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他眼神痴痴迷迷,已经迷失了心智。
杨云晰扑上来,搭了搭顾惜朝的脉搏,又试了试他的呼吸。
“戚大哥,戚大哥!大哥他没死,你冷静一点,我要给大哥治疗,你放下他!”杨云晰摇着戚少商的胳膊。
戚少商侧过头来,冷冷地看她:“走开!”说着,猛地一挣,将杨云晰震飞了开去。
完颜晟忙上前接住人,大喊道:“义兄!你冷静一下,你放开顾大哥,让云儿给他治疗啊!”
铁手和追命两人一见这情景,分别从左右抢上来:“戚少商,你冷静一点!”
铁手的手一抓,抓了满手的鲜血,一夜激战,戚少商的肩头连中数箭已经血肉模糊。
铁手心头一惊,忙放开他,那人竟也不理,自顾自地飞快向前掠去。
追命一闪身,堵在他前面:“戚少商,你停下!”
可是戚少商眼中寒光一闪,纵身抬腿朝追命踢去。
追命岂是等闲之辈,忙举腿格挡,他的腿功天下无敌,戚少商饶是武技强横,却哪里是他的对手?
“扑嗵”一声,戚少商跪倒在地,怀里犹抱着人,死死地不肯撒手。
这个时候杨云晰抢上来,跪倒在他身前,摇着他哀泣:“戚大哥……戚大哥……,你信我啊……你信我!我一定能救回大哥的!我一定能的……你信我啊!”她清丽的小脸上泪痕遍布,被冷风一冻,令人分外怜惜。
这个时候,戚少商的眼神方露出一丝清明,他蹙着眉怯怯地问一句:“真的?”
“真的!真的!我不会骗你的。”杨云晰抽噎着混乱点着头。
雪后的天空,幽然而空寂,残垣败屋的城池,一缕黑烟蜿蜒而上,直冲云霄。
归为胡沙看征客,龙堆满雪上云霄。
铁手和追命守在小楼外间的客厅里,彼此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又看向那忙里忙外的医仆侍从,一堆堆浸透了血的白布被丢了出来,到底这人有多少血可流?
――顾惜朝,你会死吗?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与人斗、与命运争吗?你总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回,你真的会熬不过去吗?
戚少商面色苍白地从里间走出来。
“怎么样?”铁手焦急地冲上来问。
戚少商摇摇头:“不知道,云儿还在尽力。”
铁手轻叹一声,扶住他的肩轻声说:“没事的,我们要相信云儿!”
“云儿她自己也和我说过,她是大夫,不是神仙。”戚少商苦笑了一声,“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他脸上的神情无比淡然寂寞,抬起的眼眸中,是一片晦暗。
“铁手!”戚少商将手中两样东西交给铁手,“这两块血玉,将来你给他放在身上,我知道他虽然嘴里不说,可是心里还是忘不了他亲生母亲。这一幅画,将来放在我身上。千万别忘记了。”
铁手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戚少商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两柄剑,又徐徐地交待:“寒水剑和逆水寒,都是难得的神兵利器,将来遇到合适的人选,就帮我赠了去,如果冷血喜欢,送给他也可以。”
“哦!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转身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给我随便寻个去处就罢了!千万把他带回东京去,和晚晴姑娘合葬在一起。因为他说过,下一世想要和晚晴姑娘在一起。我不想……他寻得……太辛苦!”
铁手惊愕地看他,从那双眼中看到淡淡的伤感、淡淡的失落,以及无限的温柔。
“不!我不会把他带走的!”铁手忽然抓住戚少商的双肩,猛摇他,“我不会让他和晚晴合葬在一起。晚晴的下一世……是我的!”
戚少商抬起眼,定定地、伤感地看着他,双唇微微颤抖,可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戚少商,你听到没有?下辈子,晚晴是我的,我不会让她见到顾惜朝!”铁手失控地吼着,“你把顾惜朝这个家伙,有多么远就带多么远,不要让他来找晚晴!”
“够了!”追命忽然大喊起来,“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顾惜朝他还没死呢!你们就急着为他办后事了吗?”他俊美的脸上满是怒火。
追命一把拉过戚少商:“戚少商,你是怎么了?你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人啊!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顾惜朝,他不会死的,你也不会死的。你们都要给我好好的活下去!听明白了没有?”
忽然,只听到里间传来一阵杨云晰压抑的低泣声。
戚少商觉得心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一句在很久之前听过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来。
“这辈子若没有了这个人,心里便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
戚少商薄薄的唇弯起了一丝凄凉:“这辈子……终归……还是错过了!”
“戚大哥……戚大哥!”杨云晰从里间冲出来,双眼通红,“戚大哥,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大哥他活了……”
可惜,这个时候戚少商却根本听不到她的话,整个人已经虚软着倒下去。
…………
匹马单骑,踏破胡虏阴山。
负手浅笑,剑染匈奴赤血。
鹰击长空,傲啸万里,大江东去,淘尽多少英雄志气。
满目山川,锦带吴钩,浮生恍如一梦。
仿佛是在古往今来、天上人间都细细地转了个遍,站在一片寂静旷野中,左右无凭,四下无声。
顾惜朝忽然焦躁起来,心里越来越慌,他来回转身,到处找着。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些什么?
自从二十多年前,被母亲推出怡翠阁的大门开始,他就一直处在这种寂寞、黑暗和寒冷当中。沦落江湖的饥寒交迫,四处偷师学艺的艰辛苦楚,他都堪堪忍了下去。
他不怕疼,不怕死,不怕孤独。
他立志要活的比别人都强,都幸福快乐!
渐渐的,所有的痛苦欢乐都变成了麻木,即便是与晚晴初遇时那样瑰丽而开心的日子,也变成了一个自己拼命追逐的梦想,那么遥不可及。
一直到,那个梦开始了。
那个梦,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喔!
那个梦,是从风沙漫天的连云山下开始的。
是从,他一步一步踱上旗亭酒肆那吱呀作响的楼梯开始的。
是从,他轻轻放下一盘杜鹃醉鱼,微微一抬眉开始的。
是从,“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开始的。
从隔着帐帘那痛彻心腑的一刀开始。
从银光闪闪的小斧击得魂飞魄散开始。
……
原来,那辗转千里的疯狂杀戮和追逐,已经确定了这个故事的开始。
原来,鱼池子里半真半假的真情流露,已经深深镌刻进了灵魂深处。
原来又原来,苦恨仇怨,贪嗔痴恋,爱欲情迷,都已消散不去,一梦千年!
在那个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深刻。
伤心、痛苦、幸福、快乐,都真实得像是在心头重重刻画下的一道道痕迹,纵然夹杂着鲜血和伤痛,可是却还从中能够体会到一丝丝甜蜜来,仿佛是炮打灯喝下去的感觉,满头烟霞烈火,令人沉醉。
当顾惜朝终于醒来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是他的小妹子――云儿温柔清丽的脸庞,真的好像晚晴。
晚晴,晚晴,每次想起那个名字,他都会一咏三叹,心痛不已。
只是,他再也不能给她什么了。
然后,是铁手和追命。
这两个十多年来和他争过、吵过、并肩战斗过、生死同心过的可以称之为“兄弟”二字的人。
最后……
他尽力睁大狭长的凤目看去。
窗边,斜斜地倚着一个人。
看到他,顾惜朝的心头忽然一痛。
他何时变得如此憔悴?如此疲惫?如此……寂寞?
长长的鬓发,飞扬在空中,却划出一抹最凄凉的痕迹,以及……
点点星霜!
眉间愁,鬓上霜,憔悴东风今又是,难了情与殇!
“唉……大哥,你可算醒过来了!吓死我们了。你知不知道?”杨云晰忽闪着大眼睛,“尤其是……戚大哥,你还没醒过来,他先死过去一半。小妹我可是手忙脚乱,刚救醒一个,又去救另一个!”
顾惜朝勾起一边的唇角,挑眉看向那人。
――傻子!
铁手左右张望了一下,轻声对杨云晰和追命说:“好吧!人已经醒了,咱们也该回避一下了。”
“嘿嘿!没错,不知道这两个家伙会说些什么让人耳根子红的肉麻话来?咱们还是躲开为妙。”追命嘻嘻笑着。
待到三人离开之后,戚少商犹自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
顾惜朝慢慢抬起雪白枯瘦的手,向他伸过去,眨了眨眼睛,睫毛上已经沾了点点星光。
那个人微一阖目,又迅速地睁开,身形一顿便掠到床前。
顾惜朝只觉得自己被人狠命地抱起来,死死地箍在怀里,那人身上格格发颤,连带着他自己也抖了起来。
同时颤抖的,还有自己的心。
消瘦的手抓紧了那人的背,听到了一声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呜咽。
“……惜朝……”
顾惜朝便觉得自己的泪水如同决了堤一般,奔涌而出,仿佛这一生的泪都在这个时候涌出来。
――少商,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明白,我知道你把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我想说,我也一样,我也一样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虽然,我说不出口……
●六十一、上元
正月十五,上元日。
出了宫禁,一骑飞奔而出,一路上眼见各处都在修缮整理之中,原先颇具女真塞外风味的建筑堪堪都换作了汉人粉墙黛瓦。
会宁城自经历一场浩劫之后,重新修葺的房舍府邸都因着今上的心思,而纷纷趋向汉人的格调。
先前的动乱中,海陵王被驱往宁江州与辽国交界的一带州县,西岭王完颜斜也败兵而归,而上京路与宁江州以北皆被原先的七王子完颜晟收复。
于是,功盖乾坤,且皇室正统嫡子血脉的完颜晟便顺理成章地即了帝位,成为大金国开国之后的第二位皇帝。
发送了先皇,并举行了简洁隆重的即位大典后,完颜晟一意励精图治,先后革除了数十位各族的谋克猛安,学习汉人宋室的吏治官品,将中央划为三省六部的制度,三省之上设三公,叔父完颜斜也为辅国王位列三公之上。宰相蒲家奴总领三省,而三公的设置则格外引人注目。
除却先皇庶出的第四子完颜昂任太师、第五子完颜显任太保,另一位总领军政大权的太傅之位则落到在海陵王之乱中,独当一面保卫京畿皇城的禁军侍卫总领――完颜晟的汉人结拜义兄戚少商的头上。
太傅一职名为帝师,实则统领了大金国的全部兵马,太傅之下设左右都元帅,为太傅在军中的实质代表,而这两个官位则分别授予完颜宗望、完颜宗翰这两个戚少商在皇宫禁军中的左右手。
如此一来,大金国的军队除了皇帝完颜晟之外,便只有汉人戚少商可以随意调动统领。
这样的安排,举朝为之哗然。
而身出风暴中心的戚少商,却始终不置可否,只凭吩咐行事,每日上朝奏事除却安排京畿防卫,便是参奏各路兵马的行止,下了朝便径自回到原先的七王府――现在的新任太傅府。
斥马进了府,戚少商并不在前厅停留,只在院前弃了马,便直奔偏院小楼而来。
小院中的废池旧阁宛然还是兵变之前的模样,郁郁葱葱的雪松与结冰的小池还是一般的萧索。
戚少商立在院中,看着楼上橘色的灯辉,影影绰绰,心中有三分温暖安宁,又见了一个人影映在窗上,肩线清矍、发丝写意,眼前竟自氤氲有了湿意。
“戚大哥,呆愣在下面干什么?”二楼的窗忽然开了,露出一个小小的头颅来,“大哥叫你上来呢!”
进了房,仍是一室的药香,杨云晰收拾了金针药物,笑盈盈地说:“大哥今日可好多了,你进去瞧瞧,气色大好了些呢!”
“多谢你了,这些日子,累坏了罢!”戚少商淡淡地笑,“快歇着去罢!累憔悴了,有人可心疼了呢!”
杨云晰俏脸一红:“他忙得很,哪里有空来管我。我且先去了,你们好好说话罢!大哥闷在屋子里这些日子,身子虽然好些,可是心里却憋闷得紧呢!戚大哥,你也多抽出点空来陪陪他。”
戚少商心中叹了一叹,应了一声:“嗯!”
待到杨云晰轻盈的身影飘了出去,戚少商方褪了外袍,一挑门帘走到内室里。
抬眼一看,那人正斜斜地倚在床头,轻袍缓带的青绸长衫飘在身上,越发显得那人的清瘦伶仃,想来他病骨未愈,还很是憔悴。
“看什么?”清清爽爽的嗓音,虽然中气未足,却仍是那般清傲的语气。
雪玉的两颊,生生漾出一抹红来,果然气色好得多了。
戚少商颊边的酒窝深深现了出来,便跨了几步,挨着他身边坐了,将人轻轻揽在怀里。
顾惜朝也不推拒,只挨在他怀里,手里犹自拿着本书。
“不好好歇着,又看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戚少商将书夺了,撇在一边。
顾惜朝耸了耸眉:“再歇,我就快生虫了!不找些事情来做,会闷死的,你们一个个的又都不许我出去。”
“你身子老也不好,谁放心让你出去?”戚少商将被子拽过来,裹在两个人身上。
顾惜朝将被子往旁边扯:“别……热得很!”
“看来,果然是好多了。”
顾惜朝皱眉:“好是好多了。只是,这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真是烦死人了!”
“病去如抽丝嘛!”戚少商抚慰着他,“你自己也不要太心急了。”
“你们少来哄我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顾惜朝推开他,向旁边挪了挪,“我的武功,是恢复不了了。即便有些转机,也不过能恢复一两成,勉强保命罢了!与其这样,倒不如死了干净!”
“你敢!”戚少商忽然大吼一声,猛地把人拽到怀里。
顾惜朝硬生生地撞在他怀里,被撞得胸前生疼。
“不许再说这个字儿!你听到没有?”戚少商埋首在他肩上,闷闷地说。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抱上他的肩臂,不再说话。
良久,戚少商方扳着他的肩,目光闪动着说:“我知道,你在屋子里闷坏了。走,带你出去好好耍一晚!”
“去哪?”
戚少商拉着人站起来:“去了你就知道了。”
年年上元节的时候,中原大宋京城汴梁便会有上元灯会,各色彩灯悬在市集之上,游人如织,富丽繁华难以尽述。
如今金国皇帝既然心中倾慕汉人的文化,便少不得要学起这节庆之礼,况且今年会宁变乱,除夕新年都在一片愁云惨淡中度过。
完颜晟初立大统,正欲鼓舞民心,激扬士气,于是便在今日率皇族众人于北城,举行灯会与民同乐。
只是,女真金国地处极北苦寒之地,此时仍然天气严寒,纸糊的灯笼很难在风中明亮一夜,于是这金国灯会所点的华灯,乃是用晶莹剔透的寒冰所制成的冰灯,倒是比汉人灯会的大小灯笼更加新奇有趣。
戚少商与顾惜朝双人一骑,来到灯会举行的北城城楼之处。
顾惜朝披着厚厚的雪白狐裘,左右张望,苍白的脸上一副形如孩童的好奇天真。
只见无数军民百姓,身着各种服色,穿行在冰灯堆砌的街道之间,好一派冰雪世界、琉璃胜景。街边还有小贩在叫卖那种提在手中的小小冰灯。
戚少商见顾惜朝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子上一盏莲花形的冰灯,便跳了下马来。
“这灯,怎么卖?”戚少商的眼,映着满街的灯火,分外明亮。
那小贩一见这人的服色,便忙殷勤地道:“大爷好眼力,这灯乃是小的家中自制的冰灯中,最精巧细致的一种。今日灯会,只带了三盏,这乃是最后一盏了。不贵,三两银子一盏。”
“好!给我罢。”戚少商抛下一锭五两的白银,便提起冰灯,转身而去。
顾惜朝此时正站在马身边,看着他笑得灿烂地提着灯过来,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喏!拿着罢。”戚少商把灯递到他手里。
顾惜朝凤目闪动地看了他一会儿,乖乖地接过来,提在手中。
戚少商一手牵了马,一手拉着顾惜朝,便走在摩肩接踵的看灯人群中。
两个人的手,在衣下十指紧扣着交握,旁人只道两人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