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匆匆忙忙整理发髻,又扯平身上衣服,务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礼。
进到中军大帐,宁泽早就习惯宋军的礼仪,二话不说先单膝跪下,低头抱拳:“见过经略相公!”
“起来说话。”王渊背对宁泽,手里拿着一份公文再看,大帐里面再无别人。
“几日不见,今日得暇,找你来说说话儿。”王渊慢慢转身看着他,忽又皱着眉头问:“喝酒了?”
“呃——是,禀相公,昨日小人得五队的哥子们热情接待,实在推辞不掉,有些多了!”趁势打个酒嗝儿,脑袋还在一晃一晃的。心里暗暗腹诽:“老子又不是你的兵,遮么是让我当清客,还陪你说话解闷不成?”
王渊哪知道他转个什么心思,点点头,也没觉得什么:“上次你说的那个梁红玉,老夫已经着人打听清楚——”宁泽心头一颤,屏息凝神听他下文:“这可难了,她父兄都是钦犯,他爹是童相公亲自过问处斩的,铁案如山,谁也翻不了。因此,教坊司怕是也无法轻易给她开脱。子霑,莫怪老夫,实是无能为力!”
王渊堂堂一个指挥使,只消打几句官腔,完全可以让他哑口无言。但语气中很浓的歉意,足见王渊对他还是挺交心的。
宁泽知道这老儿说的也算实话,一个营妓,也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推脱。虽然失望之极,但也只好谢过王渊关心。
“还有一桩事,呵呵,叫你来就是发发议论,老夫想听听你的高见——这几日枢密院已行文下来,我这路大军,怕是暂时要屯在颖昌了。”
“哦?那要多久?”
“战报已发,如今贼犯睦州,进兵苏杭,只着左路前锋大军弹压进剿,其余州县也严阵以待,估计方贼绝讨不了好去。因此,老夫这边倒也轻松。嘿嘿!”王渊说话的时候,脸上皮笑肉不笑,带了三分揶揄。
他上回听宁泽分析敌情,觉得大有道理,而且这小子料事如神,居然跟战报一模一样,不免高看了几眼。可是目前形势开始一片大好,他说一年功夫才能清剿干净,却是说错了。便有了几分调笑之意。
宁泽这时候脑子已经清醒,焉能听不出王渊的语气?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结束,但说多了也是无用,反正打来打去关自己屁事?淡淡一笑道:“但愿天兵到处,方贼束手就擒,也省去黎民水深火热之苦。只是贼势方炽,相公若能进言,不妨提醒提醒上峰,须得紧紧扼守几处水路才好。那方贼水乡土生土长,水路地形都熟悉不过,便是能钳制在一方,但他钻来钻去,恐有不虞。”
王渊锁眉深思,他也听出宁泽对自己传达的领导精神指示不以为然,要想反驳他呢,方腊造反地图他早就烂熟于胸,不用看也知道这厮说的是大实话,很有道理。点点头:“这个老夫理会,寻机会向上方禀报吧。”
转而笑笑坐下:“咱们且说些轻松话儿。这几天过得如何?”
“谢谢相公恩典,挺好,有吃有住,弟兄们也很热情,相处和睦融洽。”
“哦?你们那韩营头对你也好?”
“是啊,韩营头是条英雄汉子,小人很佩服他。”心想也许韩世忠的暴力值很高,所以在王渊的心里也挂了号。
王渊嗯了一声:“那,以你一个寻常百姓的眼光来看,咱们大宋的禁军,到底如何?”
宁泽微微一愣,细细琢磨,觉得这老儿此话大有玄机,一般情况下,做领导的如果张罗着要干什么事,就会多从几个角度来收集想法,好下决心。
这个要好好回答了,不能给领导添乱。
“嗯,这个么,小人走马观花,知之甚少,不过以一管之见看来,我朝禁军,但从军队管理层面来说,小人觉得有两处不是很妥当。”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加了很多作料,以便能有时间观察王渊的态度。
王渊眼睛半闭摸着胡子,只是听他最后说有两个方面问题时,才张开眼睛提起精神:“你且说说。”
“首先么,军容不整。小人也不是说我们五队的坏话,但整个军里都是如此,大家似乎不怎么注重仪容仪表,也不在乎什么规矩,反正走到哪个营房都是乱糟糟的,被子乱放,床铺歪七扭八,纪律也很松懈,呃,伙食不知道如何,还没吃过······”
“你接着说。”王渊认真点头。
“其次就是训练不够,小人就没看到士卒们操练过。成天闲散游荡,打熬身体也是随意而行,规矩似乎不太好。基本上就是这些了。”
王渊使劲点头:“这是关键。唉,我大宋并不知将,将不知兵,不如此反倒是怪事。咦,对了,前几日不是听你说本朝禁军,军容整肃,还号令如山什么的吗,怎么又改口了?”
“嘿嘿,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小人那不是怕吃亏么?”宁泽羞涩地笑笑。
王渊也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还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啊!
“报!”
两人的交谈又被一声报打断。王渊不耐烦地问:“又是什么事?”
“禀相公,前锋营五队打起来了,闹得厉害,有人见血。”
“啊?”王渊振衣而起,又诧异地回头看看宁泽。宁泽一脸无辜摊开双手歪着脑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别赖我啊!他也好奇,来的时候个个都在挺尸,这会儿怎么又打鸡血了?
“去,带一队兵,把闹事的全部拿来!”王渊面如寒霜下令。
转身的时候,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宁泽:“你也别走,一旁听着!”心想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八字不对啊,每次跟他说话都要出点事儿。
要不了多长时间,中军营的人已经捆了十七八个五队的士兵过来。宁泽定睛一看,这不全都是昨晚上一起嗨皮的弟兄们吗,这是咋回事儿?连韩五哥也被捆了,还单独跪在一边。
宁泽站着,实在不好意思跟大家打招呼,只好溜边躲在角落里。其实大家都装作看不见他而已。
“说,怎么回事?”王渊不语,中军从旁喝道。旁边小桌子也支起来了,那天给宁泽塞钱的掌书记提起笔墨,这是要做笔录的架势。
事情还真跟宁泽有很大关系,都怪他昨天买的那车东西。
昨天他又是酒又是肉又是鸭子果子的拍大家马屁,晚上所有人都喝高了。宁泽刚才走后不久,也就渐渐地先后醒来。
最先醒的是个叫张长武的,这小子平时在营里属于蔫坏那种,爱搞搞恶作剧。醒来看见大家都还在呼呼大睡,便贼笑着起身,一会儿抹点油在这个脸上,一会儿用鸭骨头在哪个脸上画点花儿。
玩着玩着,又醒了两三个。大家看他恶搞众人,呵呵偷着乐。张长武人来疯,见有人看戏,越发卖力。瞧着地上有只鸭脖子完好整齐,他灵机一动,便把它偷偷塞进王六斤的裤裆里,支愣着啊支愣着,雄赳赳的好看得很。
王六斤睡得跟死狗一样,半点没察觉,倒是他身旁另一个姓王叫王三泰的先醒过来,脑子还在迷迷糊糊呢,刚刚坐起,就看见王六斤裤裆撑得老高。王三泰嘴里骂一句:“他娘的做梦娶媳妇儿,想好事儿呐?”啪地顺手一巴掌:“老子给你打下去!”
那不是玩意儿,那是鸭脖啊!
啊地一声惨叫,王六斤痛得跟弹簧似的跳起来。那只鸭脖差点被王三泰钉在他那玩意儿上。
这酸爽!
王三泰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还举着手愣愣地看着王六斤发呆。王六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捂着裤裆抬腿就是一脚,提在王三泰腮帮子上:“直娘贼,我去你先人的!”
0056、师兄们找上门()
王三泰这一脚挨得既活该又冤枉,活该是他毕竟真的差点弄断了人家宝贝儿,冤枉是那可是张长武使的蔫坏。
所以他被这一脚踢得半边脸肿起老高,却不知道该不该还手。
正好王六斤觉得裤裆刺痛,伸手进去掏出一截鸭脖,更是火上浇油,对着王三泰又冲过去。王三泰看到这玩意儿,脑子终于明白些了:“撮鸟,关我屁事,不是俺放的!”
王六斤回身大喊:“谁干的,出来受死?”
张长武偷偷溜到边上装作不知道,可旁边还有几位看着啊,大家坏笑着朝张长武指去。他本来就贼名远扬,王六斤还有什么怀疑的,冲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张长武开始还躲闪,后来被打急了,也发性还手。
屋子里满地躺了那么些人,可不就跟着遭殃?大多数都是被踩醒的。有几个还被踩着要害部位。又都是些宿醉的汉子,大家糊里糊涂便开始乱打一气。
等韩世忠被推醒时,已经弹压不住了。
事儿倒是简单,可王渊无名火更甚。刚才还同宁泽议论军容军纪,大宋有大宋的规矩,最要命的一条就是王渊感叹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枢密院负责调兵,可兵又掌握在殿前马军司和步军司等衙门手里。这几个衙门平时负责操练将士,可打仗的时候绝不是带兵训练的头,而是枢密院另外派人去临时指挥。
王渊本人就是这样啊,他本是熙河兰湟路第三将部将,权知巩州宁远寨。还不是临时要剿匪,朝廷把他给抽调过来?
刚才他为什么和宁泽说这些,就因为他也早就认为这个部队实在该整顿了,要不然真开战了,拿什么跟反贼交手?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上回宁泽说歙州要糟,结果就真的被占领了。这回说部队要加强管理,立马就有人打架凑趣。王渊真是怕了宁泽这张破嘴,你特么下回能不能说点吉祥话儿啊?
“拖出去,一人重打十军棍!韩世忠身为营头,率先酗酒烂醉,打二十!”没好气的王渊一声怒喝。
“呃~~~~~相公,能不能等等?”宁泽在一旁看着弟兄们要被捶了,实在不好昧了良心装没看见。只好怯怯地劝架。
王渊回头看着他,眼神错综复杂,不晓得是赞他嘴上有鸡毛很灵验呢,还是怒他这个扫把星说什么来什么。
“那个相公,小人一直寻思这军纪的事,方才还正要进言,这军棍军法,怕是一大祸根!”
他不直接劝,却要从理论的高度来达到自己救人的目标。
王渊皱眉:“什么祸根?”心说几千年了不都是这么来的?
宁泽左右瞧瞧,前后看看,欲言又止。觉得有很多话实在不适合当着很多人讲。话说在一群猎物面前讨论怎么打猎,是不是有些别扭啊?他干脆赔笑道:“相公请稍候。”然后直接走到掌书记跟前,又赔笑道:“劳驾,借个座儿。”
掌书记不情愿地看向王渊,见王渊歪嘴示意,只好让开。
宁泽坐下,拿起毛笔蘸墨,铺开一张白纸,凝神想想,顺手涂抹写了将近一小篇。
摇头叹气吹干墨迹,两只手呈上王渊面前。
“夫治军之道,不以威行,不以势迫,不以体伤,不以神灭。老子云:‘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以律治之,威信自立。然律有好恶,治有高下。动辄军棍伤身,徒使怨气张炽,阴毒盖深,有何益也?况军棍无情,致伤致残,乃使军中多一病夫残卒,是累赘也!积累日久,非但无治军之威,害远甚矣!莫若布革新规,另立军令,但能使号令如山,何必袭用陋法耶?”
王渊拿着这篇短文,沉吟良久。里面有几句话特别打动他,想想也真是,打军棍这种法子一直都在用,可除了弄几个伤病养着哭爹喊娘,又能起多大作用?还降低部队作战能力,真是得不偿失。还得靠平时严于规矩,令行禁止才行。
不过这新规矩是什么?宁泽可没说。
“你这意思是不能打?”
“宁泽浅见,仅供相公参考。”
“那既不能打,又能如何整治他们?”
“这个,宁泽有些粗浅想法,不过说来话长,若相公有兴,便分说给相公听听。”
王渊凝视宁泽半晌:“子霑,这样吧,今日来不及听你细说了。你若真有章程,不妨拿这第五队来练练手,老夫倒想看看你有见识,却有没有手段。”
“呃,宁泽只会纸上谈兵,搞不来真家伙!”
“呵呵,你倒推得轻巧。那这样,让韩世忠去干,你帮他拟章程,出主意。”也不容宁泽再推辞,叫道:“来人呐,都押进来。”
齐刷刷那十几个架犯又被押进大帐:“你们这些杀才,今日本当重重责打,方消得本镇心头之恨。幸有宁子霑作保,暂且寄下这顿打,下次再犯,决不轻饶。还不多谢他?”
这帮惹祸的孙子没精打采地嘴里胡乱多谢宁泽搭救之恩。不是不真心,实在是被捆着跪下,觉得丢人。韩世忠没谢,他可张不开这个嘴。而且这厮还是罪魁祸首,不是他买来的猫尿,谁会闹这么大动静?
“韩世忠!”
“在!”韩世忠也捆着跪在地上。
“今日回去,你须得给本镇整顿军纪,要把他们练得如钢似铁,方有面目再来见我。给你三个月时间,若还不见成效,你给老子滚回家去,再也别指望立什么军功了。听见没有?”
“遵相公钧旨!”
“嗯,回去以后,若有不妥当,宁泽会跟你分说。你们商量着办吧。”他也不敢把话说死了,万一这小子真是个华而不实的家伙怎办?所以王渊也没敢大意,只同意拿五队做个试验田,不行了也才一百来号人,赔得起。
韩世忠倒是诧异地看了宁泽一眼,这兄弟似乎还真是经略相公的客人,瞧人家对他多看承?
一干人被松绑撵了出来,垂头丧气回到营房。韩世忠倨坐榻上,两眼寒光四射看着众人,一个个心里怕怕,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刚才你们也听明白了,经略相公要我整顿好你们。自今日起,你们可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若有半点违拗,却别怪老子翻脸无情,不讲平日兄弟的情分。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
“大声点!”
“听——清——了!”
“还有,今日多承宁兄弟保了咱们这顿打,而且经略相公发话,有事儿听他的。你们明不明白?”
“明白!”
“呃,五哥,你可别折煞小弟。我就是在经略相公面前胡诌一些,答应替你做个参谋,哪敢发号施令?别瞎说,别瞎说!”宁泽急忙真诚说道。
韩世忠仔细想想,觉得也对,自己还勉强能压制得住这帮撮鸟,宁泽可有点悬。点点头:“也对,这么着,你虽不是士卒,但既有经略相公钧旨,那就勉强你在本营做个营副吧,自我以下,都听你号令。谁敢不遵,只管告诉我,看老子不揭了他的皮!”恶狠狠地看着众人。
宁泽哪里肯依:“不不不,这个称呼不好,我不当!”
“为什么不当?”
“这营副是个啥称呼啊,太难听,太难听!”他拼命摇脑袋,就是不依。
有几个脑子快点的已经噗呲笑出声来。韩世忠一呆,才醒转过来,也是哈哈大笑:“是哥哥失言了对不住则个。那就改了吧,改叫队副,这个总成了吧?”
“唉,好吧,那我就对付对付吧!”宁泽觉得怎么叫都别扭,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倒霉称呼。
韩世忠要拉他商量整顿军纪的事,他笑着说:“刚才跟经略相公说了些不成熟的主意,不过还得捋一捋。等我回去写了来,再请五哥指教。五哥认字吧?”
“瞧不起你五哥,我正经读过书的。”韩世忠眼睛一瞪:“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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