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
“那我们……是否约定过天长地久?”
“没有!”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只是这样吧!
――惜朝,我们有过,只是,你忘记了!
――我怎么会忘,所有人,所有人都称我是疯子,只有你,只有你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说你是疯子的人,他们才是疯子!就为了那一句话,我便沉沦了这一生。
――你怎么会忘,怎么能忘,那一回,我对你说:从此,我们生死与共!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的,真心的,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生……都不会后悔!
气息,火热而滚烫;欢爱,缠绵而放纵。
只是,为什么我们的心,却越来越绝望?
从此之后,便是天涯羁旅,相望无期……
崇宁五年,大宋派遣三十万军队联金伐辽,取得大胜,宋金议和,两国修好。
九月末,宋军在征辽元帅赫连春水和渭北道安抚使新任殿前检点顾惜朝的带领下,班师回朝!
大军一路逶迤而行,直至十月中,方抵达云州之南的重镇河间。
原先,河间郡被辽国偷袭得手,后抗辽义军将其收复。
只是抗辽义军走后,先前逃走的河间郡守和朝廷军队,又跑回来了。
抗辽义军与征辽大军会师之后,便驻扎在河间城外,等待着朝廷的进一步指派嘉奖。
●七十六、生前身后名
燕京城郊,一块空地上正休息着一群人,这些人中有原来的辽国皇室契丹贵戚,也有家养的奴婢以及寻常的辽国百姓,约莫有三十万之众。
此时,这群人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正被一众金军骑兵队伍驱赶着,抛家离土、赶往金地为奴。
忽然间,只听几声马嘶人喝,几匹骏马飞驰而至。
“吁!”来人勒住马。
驱赶辽人俘虏的金军将军合吉台连忙拨马赶过来,滚鞍下马行大礼。
“参见太傅!”
戚少商眉目一展,回眸扫视了一眼这些辽人俘虏,微微叹了一口气。
合吉台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端坐在马上的戚少商:“太……太傅!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吗?”
“合吉台,放人!”
“什么?”合吉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又想起几日前在朝会上的争执。
那日金帝完颜晟颁布旨意,要分三批迁百万辽人入金为奴,结果遭到戚少商的竭力反对,君臣之间闹得很不愉快。
“太傅,这件事是皇上亲自颁的旨,恐怕……”
戚少商微蹙眉头,沉声问道:“合吉台,我且问你。咱们自当日兵发会宁,千里辗转大草原,一路攻城掠地,直至今日之胜,所为何来?”
“为的是报仇雪恨,震我大金声威!”
“这自是不错!可是,你可还记得,原先辽人是如何欺凌压迫各族百姓。不但是女真人,包括汉人、西夏人,乃至咱们在大草原遇到的蒙古各部族,哪个没有受到过辽人的欺辱压迫?”
合吉台抬眼看着戚少商:“没错!所以,今日他们这些人都合该为奴为婢,偿还昔日的罪过!”
戚少商四下扫视了一眼,厉声说道:“错!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看看这些人,无非是一群老幼妇孺,更兼普通的辽国百姓,其中不只有契丹人,更有党项人、汉人乃至你们昔日被掳的女真本族。你既知道备受欺凌之苦,又怎能再重蹈这般覆辙,否则咱们这一路来的沙场洒血,岂不是枉然!这般作为,与咱们切齿痛恨的辽人首恶,又有什么分别?这些人如今已身为臣虏,国土沦丧,咱们又怎忍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男的为奴、女的做娼,老人孩童化作一路的漫漫冤魂?”
“可是太傅!这可是欺君之罪,末将万万担待不起啊!”
戚少商从怀中掏出敕命金牌,说道:“此金牌,乃是当日破辽都之后,皇上颁给我的。当时曾经言道,见此牌如皇上亲临。你说,这个能不能命令得了你这‘北疆行军道总领’呢?”
合吉台略一沉吟,说道:“太傅,合吉台就听你一回,可是这皇上若追究起来?”
“自是我一肩承担,你且放心!”戚少商微微一笑。
合吉台一咬牙:“好!太傅,待我将他们带离燕京,驱至辽国源地黄龙,便放了他们。”
“好!我信你。”
戚少商拨马便要离开,忽然在辽人群中,看到一人头戴毡帽,颈上围着布巾遮住了口鼻嘴巴,只有一双凤目露在外面,明亮深黑。
目光相触,戚少商不禁微微一怔,心中有些恍惚。
少顷,他又回神,这双眼眸终究是不及另一双的那般清傲夺神。
他微微一勾嘴角,将一个赞叹深许目光送过去。
原来,世事多变,等闲异数。
王图霸业,血海深仇,都似那白云苍狗,稍纵即逝,付与一相谈笑中。
君王天下事,生前身后名,也都不过流水落花,倥偬而逝!
…………
河间府,城内行馆。
“老柳,你说这朝廷到底安得什么心?咱们在这里干呆着有半个月了,还不见调拨分配的旨意?”穆鸠平啐了一口,百无聊赖地对南寨主柳云飞说道。
柳云飞正擦拭着手中宝剑:“管他呢!反正,咱们就跟着公子爷就对了!以后,朝廷的事情,咱们这些人犯不上去搀和!”
“虽然这么说,可是我看顾惜朝整天阴着个脸的死样子,就觉得没有好事!”
“你说,公子爷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非要和蔡京叫这个板!死活也不肯入京。”
“顾惜朝是舍不得这手里的兵权吧!”追命笑着走过来,坐在他俩身边。
柳云飞瞪着眼:“崔三爷,您说,这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追命耸耸肩:“我怎么知道,反正大师兄磨破了嘴皮子,顾惜朝就是不肯释权入京。”
“谁要他非得当这个鸟官?在江湖上快意恩仇的岂不痛快?反正这人就是几十年不变的鬼样子,一味的要封侯拜相,飞上枝头变凤凰!”穆鸠平怪眼一翻。
柳云飞摇头:“我看,公子爷未必是真的看重这个官位,或许他还有别的想法也不一定!”
“行了,别乱猜了!”追命打断他们俩,“听说今天童贯就到了,说不定能有什么新进展!”
稍晚时候,枢密院事并授西北监军的童贯带着朝廷新付的旨意,抵达了河间行馆。
顾惜朝与赫连春水、无情师兄弟四人以及一众义军首领,都在行馆中接旨。
“啊!顾大人、赫连元帅,此番平辽,二位可谓是功勋彪炳、名垂史册啊!”童贯打着哈哈说道。
顾惜朝冷眼看着这个朝中六贼之一宦官出身的枢密院事,心中升起一股厌恶之情。
“童大人辛苦了。不知道,此番前来,带的是什么样旨意?”
童贯眼珠一转,微微笑道:“其实,皇上也没什么,就是想念顾大人的紧,盼大人早日进京,好加官晋爵,恩泽赏赐罢了!”
“顾某布衣出身,吃住简单,赏赐与否倒并不在意。”顾惜朝正襟危坐,淡然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旨意吗?”
童贯轻笑一声:“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希望顾大人和赫连将军,能够把虎符印信和这抗辽义军的兵权交付朝廷,由皇上统一调配。”
赫连春水一挑眉:“说了半天,你和前几个来颁旨的,岂不是一样?”
“没错!皇上和蔡元长,都是这个意思,还望顾大人和赫连将军,能够体察圣意,不要再耽搁下去了。眼看就要入冬,现在这几十万人的粮草供给,想必二位也是颇为头痛吧?”童贯盯着顾惜朝的眼睛,阴沉地说道。
顾惜朝抬眉问道:“童大人,不知道这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蔡元长的意思?”
“自然是皇上,当然蔡元长也是体察圣意!”
顾惜朝回眸看了一眼无情,对方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看来此番,要和蔡京周旋,并非易事。
“若是,我不交呢?”顾惜朝端起一杯茶,浅酌了一口。
“不交?那洒家就要如实向皇上回报了。只是不知道,顾大人用心在何?洒家可还记得,当年顾大人如何绑架先帝、逼宫谋逆的卓然风采呢!哦,对了,好像当时赫连元帅也在。”
童贯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惊了一惊,无情纤细雪白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铁手皱眉说道:“童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年的首恶已除,时隔多年,再没有人追究此事了。”
“铁二爷,不追究,那是皇上大度,天恩浩荡。还付与兵权,准其为国效力。可是,如今顾大人抗旨不遵,赫连元帅不肯交出兵权,这其中的机窍怎能不令人怀疑?”
顾惜朝起身,走到厅门处,负手望天说道:“童贯,你回去复旨,就说兵权我是不可能放的。蔡京他愿意怎么想,是他的事。他要进谗言,也随便!”
童贯厉声喝道,“顾惜朝,难道你想谋反吗?”
“反便反,又待怎地?”一声焦雷也似的大喝,原来是一直隐忍不发的穆鸠平。
他此言一出,十几位义军首领,均各自攥紧了手中兵器,横眉立目,对童贯成一合围之势。
无情、铁手四人和赫连春水,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地盯着。
此时厅中局势,一触即发,顾惜朝站在厅门外,却是思绪纷乱,往事新愁,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如今这般,已是箭在弦上,如今这局已成困局、死局!
顾惜朝倏然转身,一抬手,道:“来人,送童大人,到行馆别院休息!”他将“休息”两个字咬得死死的,眼中透出一丝冷厉。
“顾惜朝!你……”童贯有点惊恐。
几个义军首领上来冷笑道:“童大人,请吧!”
童贯看向无情等人:“成大捕头,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贼子作乱不成?”
“作不作乱,不是你我说了算的,童大人!那还要回京,等待皇上和大理寺的审愈!请你不要乱说话。”无情冷言道。
“好!好……”童贯咬牙切齿地被几个义军首领“请”走了。
顾惜朝和无情对视一眼,神色沉郁。
是夜,行馆中冷风朔朔,冬月将至,正是乍冷还寒之时。
一袂青衣,在庭院中随风飘然,今夕何夕,天上人间。
一个灰衣人影,倏然而至。
“顾惜朝,下面你打算怎么办?”
“铁手,你看我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莫非,你真的要反?”
寂然,不语!
忽然一个白衣身影翩跹而至:“顾惜朝,刘光世他们四个小子都来了。还有赫连夫妇,穆鸠平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顾惜朝看了一眼追命,轻笑道:“没想到,你倒是很积极啊!”
“我有吗?”
顾惜朝袍袖一振,回身走向室内。
刘光世迎上来:“大人,下面咱们该怎么做?”
顾惜朝一言不发地坐到椅子上。
过了半晌,才道:“韩世忠,你们……”
“大人,门外有访客!”一个侍从来报。
来人甫一进来,满屋的人都吃了一惊。
此人身材高大威猛,头上带着斗笠,遮住了半边脸孔,一身黑色劲装,衣边饰着毛裘。
他将斗笠向后掀起,露出一副年轻却威武的形容来,此人不是别人,正乃大金国右军都元帅――完颜宗翰。
“国舅!”完颜宗翰抬眼。
顾惜朝站起身,走到完颜宗翰面前:“你怎么会来的?”
完颜宗翰叹了口气,说道:“国舅,我从燕京一路飞奔,五日五夜,才到此处。”
息红泪也识得他,忙道:“完颜将军,那先喝杯水吧!过来这边坐。”
完颜宗翰微笑回礼,坐到一旁。
“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顾惜朝也坐了下来。
完颜宗翰略歇了一歇,说道:“是……是太傅!”
顾惜朝心中一沉:“他,出了什么事?”
完颜宗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一咬牙说道:“若非事情紧急,我也不会这样莽撞地就跑来。国舅,你有所不知。自你们大军走后,这月余来,皇上和太傅,因为意见不合,起了不少冲突。先是太傅执意私放百万原本要入金为奴的辽人,然后又是反对皇上向南迁都的事情。”
顾惜朝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人为侠、为将,都是好手,偏偏不懂得为臣之道。
“然后,十几日前,皇上宴请几位平辽将领,太傅自是居首功。席间,皇上便提及太傅带兵如何神勇,如何战无不胜,然后……然后皇上忽然向太傅敬酒、行大礼!”完颜宗翰继续说道,“我们大伙都吃了一惊,却不知道皇上所为何来?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样?”赫连春水急道,“你就不要吞吞吐吐的了!快说啊。”
完颜宗翰长叹一声说道:“然后,皇上就恳请太傅,带兵南下,攻打大宋!”
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啊?”了一声!
无情看了一眼顾惜朝,目光忽然冷厉起来。
――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得如此快?
“他不同意?”顾惜朝微微侧头。
“太傅自是不允,皇上再三相劝,并许诺封太傅为王,南朝之地尽皆分封相与。可是,太傅却说,若是为了逞个人私欲,而枉顾天下苍生,再起兵祸,屠戮故国百姓,那他戚少商岂不是枉生为人一场?”
“好!”刘光世四员小将,众义军首领连带铁手、追命、冷血三人,都不禁喝了一声彩!
好个九现神龙,好个戚少商!
赫连春水和息红泪对视一眼,戚少商终究还是那个戚少商,不枉他们十多年来过命相交一场。
完颜宗翰继续说道:“他此言一出,皇上立时脸色大变,说道原来太傅心中仍存着故国,并不对大金尽心效命。然后,原先埋伏好的刀斧手便一拥而上,要擒拿太傅。我们几人当时也是不知所措,不敢稍动一下,太傅的武功何等高强,不几合便逼退刀斧手。可是,可是……没想到皇上在酒菜中已经下了药,太傅中毒一时更难以脱身。皇上也并非要取太傅的性命,只是要将他擒住,可他性子倔强,断不肯束手就擒,竟然……竟然……当场引剑自刎!”
“啊!”众人不禁惊呼一声,万万没有想到戚少商竟然如此决烈。
顾惜朝听到这里,身子一僵,神魂不禁飘荡起来,倏然想到那日梦中所见,原来并非虚无。
那日他夜有所感,梦到了母亲、晚晴和戚少商三人,如今前两人业已殁逝,戚少商又安有命在?想到此处,他再也支持不住,心中好似万箭穿心般地狠命一痛,整个人都僵住了。
“顾惜朝!”无情见他神色不对,忙伸手拉扯他的胳膊。
顾惜朝猛然一震,侧头看着无情,神色痴然。
――无情,你不知道,他这般,并非是因为他倔强决烈,而是他不想自己受制于完颜晟,被完颜晟以此来胁迫于我。可是……可是……好你个戚少商,你这般对我,我却仍是要守着对你的承诺,活下去!好啊!你真是够狠,够绝!你在自刎前,是否也如那日我梦中所见,低声唤我,想要再见我最后一面,可是……可是那个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
“他就这么死了?”追命急道。
“没有!幸好皇后娘娘及时赶到,及时救治,方捡回一条性命。可是,太傅他自清醒后,却不肯服药进食,皇后娘娘只得使人强迫他吃药进食。后来皇上怕再出事,便将太傅软禁在燕京皇宫中一座小楼上,每日只有皇后娘娘和医仆侍从可以进出,饶是如此,太傅还是执意寻死,不肯吃饭。我来之前,太傅他伤势难愈、绝少进食,皇后娘娘便哭求央我来找国舅,只怕这世上,只有国舅一人能够救得了太傅的性命了!”完颜宗翰说完,长出了一口气,“国舅,我此番来,完全是受了皇后娘娘之托,前来告诉国舅一声,至于事情怎么办,还请国舅自行裁夺吧!”
顾惜朝敛眉低声道:“云儿她要我怎么做?”
“皇后娘娘已经联络了我哥和几个太傅的亲信将军,打算作为内应,希望帮忙把太傅救出来。只是,皇上极为谨慎,他们一时之间寻不得救人的方法。盼国舅能去主持大局。”
顾惜朝霍然站起来,厉声说道:“他既然决意要死,我为什么又要去救他!”言毕,他清矍的身子微微发抖,神情已经有些激动。
“因为,戚少商这样的人,不该死!”无情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