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什么?”戚少商冷哼一声。
“只是,大金皇上心中所瞩意的佳婿,一开始并非是小弟。而金辽两国的这一番亲善之举,其中也不乏戚大哥你的功劳啊!”萧寒星轻轻一拂衣袖,“想当年,‘九现神龙’戚少商年少成名,小雷门大总管,连云寨大当家,何等英雄气概。便是那号称江湖第一美女的碎云渊息红泪,枯望五年,翘首以盼。戚大哥你又何尝为这些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只是,时光辸苒,到如今,你的英雄志气,竟消磨至此。整日里,便只剩下一腔小儿女的百转柔肠,在意的只是风花雪月、情短恨长。都道‘人间不许见白头’,戚大哥你尚在壮年,便已难饭否了?”
他此言一出,戚少商恍如雷击,三十年来的恩怨情仇、志向抱负,都在心中转了个遍。
――萧寒星,此人果然非同寻常,虽是性情乖戾、不择手段,但他总能找到别人意志中最薄弱的一点,加以打击,于这人心世情中的险恶龌龊也识得清楚、辨得分明。这份手段心计,果然像他!
戚少商微微一笑,喝下一杯酒:“萧王爷,你太高看戚某了。在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江湖草莽,如今虽受大金皇上赏识,只是身为汉人,难免受人猜忌。哪里可以常保富贵?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哦?是吗?如今大金皇上的寿诞已过,各国使节都已回返。小弟为了和亲大礼,尚滞留于此,也遣了随使回国复命去了。可宋使一行,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真是叫人不明白了,宋使还想在大金做些什么不成?”萧寒星挑眉轻笑。
戚少商面色一沉:“想不到,萧王爷对大宋的使臣还挺关心的?承蒙王爷所赐,宋使身受内伤,一时难以成行,更兼七王爷要大婚,他亦算是女方主家,才留了下来。”
“戚大哥,你这就不公了。那日大金皇上胜寿,是宋使他蓄意挑衅,欲和小弟在乐律内力上比拼个高下,小弟也曾百般推脱,奈何他不依不饶,难道让小弟束手待毙不成?”
“那这样说,在下还要替宋使感激王爷的宽宏大量、手下留情了?”
“哈哈!不用客气,戚大哥的谢,暂且收着。”萧寒星目光一转,“只怕,将来您还有为了他来求我的日子!”
他端起酒杯,轻笑着喝尽杯中酒,只听到“哗啦!”一声,面前的桌子碎裂成数半,洋洋洒洒的一地酒菜。
戚少商拂袖而去的身影,在夕阳下,落了一地的黯影。
“贺兰是你的亲妹妹。你对她的终身幸福竟如此漠不关心?”杨云晰清脆的嗓音,含着怒气。
“我能怎么样?贺兰心里喜欢他,父皇也十分中意!况且,这是涉及两国邦交的大事,你以为我能反对的了吗?”完颜晟也有几分焦躁。
“可是,那人的心性人品,怎么能让贺兰嫁给他呢?”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完颜晟长叹一声,“若是义兄答允父皇,娶贺兰为妻,就不会有现在这样为难的事了。”
“什么?那更不行了。戚大哥心里喜欢的是我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杨云晰的声音更提高了几分。
“云儿,我倒不是对他们在一起,有什么看法。只是,我心底一直有一桩事,始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杨云晰有点着急了:“你倒是痛痛快快的说啊!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了?”
“云儿,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手下,有不少在辽国和大宋的细作密探。当日在中原,我知道义兄的真实身份后,便令人秘密查访。义兄当年入辽行刺,之所以会失败,完全是因为大宋朝有人将消息泄露给了辽国。辽帝有所防备,那飞鹰堡主韩羽枭才会星夜被召回辽都。义兄与他苦战不下,身受重伤,又遭到辽军的围捕,方落入辽河之中,被我所救!”完颜晟有些激动,“这件事,义兄也是知道的,可他一直隐忍不发,也不让我说出来。尤其是不能让顾大哥知道!”
“竟然有这样的事?”
“咱们成婚之后,顾大哥是一定要回国复命的。那时,义兄他将何去何从?”完颜晟叹了一口气,又说,“若是顾大哥不走,随我义兄待在这里,那他又将如何自处?这些你想过没有?”
杨云晰有点欣喜:“戚大哥,不回去。我大哥复完命再回来,不是很好吗?那样,我们兄妹也至于分离两地。”
“云儿,事情不是你想像的这么简单。顾大哥在中原武林经营多年,名望如日中天,于国于朝也是有功之人,与大宋皇帝的交情又甚好。要他留在这里,那岂不是叫他半生基业都毁于一旦?身为男人,有很多东西,是放不下的!”
杨云晰俏脸一沉,冷笑道:“是啊!你们男人,有多少的功业抱负放不下啊!权势地位、名望声誉,为了这些,可以放弃一切!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杨家的先辈,为了一个精忠节烈的名声,前仆后继,蹈死不顾,‘八人上阵一人回’,只落得妻儿老小空自伤悲!我爹当年,本来已经弃官罢爵,退隐江湖了,可是就为了一个边关告急的急诏,便单枪匹马只身赴战。最后,连尸首都不知道何处寻找?我娘年纪轻轻,就忧愤而死。”她有些哽咽着,说出自己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
“你们男人啊!你们,只知道霸业、天下、功名,何尝想过女人的苦楚?又何尝知道,这人世间最珍贵,是真心真情啊!”杨云晰抽泣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痛些什么,难受些什么,只是一腔的伤痛,无处可诉,终于由饮泣变作嚎啕大哭。
完颜晟抱住她,柔声安慰:“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想,都不要!”正说着,只见窗边一抹青影闪过。
“顾大哥!”完颜晟吃了一惊。
●五十二、不胜人生一场醉
金国九公主完颜贺兰与辽国北院大王萧寒星的和婚大礼,以及金国七王爷完颜晟的大婚将在同日举行。
会宁城中,刚刚庆贺完皇帝胜寿之后,便又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了。
而今日,七王府的偏院小楼,却早早地摆上了一桌酒席,里里外外的披红挂绿,打理一新。
“义兄,你这是?”完颜晟愣愣地。
戚少商笑,笑得脸上的酒窝越发显得亲切动人:“义弟,你明日便要大婚了,到时侯难免繁文缛节的要应付不少。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于你有半师之义。如今你将要成家立业,为兄怎么能不高兴呢?今日,在这里为你摆一桌酒,算是聊表为兄的祝贺之意,你和云丫头不会不赏光吧?”
完颜晟呵呵一笑:“兄长客气了,咱们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比至亲骨肉还要亲厚,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不过,既然兄长已经摆下了,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哼!我在厨房做菜,倒叫你来做好人?”
完颜晟回头一张,顾惜朝正端着一盘菜站在后面。
“还有我们,好你个戚少商,让我们都去做苦力,自己倒做个主家的样子待客!”追命和铁手一人捧了一坛子酒,走了进来。
戚少商上前接过顾惜朝手里的菜,说道:“今日是我请客,自然我是主家了。你们两个吃白食的,拿两坛子酒,又怎么了?”
顾惜朝哼了一声,便道:“云儿,怎么还没来?这丫头,今日又不是成亲,用得着这么仔细地梳妆打扮吗?”
“对了,刚刚秦夫人让我告诉你们,云丫头不来了。这成亲的前一天新郎新娘不能见面的,呆会儿皇宫里就会有人来接她,明日举行完大礼才能正正式式地进府!”铁手把酒放在桌上。
“啊!那这样,今晚只剩咱们五个人在这里喝酒啦?”戚少商有点遗憾地说。
顾惜朝微笑道:“这样也好,咱们五个大男人喝酒聊天,云儿在这儿确实不太方便。”
“唉,刚说到繁文缛节,今日就来了。”完颜晟有点郁闷,“不知道明日我这个新郎官,会怎么被折腾呢?”
“哈哈!”追命大笑道,“别的不说,洞房我们是一定要闹的。”
“你小心点,云儿现在跟秦夫人学的一身的医毒双修的功夫,你要是自付能躲过她的毒,再提闹洞房的事儿!”顾惜朝俊美的脸上一阵阴狠的冷笑。
追命撇撇嘴:“那,还是算了吧!”
今晚,戚少商很高兴,喝了很多酒。
“惜朝啊!你炮制的这个菜,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么好吃啊?”他歪在顾惜朝的身边,呵呵笑道。
顾惜朝把他推开一点:“这里的鱼,全是冻的,一点都不新鲜!我便拿酒酿了,加上白芍药花瓣,照着杜鹃醉鱼方法做了。竟然不错!本来想着今日云儿会来,她吃不惯金国的饮食,所以特地给她做的。没想到,倒便宜了你们几个。哼哼!”
戚少商斜着醉眼:“怎地?云儿难道比我还重要?惜朝,你也忒的偏心了。来会宁这么久,一次也没给我做过菜,这一回我打着云丫头的幌子,你才肯劳动大驾,下一回厨房!”
顾惜朝看着他一副赖皮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是啊!若不是看在云儿和完颜晟的面子上,我才不会下厨呢?本公子是为了给你做饭才来会宁城的么?”
“哎呀!你们两个,喝酒,喝酒!”追命忙添上酒,“没事儿老斗什么嘴?斗了十几年了,累不累?”
“不累,我怎么会累呢?我还打算和顾大公子斗上一辈子呢?”戚少商凑到顾惜朝耳边,压低声音说着。
他的声音低哑,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魅惑性感,更不要说还带着一股酒气喷在颈项上,惹得顾惜朝俊朗的脸顿时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戚少商!”顾惜朝咬碎了银牙。
完颜晟叹了一口气:“唉!义兄,你和顾大哥当真是让人羡慕,即便是再恩爱的夫妻,也比不过你们两个这般啊!”
铁手也喝得有点醉了,笑道:“哈哈!这两个人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各自分散的时候,都是独当一面的英雄汉子。这一见面,倒似小儿女家的打情骂俏起来了?啧啧,我识得你们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
“哼,铁游夏!你是在讥讽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么?”戚少商醉得熏熏的眼神,直杵过去,一脸的挑衅之意,“你以为,你当年赢了我一回,就能赢我一辈子?”
“哪里,哪里?当年我侥幸赢你一回,那是我运气好罢了!说起在武学上的天资颖悟,我哪里是你的对手。我当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头而已,哪及你领袖群伦的才智、睥睨天下的抱负?”铁手呵呵一笑,“想当年,你又是何等的疏狂绝傲,连萧秋水大侠都放言敢杀!天下,谁又能在你的眼里?”
戚少商听了他的话,眼中精光四射,随即又黯淡下去,低头一边饮酒一边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又何必说这些陈年旧事!”
“哈哈!来,来!你们喝酒,今日是我做东,不醉不归,你们谁也不许赖!”他抬起头,又大笑着给各人劝了一轮酒,自己倒喝得比席上所有人加起来还多。
“惜朝,你看看这是什么?”戚少商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边,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把琴来,放在他和顾惜朝的酒桌上。
顾惜朝仔细一看,竟是当日他与戚少商在小甜水巷栖凤阁书画琴剑比试的时候,所弹的那把青芦焦尾琴,顾惜朝还曾经用琴弦刺伤了戚少商。
“这琴,不是坏了吗?”顾惜朝伸出手拨弄了两下。
完颜晟笑道:“顾大哥,这是我义兄去栖凤阁向李师师姑娘买下了这把坏掉的琴,然后找工匠给修复好了。放在我的行李中,一直没有告诉你呢?”
顾惜朝水样的眼眸有些氤氲,他喝的酒是最少的,可是那人轻盈浅笑的两个酒窝却生生把他醉倒了。
“我来弹一曲,给你们助兴!”顾惜朝轻轻抚摸着琴弦。
戚少商忽然按住了他的手:“你内伤未愈,这弹琴太耗神思。今天,我来弹!”
“铮!”的一声金鼓之鸣,铿锵有力的琴声,恍如大漠草原之上的万马奔腾。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顾惜朝和着琴音,拿起一箸轻轻敲着杯碟唱道。
戚少商跟着他唱出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侧头深深望他一眼,琴音变得旖旎动人。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顾惜朝忽然唱出几句。
琴音几声凝涩,竟然滞住了。
戚少商呆望着他,手下一使劲,琴弦乍破,根根断裂。
他心里如翻江倒海,不能止息。顾惜朝方才唱的这首诗,乃是当年戚少商在逆水寒一案后,感怀自身坎坷的境遇,伤情于息红泪离他而去、琵琶别抱,有感而发。
他记得他写下此诗的时候,顾惜朝还是半疯半傻、伤病缠身。
――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他,难道他,那时候……
顾惜朝没有看他,只是眼光茫茫地看着窗外,积雪映着明月,照得这夜晚,亮如白昼。
“哈哈!”戚少商忽然狂纵地大笑起来,他拔出寒水剑,飞掠而出,在院中边舞边朗声吟诵:“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寒水剑,是雪白的;戚少商的身影,也是雪白的。
那一人一剑,仿佛便要融进这漫天的清辉,这满地的白雪中。
自二十年来,谁主沉浮,为君起舞,惊看豪气千丈!
疏狂,绝傲!
这四个字,涌上顾惜朝的心头。
――原来,我对他的了解,竟还不如一个铁手。
“呃!好酒,好酒!再喝。”戚少商犹自打着酒嗝,没头没脑地说着。
顾惜朝把他扶到榻上,给他除去外衣,盖上被子。
自从当年旗亭酒肆一夜之后,顾惜朝从来没有见过戚少商这样醉过。
只是,他这一醉,仿佛是十几年的压抑痛楚,都一起发泄了出来。
“那天,我头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什么时候才能在你面前无拘无束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顾惜朝轻声喃喃说着,“你可知道,我也想问你这句话。你什么时候,才会在我面前想爱就爱、想恨就恨?”
他轻轻地笑了,用手把戚少商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答允铁手来照顾我,是多么的不情不愿。要是依着你与铁手相识的时候那种性情,你也许会一剑就把我杀了吧?那场千里追杀,竟生生把你这个人的性情给改了呢?”
“原来,能够改变你的,只有我!其实,你知不知道,能改变我的,也只有你!连晚晴也不能,只有你一个,只有你一个……”他执起戚少商的手,紧紧攥在手里。
●五十三、风云变
“惜朝!”戚少商挡在他身前,“不要!不要看!”
顾惜朝的脸上,一股煞气,唇中冷冷地吐出:“让开!”
戚少商的大眼瞪着,用手使劲捂上他的眼:“不要看!不要看!”
“让开!”顾惜朝又说了一遍,使劲推开他。
他,看见了。
雪地上,是遍布的红。
鲜红的血。
浸透了,一地的雪白。
雪白、鲜红。
刺痛了眼,刺寒了心。
这场景,有谁不痛?有谁不寒?
雪白的地,雪白的肉体。
如珍珠般莹润的手臂,裸露!
清辉玉臂寒。
小妹子,你不冷么?
逶了一地的青丝,头上尚有一支绛珠钗。
只是,脑浆迸裂、面目全非。
她是个最爱美的小姑娘啊!
碎裂的衣衫,遮不住颈上的指印和胸口的抓痕。
顾惜朝抬头看看高耸的楼,又低头看看地。
想像着,她是如何不甘受辱地纵身从楼上跃下。
飘逸于空中的青丝和衣衫,将会是如何的清丽,如何的曼妙?
清清脆脆的嗓音:
――大哥,好俊的身手。
――我大哥,可不是一般的人。
――我在这个世上,就只剩下大哥这一个亲人了。
――戚大哥,你一定要对我大哥好一点啊!
清纯的脸,带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