一座财神庙。
庙里的财神据说掌管着天下财富,他想给谁,就会让谁发财。
可惜几乎天下的财神庙,没有一座是干净、整齐、像样的。全都破破烂烂放在那里,财神的塑像色彩斑驳,脱得七零八落,一手举着断了半截的钢鞭,一手压住无头的黑虎,就这么故作姿态地看着这冷清的财神殿。
财神庙的门口永远会贴上一副对子:手持钢鞭长进宝,身骑黑虎镇财门。
然而他却连自己这点微薄的身家也镇不住。
一年到头,人们只有在最肯花钱的那几天,拿几柱香,两根蜡,来敷衍敷衍这个掌管天下财富的落魄鬼。
滑稽的是,那个本该是穷酸的孔夫子,偏偏也在天下每个县城都有一座文庙。金碧辉煌,气宇威严,天天冷猪肉,享尽尊荣。
是不是很讽刺?
不是,这只说明一个道理:钱,虽然人人都爱,却不值得尊敬!
可更讽刺的是,那些从来只拜圣人不拜财神的人,却没几个是不爱钱的。他们气度威严,冠冕堂皇;他们口吐莲花,正人君子。一转身却猥猥琐琐数着那肮肮脏脏偷鸡摸狗赚来的钱,半点违和感也没有。
唉,人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
0011、风雅风骚两手抓()
“蛛网满雕梁,尘埃遍蓬窗。
老娘亲,携幼弟,衣褴褛,坐在那枯草堆上。”
——摘自《宁泽自度曲集》
这是宁泽后来写回忆录时,记起他踏进财神庙第一眼看见的场景。
空荡荡、破烂烂的大殿里寻觅半天,才发现神像背后有衣襟抖动的影子。
马上就是六月,天气已经很热,但神像背后还是有些清冷。李氏和小儿宁涛跌坐在一捆潮湿的草堆上。宁涛赤着双脚,抱膝仰头望着窗外。母亲李氏正埋头打着草街子,小儿光着脚被人推跌到大街上,只好现做一双草鞋暂时穿上。
“娘,孩儿不孝,连累你们受这般苦楚!”宁泽轻轻走过来,见到这情景,他只是心头难过,弯腰蹲在母亲身边慢慢说道。宁涛见到宁泽,喊一声“二哥”便全身扑上,宁泽一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李氏先是一惊,看清楚是自己儿子,眼神顿时明亮,然只一瞬,已经充满泪水,脸上似哭非笑,颤抖着一手抓住儿子臂膀,一手轻轻捶他的肩膀,却只是无声饮泣,嘴皮不住颤抖。
当宁泽一下把母亲也紧紧拥进怀里时,李氏才“呜——”地一声,长长痛哭起来:“儿啊,娘无能,对不起宁家祖宗,没守住咱们家的基业啊!”
苍凉的哭声在财神殿里回荡,老牛夫妇简直不忍多看,也禁不住相拥而泣。
宁泽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安慰道:“放心,娘,不出十日,咱们重新搬回正院住去。我还会把伞行拿回来,我宁家绝不会败落!”
李氏抬起头来仰望儿子,清秀的脸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韧和深沉。她听到儿子说要搬回正院时的那一丝丝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抽泣却带着欣慰的笑容:“娘信你,二郎!”
李氏说完,伸手在怀里慢慢掏出一沓文书,递在宁泽手里:“他家今日闹得急,却不防娘已经把咱们家的房契、地契和伞行的文书都收了过来,你且收着,看看有何法子打赢这官司!”说罢又叹一口气,这些东西就算偷偷拿来又有何用?人家是押司,一张嘴便能把自己全家吞了下去。不过多保管几天罢了,二郎的话,当真信得么?
宁泽慢慢翻看文书,当然是证照齐全绝无问题。却忽然对里面一小摞崭新的纸页发生了兴趣:“娘,这是什么?”
李氏看了一眼,虽然不认字,但还记得:“哦,这是你发病的时候,找郎中给你开的房子,还有去抓药的价钱。是些什么娘却不知,只是同这些文书放在一起,来得慌了,尽都收过了过来,没甚用处。”
“呵呵,也说不定,等我慢慢研究研究再说。”宁泽乐揣在怀里,又说道:“娘还没吃饭吧?今天尝尝儿子的手艺!”哈哈一笑站起来:“老牛,去买一斤羊肚、二斤羊腿、一把香菜、葱、姜??????”滔滔不绝嘱咐了许多,又要他把灶上需要的家什全部备齐。
他出门的时候,李氏倒是给了他几百钱。看儿子这么花法,又担心起来:“你这是——哎,咱们沦落如此,不可破费铺张,有口粥喝就好!”
“呵呵,老太太你可莫小觑了二郎,昨日他已挣下二三十贯钱哩。再说咱们二郎做菜这手艺,那真是,绝了!”老牛乐呵呵竖起大拇指:“我这浑家做了一辈子饭,跟二郎一比,只配拿去喂狗!”
“你个老不死的,为了拍二郎马屁,拿我来漱口。是啊,我做的饭只配拿去喂狗,喂你这只老狗!”牛嫂听到丈夫损他,忍不住回嘴骂道。骂完一伸手,拽了老牛一个趔趄,夫妇俩揪揪扯扯出门而去。
这一骂,满大殿的悲凉烟消云散,李氏破涕而笑。
看到老牛他夫妇二人如此善解人意,又忠心耿耿,宁泽心里更是感动。默默把这份患难的恩情记在心里。
这一中午,李氏吃着清香浓郁的羊肚汤,宁涛大口啃着干煸羊腿,那滋味,简直是从未有过的香甜。连刚才半真半假臭骂丈夫的牛嫂也瞪大了眼睛,若非眼见为实,打死她也不能想象这个曾今饭来张口的二东家,竟能做出这一手好菜!
宁泽含含糊糊以平日偷看厨子做菜为由,打发了两个好奇老娘们儿,吃完赶紧一抹嘴叫上老牛:“走走走,咱们得回去看看情形,别出什么岔子才好。”语罢便匆匆溜走。李氏追之不及,忧心忡忡,不知他说的岔子是什么事。
出了门,他就把那几张药方交给老牛,嘱咐他多寻几个药铺,比一比方子上的价钱。自己则溜溜达达去了唐河边。
这个时候,又是未时正牌,湖阳县正堂的后衙里,知县王炳林才脱去乌黑沉闷的官衣,换一身洁白的丝袍,手拿团扇不住地扇风去暑。旁边伺候的承局见知县相公心情烦闷,并不敢高声,他知道知县相公的习惯,轻轻绕过花厅,要去把书架上的古画取来让老爷把玩把玩。
王炳林以三甲同进士出身候补多年,才弄到这个知湖阳县的缺,本来很是不甘心。只是这湖阳县南北通衢,水路发达,往来迎送,倒也有机会巴结些达官贵人,虽然礼送得不少,不过捞回来也不慢。因此便渐渐由不平而觉惬意。只是有一样,妻儿老小都在老家,留自己独身外任,难免孤枕难眠。
他自诩是个风雅多才之人,平日最不耐烦乡下泥腿子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东家丢牛,西家死鸡,狗儿猫儿打架弄成乡里械斗,春日劝耕,秋日收粮,一年到头扯不完的税收,弄得他头大无比。全赖着有个好帮手,就是第一押司陈文锦,既帮他把这些破事儿弄得井井有条,又时时对自己大笔的孝敬,还能够监视监视那个副手主簿不敢有小动作,这才得些清福享用。
唉,可是陈文锦家昨天居然也遭了祸事,好端端一个大儿子,半夜被人掳了去,听说床上还明晃晃插了一把尖刀,当时就把陈文锦吓得浑身发抖。
自己心腹的事,当然要十分上心。没奈何,只得打点精神,安排下三班衙役四门搜捕贼子,又把陈金龙平日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弄来细细拷问,一个个都叫苦连天只说不知情。
但终于还是问出了些似乎有用的线索,说昨天晚间,跟着陈金龙去唐河岸边找宁家疯儿子,后来不知如何,同船老大张顺低嘀咕几句后,便跟着张顺上了河边的大船,回来时笑嘻嘻地背上多了二十五贯钱。大伙快活一阵之后,便各自回家,再没相见。
没二话,把张顺一干船工拿来拷问。
张顺等一干船工被提到县衙,开始作莫名其妙不知何事状,在王炳林威严的喝问中,一个个哭喊连天,直叫冤枉。张顺禀报,实在是不好意思揭了押司大爷的短,伤了衙门的面皮。那陈金龙小衙内听说船上有行旅的客人下棋,执意要去观战,三言两语不合,便打了人家耳光,还拿走人家二十五贯钱财。他拍拍屁股走了,人家客人敢怒不敢言,自己们只得好言告罪,免了人家船钱方才罢休。
王炳林细细听去,觉得也没什么岔子,又要把旅客带来问话。张顺只道:“他们是客人,昨夜闹个没趣,便自行上岸去了。小的如何敢阻拦人家?现在却叫小的哪里去找?”
王炳林毫无办法,却要拿人撒气,只好丢下牙牌,着人把张顺等一干人每个张嘴十板,撵出县衙,言明不许离开县城,随时听候传唤。
那张顺等人一个个被打得红眉烂眼哭爹喊娘而去,可案子却毕竟没有下落。面对陈文锦的嚎啕哀求,王炳林实在也招架不住,只好耐下性子好言安慰半天,才得抽身回到后衙。
还是那承局懂得眉眼高低,一幅张萱《望月图》送到老爷眼前,却见他全无平日眉目舒展、细细伸手临空描摹的悠闲神气,胡乱看了几眼便叫收回。承局心念一动,弯腰笑道:“相公连连操劳公事,怕是有几日没出门了吧?”顺手又换上茶汤。
王炳林垂眉不语,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两口,才从喉咙里发出“嗯嗯”两声。也不知是在用茶水清喉咙呢,还是在答应承局的问话。
承局脸上堆欢道:“这几日热得没奈何,相公也该微服出去逛逛了,要不,小的这就安排软轿,等用了晚饭,趁着月色出去败败暑气?那小狗子可是跟小的念叨过几回了,说相公总不过去吃茶,家里都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哩!”
小狗子是湖阳县城东门口一个提茶壶的马泊六,家里服侍的正是王炳林的姘头张翠儿。
话说大宋娼妓分明,载歌载舞只陪吃酒玩耍的那叫妓,叠床等汉的那才叫娼。妓又叫伎,是领了官府的执照,可以正大光明出入任何地方的。若是富裕的州县,还能用管钱养些歌伎放在瓦子行里,有官身的老爷们也可以随时招来,唱曲弹筝,斗棋打马。
可是王炳林这样情况的知县老爷,朝廷又不准携带家眷上任。那看得吃不得的蜡果子有何屁用?关键是要能消了身上这股邪火才行。
知县老爷也是个人啊,哪能没有些儿俗乐?风雅要有,风骚也不能没有吧?
有道是强龙也怕地头蛇,陈文锦身为押司,也不知在几任知县老爷身上使了这招,王炳林上任不多时,便被这承局里应外合,叫陈文锦给拉了皮条。就是那个城东门的私娼张翠儿。
天气闷热,生活枯燥,烦事上心,精虫上脑。
唉,真是百事不遂,也只有这个能消消暑气了。王炳林端了两三口气的架子,终于淡淡应了一句:“嗯,你去安排吧。”
0012、送别()
“嘶——,别动!”
张顺呲牙咧嘴一扭头,打开宁泽那只幸灾乐祸伸过来的手,气呼呼地把热毛巾换个面又捂住脸。
宁泽憋住笑意,不住地赔礼安慰:“实在是小弟考虑不周,没想到那王炳林下手恁重啊。没说的,等事成之后,二哥只管开销那老咬虫,让他也吃吃咱们的大嘴巴子!”
经过王炳林这么一顿收拾,船工们更是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只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方才解恨。
却不知这也算是宁二郎小小的一点伎俩。张顺已然被他折服,那是不消说的。可是要让这手下弟兄们卖命去干这泼天的祸事,人心不稳那可不行。还不如让他们也跟着吃些王炳林的苦头,这账便算是记下了。到时候心更齐些、力更猛些!
张顺哪里懂得他这些弯弯肠子,还没口子地在弟兄们面前夸耀宁泽,若非宁二郎神机妙算猜到有此一劫,那苦头可就吃大了,现在才几下轻轻的嘴巴,多划算呐?
张顺轻轻揉着面颊,问道:“怎样,家里还平安吧?”
“嘿,昨日小弟才离家门,便被陈文锦带人去放刁,如今把我老娘和我三弟都赶了出来,此时正在财神庙里暂时存身。”宁泽淡淡说道,脸上风平浪静。
张顺瞪大了眼睛:“啊,这厮如此刁恶?哼,活该他儿子被——对了兄弟,既然老伯母被撵了出来,何不接来就在我这船上先住下,也好就近服侍服侍。我这就安排兄弟去接!”说完站起身来要出去吩咐。
宁泽急忙一把拉住他:“不用,小弟已经思量过,在财神庙住着还好些。陈文锦撵了她们,气也出了,一时半刻也不会再去寻衅吵闹。若是接在这船上,咱们这几天的事却不好瞒得住她们,还是不来的好。”
“由得你兄弟,”张顺听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坚持:“却要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按照咱们早上商议的计较,安排了几个兄弟出去打探消息,如今已得了四五分哩!”张顺得意笑道。
“哦?这倒是恁快,打听到了些什么?”宁泽眉毛一扬,还真没想到这些船工办事也很有速度。
“那张翠儿,现在是一个人独居在城东门边的一条小巷里,那也算是独门独户,只有个叫小狗子的马泊六服侍她。以前王知县没来的时候,只做些散客的皮肉生意,却不知靠了谁,搭上王炳林这个靠山,从此便一心一意只守着那老干尸,因此家里清净,并无旁人前来聒噪。呵呵,这算不算好消息?”
“哈哈,是天大的好消息!”想那知县老狗,为了遮人耳目,如此偷偷摸摸寻僻静处养外宅,这不是为老子创造条件么?
宁泽心情嗨,和张顺谈谈说说极其开心,张顺不免又安排下酒食,两人只在船上吃酒吹风,好不快活。
不多时老牛也已回来,他走了县城四五个药店,把抓药单子上的药价都问了个遍。不出宁泽所料,那些单子上所标的价钱,一律比寻常价钱高了五六倍不止,有些甚至更高。
“呵呵,难怪老子治个疯病,便要花去三二百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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