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并不后悔。
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们出行所用的第一个交通工具,是舟。
阿悠端坐于船中,隔着帘幕注视着船尾艄公看似不动实则一刻未停的身形,与两侧如同倒流的静静江水,问道:“阿然,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不得不说,阿悠一直很宅,不过是前世宅在一座屋中,今世宅在一个镇中,大小不同而已。
一旦出了自己亲手画下的那方天地,自然又是新鲜,又是无措,简直东南西北都要分不清啦。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长琴正低头摆弄着面前几上的一张琴,似乎是正在拨弦调音,本来他们并无这样行李,只是离镇途中,无意中见到某富户家的长工正准备劈了它充当柴火——只因那家小姐因不擅琴而勾破了手指,便怒而下令如此从事。
当时……阿然是真的生气了吧?
阿悠回忆着想道,他向来性子清冷,今朝这番算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她注视着对方专心致志的动作,微勾嘴角,他想必,是真心喜欢琴吧。
而且,总觉得,阿然和琴有些像。
虽然说不出具体哪里像,但阿悠心中就是无端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阿悠不问是何地?”长琴听着指尖流动而出的清雅乐声,眼眸柔和,音,终于正了。
“就算问了,就算你回答我。”阿悠无奈道,“我也完全不知道是哪里啊。”
听着对方的大实话,长琴忍不住想笑,终还是忍住了,问道:“若说是人间地狱,阿悠可怕?”
“自然是……”阿悠狡猾地拖了个长长的腔调,才道,“不怕的。”
“哦?”长琴挑眉。
“有你在,我怕什么。”阿悠歪头笑道,“反正你总不会害我。”
“不过,”也许是时光太过悠闲,阿悠有些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思,凑上去问道,“这世间当真有地狱么?”
“阿悠想看?”
“……”阿悠瞪了他一眼,“才不想呢!只是,解除了我长久以来的疑惑罢了。”
“阿悠的疑惑?”太子长琴振袖抚琴,指尖触及琴尾处的伤痕,微微摩挲,到底还是去晚了一步。
“说出来你不许笑!”阿悠说完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再次强调道,“绝对不许笑哦!否则我就……”她说到这里意犹未尽地龇了龇牙,以示威胁。
“阿悠若不想我笑,我自然不会违你心愿。”长琴当然不怕她的威胁,只是,到底有些许好奇。
“我从前……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这世上没有鬼神,一切都是可以科、道理解释的,但我却总想,这世间若真有地狱,那该有多好。”阿悠转头看向在清风吹拂下微微泛波的江水,“人命终究有限,我的亲人朋友总有一天会离开我身边,若是人死神散,最终只化为那一罐尘土或于地下无声腐烂消逝,实在是……太过悲哀了。”
“我活着一日,自然会记得他们一日,但若有一日我死了呢?他们是不是就真的消失于这世间了?”
长琴指尖微动,自他诞生于世,便知晓世间诸事,此番心理,他自然不曾经历。
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多亏遇到了你,”阿悠转而笑道,“我才知道,就算我没有办法再记得他们,他们也还总是在的,我终于可以放下心啦。”
“转世投胎,记忆全消,终是陌路,阿悠不怨?”
“怨?”阿悠摇了摇头,“缘分终究有限,纠缠一世就已足够,追求太多不过自寻烦恼,我只知道他们还用另一种方式活着,记不记得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长琴没再说话,只是微勾嘴角,道:“阿悠可愿听我弹琴?”
“哎?”阿悠微怔,而后连忙点头,“好啊,只要你不嫌弃我不通乐器,我自然是愿意的。”
“听琴亦为听心,阿悠的心比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要明澈得多,又担心些什么呢?”
话语间,琴音娓娓响起,时而如高山巍峨,时而如流水潺潺,时而如珠落玉盘,时而如花底莺语,错错落落,宛转悠扬,引人心神间,几欲摄人魂魄。
太子长琴注视着双手托腮听得入神的女子,凤眸微眯——纠缠一世便已足够?
——阿悠,其他便也罢了,此事,怕是绝不能让你如愿。
20秘密
一曲弹罢。
两人久久未语。
清风徐徐,江水微荡,天地仿佛都是安静的,唯有船尾艄公摆桨间,发出低沉的水声。
却并不吵,反而愈加静了。
“阿悠觉得此曲如何?”
阿悠长舒了口气,苦着脸道,“终于可以说话了?”
“……”
“憋死我了。”阿悠拍了拍胸口,又瞥了眼对方的脸色,立刻接道,“好听极了!我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乐声!”
“哦?”
“真的真的!”阿悠异常果决地点头,“因为我没有睡着啊。”
“……”
错觉吗?
阿悠总觉得某一瞬间对方特别想抡起琴砸她脑袋上……
肯定是错觉,阿然不至于那么凶残罢?
不过,还是稍微解释下吧。
“过去,也有朋友约我一起去听音乐,但我总是坚持不到最后,几乎才听一小半就睡着了,有时候也在家里听,但不管怎样的名曲,最后都变成了催眠曲,但是,”阿悠非常确切地下了一个结论,“听阿然你的琴,我不仅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而且的的确确觉得它很悦耳。”
“阿然你之前说,听琴就是听心,所以我想,动听的也许不仅是琴声,还有你的心声吧?”阿悠说到这里,弯起眼眸笑了起来,“虽然说不出更好听的话,但是,阿然,那真的是很美的乐声。”
“阿悠何必自谦。”长琴垂眸笑道,“这样的夸奖若称不上好听,天下间还有什么更动听的话语?只是,”他话音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阿悠何时有了一起听乐的朋友?”
“额……这个啊……”阿悠这才发现,她似乎,不小心说漏嘴了。
并非刻意隐瞒,就算也许最初是,然而,在这个世界待久了,她已然很少会想到上辈子的事情,甚至有时觉得,所谓的“那个世界”“上一世”“穿越”不过是她儿时做过的一个梦,醒了也就该忘了,其实她从头到尾都是阿悠。
只是偶尔间脱口的一些话语还在提醒她,那并非梦境,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比如此刻。
“阿悠不便说?”太子长琴微叹了口气,“抱歉,是我唐突了,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不再问了。”说罢,低头不再言语。
“……”骗人!
明明说着这样的话,给人的感觉可一点不像啊。
这家伙,绝对不会就此罢手,绝对会追查到底,绝对会秋后算账。
——这是阿悠的第一直觉。
她本人非常相信这种直觉,而且……这种趁着老婆不在家偷偷找小三却不幸被原配发现的渣男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等等,似乎想多了。
阿悠拍了拍额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而后,她下了一个决定。
“阿然,关于你刚才问的问题……”阿悠拖了个长调,虽然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直觉告诉她,他一定在仔细听,于是她勾了勾嘴角,“那是个秘密!”
“……”即使不看,太子长琴亦知道阿悠此刻笑得必定极为狡黠。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说。”阿悠煞有其事地轻咳了几声,伸出一只手在太子长琴的面前晃了晃,又晃了晃。
太子长琴哭笑不得地抓住面前那只作乱的手,无奈道:“阿悠想如何?”
“阿然,你这次想带我去的那个地方,藏着你的秘密吧?”阿悠正色起来,如此说道。
不知为何,她总有这样的直觉。
也许只有去了那里,才能够真正地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太子长琴微微一怔,神情于不经意间已然稍稍敛起,眼神似叹息似回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
片刻后,他才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啊。”阿悠眨了眨眼眸,微笑起来,“我听说衡量朋友间关系好坏的标准,就是是否能交换秘密,秘密越隐秘,关系就越好。阿然,我们也交换秘密,可好?”
“自然……甚好。”太子长琴看着她得意洋洋的笑脸,不禁也扬眉浅笑,“我很期待阿悠的秘密。”
阿悠扭过头,看着一只灵巧划过江面的飞鸟,声音悠远:“就算是阿然你,想必也一定会大吃一惊。”
然而世间万事多波折,亦永不如人所想。
直到被人重新丢回地上,阿悠都没弄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其实很简单。
船舶偶尔停靠间,她便趁机下船走走,却没想到刚走到某个拐角处,就被人捂住嘴拖了进去,也不知那布巾上放了些什么药,她只感觉浑身无力,而后便被一头套进了麻袋中,再然后身体一轻,似乎是被人举了起来。
过了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被人扛在肩头行走。
明明知道应该呼救,应该挣扎,大脑却仿佛与身体断绝了交往,到最后,连精神都慢慢恍惚了起来。
直到被重重砸到地上,阿悠才因为疼痛而恢复了些许意识,慢慢思考起来,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
绑架?
不可能啊,她本身就不是什么有钱人,穿的也格外普通。
寻仇?
那就更不可能了,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而且她向来与人为善,就算偶有口角,也不至于结下这么大的仇怨,让人追到这里来报复她吧?
拐卖?
这个……一般来说,被拐卖的难道不是阿然那样的小姑娘吗?她怎么看都不年轻了……难道是抓错了?
阿悠皱了皱眉,就算明知抓错,也不知对方会不会放了她。
“夫人,人带到了。”
夫人?女的?
阿悠正惊讶间,有人已解开了麻袋封口处的绳索,而后拽着麻袋的那一头一抖,她便一个“咕噜”滚到了地上,身上生疼生疼,眼睛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光明而不自觉眯起。
“让她清醒,我有话要问。”
“是!”
一盆冷水“唰”地一下将阿悠浇了个透。
她差点被呛到,连连咳嗽了几声后,才勉强抬起头,打量着端坐在不远处的盛装女子——约三十岁左右,虽年龄已不算轻却并不显老,反而更有几分岁月沉淀后迥异于少女的端庄之美,首饰精致服饰华美,身旁还侍候着几位服饰同样不俗的妈子侍婢。
看来是个有钱人?
问题是,她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对方?
“我和你究竟有何仇怨?”
出于阿悠的意料,问出这句话的并非她自身,而是那位被称为“夫人”的女子。
“……并无仇怨。”这句话难道不该由她来问?
“既如此,”那夫人手拍扶手猛然站起,眉眼瞬间凌厉了起来,“你们为何要做出那等龌龊之事?”
“……”她到底做了……
阿悠猛然怔住,又仔细看了看那女子,对方眉宇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她的确在哪里看到过。
须臾,她蓦然苦笑——阿然,阿然,你这回可真是坑死我了。
21死活
面对着女性的质问,阿悠无言以对。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这位夫人应该是阿然现在这具肉身的亲人。
阿悠抿了抿唇,虽然早已预料到可能会遇到这种事,但她还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也直到此时,她才发觉,所谓心理建设到事情真正来临时总是无用的,至少,她现在除了一句“对不起”,什么都说不出口。
而她也明白,对方想要的,也并不是一句道歉的话。
她们之间,注定无解。
“对不起。”
有些话,虽然明知道没有用,也是必须要说的。
她不会自大到将所有罪恶揽到自己的身上,但她也的确说过——“我等你回来”。
然后阿然回来了,再然后……对方失去了亲人。
她是的的确确因为阿然的归来感到高兴,也是真真切切对对方感到抱歉。
虽然听起来如此可耻,却并不矛盾。
“我并不想听你说这种废话。”说话间,那夫人已然走到阿悠的面前。
站在阿悠身后的家丁识相地将她一把拉起,给她保持了一个跪坐的姿势,好接受盘问。
“我只想让我的女儿回来!”
“……”
阿悠比谁都知道,她的女儿,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这种残忍的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你一定没有做过母亲。”
对方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静儿是我的第一个孩子,生她时我难产,足足在产房中痛了一天一夜,才将她平安诞下。”
“那种疼痛,我到现在都不愿去回想。那时我真是痛到了极点,忍不住脱口大骂,还说出‘不想要孩子了’的气话,可等稳婆将静儿抱在我面前时,我才觉得,怎样的痛,都是值得的。”
“你一定没有见过自己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我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这就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她在我腹内呆了十个月,她知道我的一切,我自小没有父母,这世上除了她外,再没有人和我更亲。”
“我第一次看到她睡着的小脸,心都软了……而后,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第一次睁眼,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喊娘……”女性的声音渐渐低沉,仿佛陷入了某种强烈的悲伤中,“早知道事情会变成后来那样,我随夫君去上任时,就应该带着静儿一起去的,虽然舟车劳顿,但起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
“你知道吗?”夫人看向阿悠,目光中是几乎化为实体的恨意,“我听说她生病时是多么的担心,后来听说她渐渐康复又是多么的开心,再后来,我听说她失踪,又是多么的痛心。你知道吗?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又怎么能忍心夺走我的孩子!”
那凄厉的指控,一声声地拷打着阿悠的心灵。
她闭了闭眸,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我早该猜到……我早该猜到的……”
“在家人来信说静儿性情变得沉稳、不像之前那般爱撒娇时,我就该回来的,如果我那个时候回来,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捏住阿悠的脖项,厉声问道,“说!你说!你和那个与静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对我的女儿做了什么!”
阿悠觉得呼吸渐渐困难,大脑也慢慢地开始模糊了起来。
她也许真的会就此死掉。
——这样一个念头,渐渐地在她脑海中浮起。
而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砰!”
“什么人?!”
“小姐?”
“啊!救命!”
“妖法!她不是小姐是妖怪!”
这一声声在这宽敞的院中持续响起,然而阿悠注定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她正紧闭着双眸,静静地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真正的尸体。
直到,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搂到了怀中。
太子长琴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听觉,听不到她的心跳,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天地间什么都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这漫长的一生中似乎从未如此刻一般慌张过,心口隐隐作痛,那痛楚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在呼吸间越来越大,以至于一时之间,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去判断一个人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不,阿悠绝不会死的。
——看,她的身体还是暖的。
【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一次次,一回回,一世世,都在印证着这命数。
老天竟如斯残忍,连好不容易寻到的一丝希望都要将其掐灭吗?
不!他绝不认命!
终于,他颤抖的手指触上阿悠的鼻尖。
静等了片刻,在感受到对方虽微弱却依旧温暖的鼻息后,他猛地松了口气,一把将对方牢牢地锁在怀里,仿若没有什么能让他再放手,一边用手指感受着那代表着生命的温度,一边低声道:“我就知道,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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