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康年字穰卿,先世是徽州人。乾隆年间迁居杭州,经营盐、典两业而成首富。汪氏与海宁查氏一样,亦商亦官,子弟风雅,性好藏书,四世聚积,名声虽不及“宁波范氏天一阁”,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士林中亦无不知名。
汪氏后辈中最有名的是汪远孙,字小米,官不过内阁中书,而归田的尚待督抚,无不礼重,振绮堂藏书亦至汪小米而极盛,所居之地在东城,就称为“小米巷”。他的侄子,亦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二十年前与无锡薛福辰会治慈禧太后的沉疴而大蒙宠遇。
汪康年就是汪小米的胞侄。光绪十八年壬辰科的进士,亦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之一,光绪二十二年在上海创设《时务报》,鼓吹变法维新。《时务报》是旬刊,专以议论为主,为了报导时政,上年春天又创办《时报日报》,不久改名为《中外日报》,销路极畅。有此为民喉舌的利器在手里,经元善的提议,便很容易地激起了波澜壮阔的声势,由于汪康年的支持,第二天到上海电报局自愿列名电请总署代奏的士绅名流,计有一千二百余人之多。
电报到京,总理衙门的章京不敢怠慢,立即先将正文送到庆子府,只见电文是:“总署王爷中堂大人钧鉴: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电旨,沪上人心沸腾,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务求王爷中堂大人,公忠体国,奏请圣上力疾临御,勿求退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忧勤,下以弭中外之反侧,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卑局经元善暨寓沪各省绅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合词电奏。”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他原以为可能有不怕死的言官,会步吴可读的后尘,上折奏谏,不想小小一个并无言责的候补知府,会有此举动!他心里在想,这经元善的脑袋或许不会丢,纱帽是丢定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真不小。应不应代奏,庆王一时拿不定主意,姑且将电文抄录一份,先派专差送了给荣禄再作道理。
不久,荣禄亲自登门,同时,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的名单亦已译完送到。列名的人,有汪康年同榜,现任翰林院编修的蔡元培、名重一时的章炳麟等等。此外,所谓“海内四公子”
倒也有一半在里头:丁日昌的儿子丁惠康与吴长庆的儿子吴彦复。
“仲华,你看怎么办?快过年了,莫非还惹皇太后生一场闲气?”
“生气是免不了的,可不是闲气!”荣禄指着电文说:“凭‘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这一句,就不能不代奏。“
“‘探闻’之说,不一定靠得住。”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这么说,就准定代奏。可是,咱们得有话啊?”
“当然。”荣禄沉吟了一会说,“这件事当然不宜宣扬,也不便批复。不过光是留中也不行,那些人还会闹。现在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让洋人知道,皇上还是照旧当皇上。人心一定,自然就没有什么可以闹的!”
“说得是!我倒想到一个题目,皇上明年三旬寿辰,本来不宜举动,现在倒似乎以有所举动为宜了。”
“题目是好题目,文章很难做。轻了,不足以发生作用,重了,太后未必乐意,端王也会跟咱们结怨家。这得好好商量。”
于是置酒消寒,秘密斟酌停当,第二天一早上朝,荣禄特意不到军机处,也不邀其他总理大臣,由庆王递牌子,抢头一起见着了慈禧太后。
两宫同御,平时不大容易说话,而这天的话却正要当着后帝在一起的时候说。庆王将电文抄件呈上御案以后,不等慈禧太后开口,抢先说道:“上海的绅商士民,全是误会。宫中上慈下孝,立大阿哥的本意,在上谕中亦已经说得很明白。南边路远,难免有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不过这个电报的本意是怕洋人调兵干预,并没有其他情节。奴才两个觉得不理他们最好。”
“不理,”慈禧太后问道:“不闹得更厉害了吗?”
“只要皇上照常侍奉皇太后视朝,大家知道误听了谣言,当然不会再闹。要再闹,就是别有用心,莫非朝廷真的拿他们没奈何了?”
这话说得很中肯,慈禧太后对民气的“沸腾”,不足为虑,可是,“洋人呢?”她问:“不说要调兵来吗?”
听得这一说,庆王和荣禄都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他们俩昨天反复推敲的结果,便是决定引慈禧太后发此一问,然后抓住这个题目,一步一步去发挥。
“他们也不过听闻而已。道听途说,也信不了那么多!”
庆王越是不在乎,慈禧太后越关心,因为过去几次外患,都因为起初掉以轻心,方始酿成巨祸,“‘微风起于蘋末’,”她说了一句成语作引子,接下来用告诫的语气说:“若说洋人从他们国内调兵来,那是胡说,包里归堆才两三天的工夫,要调兵也没有那么快,那班人更不能那么快就有消息。也许是南边的洋兵往北调,这可是万万不能大意的事!”
“这……,”庆王答说:“得问荣禄,奴才对军务不在行,不敢妄奏。”
“那么,荣禄你看呢?”
“奴才正留意着呢!”荣禄答说:“上海倒是有几条外国兵船往北开。不过,游弋操练,也是常有的事。奴才只看它船多不多,是不是几国合齐了来?如果不是,就不要紧!”
“到底是不是呢?先不弄清楚,等看明白情势不妙,那时再想办法可就晚了。”
“是!”荣禄故意沉吟了一下,“不过,回老佛爷的话,预先想法子也很难。洋人拿立大阿哥就是皇上要退位作借口,咱们又不能给人画把刀,说皇上一定不会退位。若是有个法子,让洋人知道,深宫上慈下孝,谁也挑拨离间不了,也许倒死了心了。可是,这也不能明说,一落痕迹,反为不妙!”
“不落痕迹呢?可有什么法子?”
“是!”
在这荣禄有意沉默之际,庆王突然开口:“奴才倒有个法子!皇太后慈恩,那天交代,皇上明年三旬万寿,应举庆典。听说军机处怕事无前例,容易引起误会,奏请暂缓颁旨。如今正不妨仍旧颁懿旨,想来皇上孝顺,一定谦辞。这么一道懿旨,一道上谕,先后明发,不就看出来上慈下孝了吗?”
“是吗?”慈禧不以为然,“这么做法,一望而知想遮人耳目。”
“那,那就真个举行庆典。”
“不!”一直不曾开口的皇帝,似乎忍不住了,“皇太后有这个恩典,我也不敢当,不必举行一切典礼,连升殿的礼仪也可以免。”
“典礼可免,开恩科似不宜免。”荣禄急转直下地说:“奴才斗胆请旨,明年皇上三旬万寿,特开庆榜。庆典虽不举行,‘花衣’仍旧要穿。”
对于荣禄所提出来的这个结论,慈禧太后入耳便知道其中的作用。皇帝的整生日,如果要举行庆典,当然就少不了开恩科,尤其此时而行此举,名为“嘉惠士林”,实在是收买民心,安抚清议的上策。
不过,新君登基,照例亦须加开恩科。如果皇帝三旬寿辰,其他庆典皆废,独开庆榜,亦容易为人误会,是一种明为祝嘏,暗实贺新的移花接木手法。若有一道庆寿穿花衣的上谕,便可消除了这一层可能会发生的误会。
所谓“花衣”是蟒袍补服,国有大庆,前三后四穿七大蟒袍,名为“花衣期”。在此期内,照例不准奏报凶闻,如大员病故、请旨正法之类。慈禧太后心想,这一庆贺的举动,惠而不费,而有此一诏,至少可以让天下臣民知道,在明年六月二十六皇帝生日之前,决不会被废。这一来起码有半年的耳根清静,到下半年看情形再说,是可进可退很稳当的做法。因而欣然同意,决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两天,交代军机照办。
二十八那天,是钦奉懿旨:“皇帝三旬万寿,应行典礼,着各该衙门查例具奏。”到了二十九那天,皇帝亲口指示:“明年三旬寿辰,一切典礼都不必举行。”当然也就不必查例了。刚毅心想,话是两个人说,意思是慈禧太后一个人的,既有前一天的懿旨,何以又假皇帝之口,出尔反尔?正在琢磨之时,慈禧太后开口了。
“皇帝明年三十岁整生日,不愿铺张。不过恩科仍旧要开。庚子本来有正科乡试,改到后年举行。辛丑正科会试,改到壬寅年举行。”
“是!”领枢的礼王世铎答应着。
“还有!皇帝明年生日前后,仍旧穿花衣七天。”
“是!”
“还有,各省督抚、将军,明年不准奏请进京祝寿。”慈禧太后又说:“这四道旨意,都算是皇帝的上谕。”
等退了下来,刚毅将倚为心腹的赵舒翘邀到僻处,悄悄说道:“事情好奇怪啊!太后一桩一桩交代,连正科改恩科、恩科往后推,都想得周周全全,这是胸有成竹啊!谁给出的主意呢?”
“是的,必是先有人替太后筹划妥当了。我还听说,上海电报局总办有个电报给庆王,请为代奏,皇上千万不可退位。
此事千真万确!“
“那,怎么不拿电报出来大家看呢?你去问,”刚毅推一推赵舒翘,“你兼着总署的差使,这样的大事,老庆怎么可以不告诉同官?”
“好!我去请教庆王。”
一去扑个空,庆王到端王府商量紧要公事去了。
※ ※ ※这天端王宴客。陪客都比主客煊赫,而且早都到了,在书房中闲聊。话题集中在主客——卸任山东巡抚毓贤与他在山东的作为上面。
毓贤字佐臣,是个汉军旗人,籍隶内务府正黄旗。监生出身,捐了个知府到山东候补,署理过曹州府。曹州民风强悍,一向多盗,而毓贤即以“会捉强盗”出名。府衙照墙下十二架“站笼”,几乎没有空的时候。可是曹州百姓知道,在站笼中奄奄一息的“强盗”,十之八九是安分良民。无奈上宪都以为毓贤是清官,也是能员,象这样的官儿,平时总不免狠些。所以尽管怨声载道,而毓贤却是由署理而实授、升臬台、署藩司,官符如火,十年之间,做到署理江宁将军。
甲午战争以后,民教相仇,愈演愈烈,尤其是山东,“教案”闹得最凶。事实上杀“教民”的亦可以说是教民,正邪不同而已。河北、山东一带,白莲教亘千余年而不绝,大致治世则隐,乱世则显。乾隆三十九年,山东寿张教民王伦,以治病练拳号召徒党起事,由此演变为“三省教匪之役”,自嘉庆元年大举会剿,至九年九月班师,而余党仍在,到嘉庆十八年复有喋血宫门的“林清之变”,山东、河南都有响应,虽然只两个月的工夫,就已平压下去,可是邪教始终在贪官酷吏横行之处,暗暗传布,俟机而发。凡是信“西教”的,因为门户之见,权利之争,更如水火不相容,所以白莲教余党最多的地方,亦就是“教案”迭起,最难调停的地方。
白莲教的支派极多,有一小股名为“大刀会”,光绪二十三年十月里,在山东杀了两个德国传教士。德国提出交涉,要求将山东巡抚李秉衡革职。继任的就是毓贤。谁知毓贤的袒护,更甚于李秉衡,于是而有山东平原朱红灯之举。
朱红灯这一派称为“义和会”,起源于白莲教所衍化的八卦教。八卦教分为八派,其中势力最大的两派是“乾字拳”与“坎字拳”,林清即属于坎字拳。乾字拳为离卦教的余党,离为火,所以衣饰尚红。朱红灯这个名字,一望而知属于离卦教,为了遮官府的耳目,改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字:“义和会”,又称“义和拳”。
当朱红灯在光绪二十五年秋天闹事时,廷议分为两派:一派主抚,一派主剿。主抚的认为仇教即是义民,理当慰抚;主剿则认为此辈是乾嘉年间,屡见于上谕的“教匪”,聚众作乱,扰害地方,应该切实剿治。荣禄与袁世凯都是如此看法,兵权在握,不理载漪、徐桐、刚毅之流的主张,由袁世凯派总兵姜桂题,带领武卫右军一万一千人,进驻山东与河北交界的德州。不久,由袁世凯的堂兄候补知府袁世敦进兵平原,将朱红灯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无奈义和拳中颇有高人,见此光景,赶紧打出一面旗子,四个大字:“扶清灭洋”。于是毓贤庇护义和拳更觉师出有名。为义和拳改名“义和团”,准许使用“毓”字黄旗,俨然是他的嫡系部队了。
这一来办理教案的平原知县蒋楷与进兵有功的袁世敦,必然要倒霉,朝廷听信了毓贤的片面之词,下了一道上谕:“蒋楷办事谬妄,几酿大祸,即行革职,永不叙用。营官袁世敦,行为孟浪,纵勇扰民,一并革职。”了解真相的,都为蒋楷、袁世敦不平,但没有人敢出头替他们伸冤。
反是旁观的洋人,觉得有说话的必要。当然,民教相仇,烧教堂、杀教民,在华传教的洋人,惴惴自危,亦不能不请他们的公使保护。于是,由美国驻华公使康格为头,约集各国公使到总理衙门,面递照会,要求中国政府制止山东义和拳作乱。
一个多月的工夫,康格提出了五件照会,最后一件照会提出之时,正在蒋楷革职,及朱红灯打出“毓”字旗以后,康格认为事态严重,所以在提出照会的同时,要求与总理大臣面谈。
奉庆王之命接见康格的这位总理大臣,名叫袁昶。他是浙江桐庐人,字爽秋,光绪二年的进士,不但博学多才,而且久任总理衙门的章京,熟谙洋务,是很得各国公使尊敬的一位对手。
透过译员的传达,康格询问四次照会的结果,袁昶答道:“中国政府并无意与洋人为难。一再告诫地方官,务须秉公办理,这有上谕可资查考的。至于民教相仇,由来已久。地方莠民,固有假借名义,与教民冲突的情事。可是,所谓教民,亦难保没有倚仗洋人的势力,横行不法的。朝廷只问是否良民,不问是否教民,如果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当然在保护之列,否则,虽是教民亦不能姑息。”
“中国政府如果持这样的态度,我们当然很满意,可是各省的地方官,并非如此。他们的行为与中国政府完全相反。请问,中国政府如何处置?”
“当然依照法令,加以处罚。”
“然则,象山东巡抚毓贤,公然袒护义和拳,又怎么说?”
“不会的!”袁昶明知他所言不虚,但决不能承认,所以断然答说:“决无此事!”
康格不答,从皮包中取出两张照片来给袁昶看。一张上面是个义和拳的头目,头戴风帽,手执大刀,两旁两个喽罗,各持一面大旗,旗上有字,约略可辨,一面是“天龙”二字,一面只有一个“毓”字。
“这个人就是朱红灯!”康格看着英文说明,告诉袁昶:“这面旗帜,上有山东巡抚的姓氏。请再看这一张照片。”
另一张照片更是确证,所拍摄的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山东巡抚部堂毓”,奖许义和拳为义民,并改拳为团的告示。
看了这两张照片,袁昶大感困窘,只能这样答说:“这件事,得要调查了再说,或许是一种误会。”
“证据在这里,决非误会。不过,希望中国政府详细调查。”
康格问道:“如果调查属实,中国政府准备作何处置?”
“这不在本人的权责范围之内,也可以说,任何人都无法答复,必须请命于敝国皇上。”
“我们希望贵大臣能够建议,象山东毓巡抚的这种行为,是严重的失职,应该撤换。”
“不!”袁昶一口拒绝,“贵公使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是干涉内政,为万国公法所不许。”
康格面有窘色,“我希望贵大臣了解。”他说:“这是出于敦睦两国邦交,安定贵国社会秩序的善意建议。”
“是的!多谢你的善意建议。”袁昶问道:“请问这两帧照片,能否见赠?”
“当然、当然!”康格又说:“关于山东义和拳的作乱,我必须提出一项忠告,倘或中国政府没有明快有力的处置,将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