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冷笑道:“好了,七王爷。你东拉西扯了半天,还不是在恭维我么?你不知道,我大宋的情势。我顾惜朝出身下贱,又曾经是逼宫叛乱的逆贼。哪怕是功高于天,也难以登堂入朝,谋求官职啊?”
完颜晟晒道:“哼哼!这便是你们中原人的迂腐不通了。还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里及得上我女真勇士,只要是有勇有谋者,必当重用。我父汗当年,也不过是个普通猎户,可是他带领我女真勇猛杀敌,攻无不克,这才创立了我大金国的基业。”
“是啊!所以,你才笼络了戚少商这样的中原能人,为你效力嘛!我倒不相信,大金国内,还能有人在琴棋书画上和我比肩的人物?”顾惜朝冷哼一声。
完颜晟洒然一笑:“原来,顾公子还在为那天的事情而不快啊!我义兄的确是才智过人。当年,我于辽河中将他救起的时侯,便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人。那时候,他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我请了无数中原名医,花了四年的时间,才将他治到现在这个样子。三年来,他既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家在何方。只是,这一回来到中原,我们才大致知道了他原来竟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九现神龙’戚少商。可惜,到如今,他也没有完全恢复。指望这回,杨姑娘能妙手回春,把他治愈。到时候,哪怕他不和我们回大金,小弟心里也是欢喜的。”说着,一双眼望向杨云晰,满是求肯的神色。
“你看我干嘛?大哥让我治,我才治。”杨云晰一瞥顾惜朝。
“既然,你知道了他是戚少商,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回来,还带着他到处惹是生非,打伤了‘镇国将军’赫连春水?”顾惜朝的唇边扬起一抹嘲弄,“七王爷,你编谎也要编个能让人信服的吧?你以救命之恩来钳制着戚少商,他这人偏偏迂腐得紧,就算失忆,可这有恩必报的大侠性子是改不了的。你此来中原,恐怕不是为了和皇上会面这么简单吧?你带的那些人,已经在十几日前入了雁门,直奔沧州,现下恐怕已经到山东境内了吧?”
完颜晟眼中精芒立现:“哈哈!久闻‘七略公子’智计无双,心思缜密,看来传闻非虚。不错,这一回,小弟是带了不少中原武林的成名人士和一些西域塞北的好手来到大宋。不妨直接告诉公子,我们正是为了一件大事而来,而这件事不但关系到我大金,更是关系到你们大宋的安危。因此,小弟才不得不来向顾公子讨个人情,希望能得到您的助益。”
“哦?什么样的大事?还关系到咱们两国?七王爷讲出来,顾某才好裁夺啊?”顾惜朝忽然心绪热诚了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完颜晟到底玩什麽花招。
完颜晟目光冷峻:“不瞒顾公子,不久前,我们接到消息,半年前辽国的一大批精锐死士,化整为零,扮作客商、江湖人士潜入大宋境内,查探夺取当年南唐王朝留下的一批财宝和精锐武器,以装备辽国的军队。”
“竟有这等事?”铁手万般诧异。
“我看,那个完颜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假的。”杨云晰瞪着一双妙目说。
无情略一沉吟,顾惜朝冷笑着看他:“你无情公子消息何等的灵通?竟然连这样的事,都没有查到?还叫完颜晟给占了先机?”
“当年,戚少商冒险入辽行刺,我们潜伏在辽国大都的人因为接应他,不幸暴露被杀了。因此,这么多年来,查探辽国内部消息的渠道不是很畅通。”无情冷冽地回望他。
“戚少商的事情,你们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赫连被打伤这件事,难道就这么算了?”一声娇叱,火红的颜色,火一样美的女人,赫连夫人息红泪就那样闯了进来。
无情和铁手揉揉眉心,不禁头疼了起来。
“呆会儿,他就会来,你可以乘云儿给他治伤的时侯,在药里加点毒药。”顾惜朝冷笑,“这样,你就可以替赫连小妖报仇了!”
息红泪美目一寒:“顾惜朝,你这是什么鬼点子?我是那个意思吗?”
“不然,你想怎么样?戚少商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就知道给他那个金国王爷的义弟卖命。你杀了他,哼哼!也算是为国除害了。”
“你?”息红泪一时气结,又转向无情和铁手道,“你们不想想,戚少商是怎样的人?我认识他有十五年的时间了,他何尝做过一件有违侠义、有悖良心的事情?他现在神智不清、敌我不分,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啊!怎么不想去唤醒他呢?”
“赫连夫人!你是他的初恋情人,他对你都辣手无情,我们!算什么啊?”铁手忙说,“你稍安毋躁,我们这不是正想办法吗?”
“好了,不要吵了!”追命忽然大叫道,“戚少商来了!”
白衣轩眉,眼神清亮,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个疯傻失忆的人。
“顾公子,你好!”笑得像阳光一样温暖。
顾惜朝一挥手:“你先跟她道个歉吧!她可是你的初恋情人,一回来就把人家丈夫给打伤了,还伤她!真是年纪越大越不长进了。”
松平或者说是戚少商,马上走到息红泪面前,恭手肃立:“对不起。我有时候,头脑会很不清醒。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夫人你见谅。”
息红泪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个曾经矫若苍龙的男人,这个曾经在怒江畔飞落悬崖为她摘一朵火红蔷薇的男人,现在竟然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前不久,他还辣手重伤她的丈夫,无情地把小箭向她挥来。此刻,却一脸孩子似的神情,真心地向她道歉。
“唉!”一代倾国倾城的佳人幽幽一叹,“少商。你真真叫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
其他人,却在奇怪,戚少商怎么忽然这么听顾惜朝的话,无情止不住地来回打量两个人,眼中若有所思。
“顾惜朝!”冷血一脸严峻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函,“这是你属下,九河帮帮主来的信。”
顾惜朝接过信看,俊秀的脸上,渐渐发冷。
过了一会儿,他方抬起头来,盯着戚少商道:“你今天回去,告诉完颜晟,我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你们这次的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
●十八、舟行
渺渺千山,苍苍白露,一苇横江。
一条大运河,记载了古往今来多少王朝故事,多少悲欢离合。
皓月当空,粼粼波涛之上行着一艘船。
船,木色尚新,彩画雕镂,旗幔飘飘。
船头立着一个孤清绝傲的身影,人清如月,冷调得仿佛不在尘世之中。
曾经是笑拥天下狂的容颜,带着一丝的寂寞,肌肤像是要渗进月光里,白的透明。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一声疏狂苍凉的歌声响起,弹剑作歌的人,似有三分醉意。剑语依然,琴音却无,原来断弦的琴,不在手中,而在心里。
走过窗前,镂空花窗里,青丝半掩着脸,只露出一线薄唇、俊逸的侧脸。
酒气,充盈着室内。
皱皱眉,挑剔的眼神望向那半醉半醒的人。
白衣寥落,胡乱翻卷着遮住腿,长腿微蜷,剑锋置于其上,拿着酒壶的手,兀自撂倒在一边。
“原来是个醉猫!”语声悄而轻俏,清澈得像初春破冰的寒泉。
手边压着一方黄纸笺,拽出来一看,胸口像是擂了一记重锤。
描金云龙笺的碎片,好似有几十片,细细地粘合在一起,笺上如风卷残云的狂草,三分率意、七分狂傲。
眼睁开,轻笑:“这是一幅好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戚少商,你以为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破镜再圆、覆水重收么?
破了就是破了,你再粘一千次一万次,它也是破的。
书,可以补;字,可以粘。
可是,心碎了,拿什么补,拿什么粘?
那是血肉,不是纸片,禁不起碎了又补,补了再碎。
绝望时的寒,灰心时的冷,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苦,谁不能吃?罪,谁不能受?
可是,黑得没有尽头的路,形单影只怎么走下去?
你招一招手,就能唤来阳光。
别人,飞断了翅,却离太阳越来越远。
“我叫你粘!叫你补!”使劲用手撕着,骨子里的痴狂发作,原来他的疯,毕竟没有好。
“你疯了!”扑上去,夺过的已是一团揉烂了的纸屑。捏住他的双臂,用身体压制住他疯狂的扭动,推压到舱板上。
痴然的眼,对上狂肆的脸。
你是疯子,我也是疯子,那么让我们来比一比,谁更疯!
薄俏的唇压上丰润的唇。
唇齿纠缠,舌尖轻送,一边清凉、一边温暖,彼此皆追寻着另一半自己急需的感受。
心里,像是烧着一把火,焚尽了,便是空的躯壳,却还包容着你的影子。
这一刻,胜却人间无数,纵然相望恨水,已是几许春风。
心里的痴怨陡然升起:戚少商,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当什么?
苍鹰野云,傲啸云天,怎得你袖手轻笑便收缚入怀?
狠命的一咬,血腥充溢唇齿之间,绞着不死不休的狂痛伤怀,伤了人,也伤了己。
只是那人偏偏也是痴然欲狂,生生地将血意渐浓的滋味送到他喉里去,轻扣着齿腭,辗转噬咬着唇瓣。
忘了么?忘了么?
人人都以为我忘了,我自己也认为如此。
忘了仇,忘了情;失了恨,失了爱。
只是,依然忘不了你的容颜。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青衣卷发,是刻在心头的烙印,纵然是碎尽了的心,再拼起来,还是片片都有你的影子。
人人都说我们有恨,人人都说我们有仇。
人人都说,戚少商恨顾惜朝。
那么,就让戚少商死了吧!让他消失,让他忘却。
只剩下,一个可以放手一搏,可以无牵无挂的我。
夜里梦里都忘不了你的我。
这已经不是一个吻,而是两匹野狼誓死的搏杀,谁也不愿意后退一步。
血肉纠缠,掐断彼此的呼吸。
终于,在濒临窒息之前,唇分。
猛地推开他,顾惜朝喘着气,平复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
眼前的人,嘴角渗出一丝血来,眯了眼冲他笑。
下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七略公子”已然落荒而逃。
身后却传来阵阵轻笑,听在耳中暧昧得叫人红了脸。
仿佛是多少年前,有个人眼直直地望进他心里去:“从现在开始,是你在逃!”
陆寒星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冷不丁被铁手一掌拍在肩上。
“是顾惜朝的书啊!”铁手温和地笑,“他的书流传得挺广的么!”
陆寒星笑笑放下《七略》:“是赫连夫人送我的。”
“哦?怎么,你也想到军中效力?”铁手扬眉,看着这个混合了南方人的俊秀和北方人的英挺――很出色的孩子。
陆寒星红了脸:“我不过是一个江湖上寂寂无名的小子。云儿她是忠良之后,天波府杨家的小姐。所以……”
铁手心头一凛:“所以,你希望能够出人头地,有朝一日好配得上她?”
怯怯地点点头:“嗯!”
“其实,女人的心很奇怪。并不是你能够功成名就,她才会高兴。”铁手忽然严肃起来,“最重要的是,重情重义,心中有正气,明白吗?”
陆寒星看看他,猛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的,铁二爷!”
“大哥!”杨云晰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顾惜朝正抱膝坐在船舷上,向旁边挪了挪,示意她坐下。
“大哥,过了长江,就是杭州。你一定要来我家坐坐。”笑眯了的眼,像两弯月牙。
顾惜朝看着远处愈显苍翠的群山,淡淡答道:“好啊!”
“对了,云儿,你外公的伤势如何?”
杨云晰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临走前,我去表姐夫那里,他说表姐七月初托人给他送信,说外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还需要时间恢复元气。毕竟年纪大了嘛!”
“你外公遇刺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年初啊!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你说,刺杀你外公的人相当厉害。可是,后来几次袭击你的人,武功又太拙劣,是不是?”
“是啊!我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和咱们这次南下,有什么关系么?”
“不知道,我一时还没有理清头绪。不过,我想很快就能知道了。”
●十九、野渡
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人间最美是苏杭。
顾惜朝一行人,到了钱塘江,就弃舟登岸,直奔余杭而去。
顾惜朝一马当先,心里总有些隐隐不安。
铁手赶上来:“你下的书帖,是否都已经收到了?那些人应该会到吧?”
“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来!”顾惜朝冷哼一声,“这回,除了穆鸠平,凡是能用的,我全叫上了。总不能叫人家笑我们中原无人吧?”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并骑而行的戚少商和完颜晟。
“是啊!连我和追命都任你差遣,顾公子你好威风!”铁手有点没好气。
顾惜朝狠瞪他一眼:“不愿意,你可以回去啊!又没人逼你。”言毕,一甩鞭子,马儿立刻撒开蹄子,绝尘而去。
“二师兄,他又怎么了?”追命赶上来,见铁手面色不善。
铁手一撇嘴:“怎么了?疯病又犯了呗。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顾惜朝熟悉路径,径自抄小路,直奔余杭太平渡。
在离开东京之前,他发过讯息给三河六帮十八家门派的当家人,着令他们于近日赶赴余杭,聚议阻截辽国高手的事宜。在他看来,对方恐怕不止想夺取南唐遗宝这么简单,甚或还有其他的目的。
太平渡,枫叶荻花。
虽是初秋,已有几许凉风,碧幽幽的一江秋水,映出江边一挑在望杏帘。
火红的旗招上,写着“平津酒家”四个大字。
这里的老板,是个不寻常的人物,江湖上历练久了,人送绰号“玉玲珑”――裘红叶。
裘老板年纪不大,却是个正邪难辨、态度暧昧的角色,逢人便露三分笑、不可抛却一片心。
只是,她为人极豪爽、出手也大方,倒不似高鸡血那般的吝啬贪财。
顾惜朝与她相熟,便将与众属下相会的地方定在了这里。
甩蹬下马,顾惜朝把缰绳一扔,那马径自寻了料槽觅食去了。
一进门,见店内已经乌鸦鸦地坐了一屋子的人。
却是三十来号人,泾渭分明地坐了两边。
左边有奇巧堂韩轻侯、九河帮陈度、翠微门白秀如一众三河六帮十八家的当家,个个都是称霸一方、在江湖上大有侠名的豪杰。
右边却是坐着十三个形貌各异的人,三个皂衣乌裘的大汉,两个灰衫长脸的中年人,一个清秀俏丽的少妇伴着一个焦黄面皮的病汉,还有三个华衣长剑的翩翩少年,一个宽袍大袖的粗莽僧人,以及一个一直在咳嗽的白发老妇扶着一个双鬟红衣的小姑娘。
裘红叶笑得娇媚,迎了上来:“哟!公子爷,您瞧,今日我小店是开了什么光了?一下子来这么多贵客!”
“还不是玉玲珑老板娘你经营有方?你这里,可是风水宝地啊!”笑得清冷傲人,却是带着一股慑人心魂的魅力,顾惜朝毕竟是顾惜朝,在江湖上翻手云覆手雨的功夫,岂是白来的?
韩轻侯、白秀如等一见他来,都不坐了,一个个都恭手肃立起来,也不敢多言。
顾惜朝一扫众人,也不开口,径自坐了,对裘红叶道:“老板娘,你还不把珍藏多年的上好陈绍拿上来?”
“早准备下了,就等公子爷您来,就端上来了不是?”裘红叶笑晏晏地亲自端着酒菜上来。
那边三个皂衣大汉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人和另一个道:“瞧瞧人家这阵势,老板娘亲自上酒!南朝的女子果然都是爱俏,就看那等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下菜碟。”
那另一个人脸色黝黑,站起来约莫有八尺高,目光中有几分邪秽,他走到顾惜朝面前,笑道:“想不到南朝的女人漂亮,南朝的男人也能俊俏成这样?不要说女人,就是大爷我也爱煞了这小模样。”他本不是急色之人,原来也没有轻薄顾惜朝的意思。只是一见方才对他们冷冷淡淡的老板娘对顾惜朝如此热情,左边那群身手不凡的南朝江湖人也对顾惜朝又敬又畏,不由得起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