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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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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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船只已经靠了岸,离那边衙门人群较远,免得自找麻烦。

王英和方应石两个随从连忙搬行李,兰姐儿提着细软包裹,而方应物先下了船。

他想找个本地人打听打听周围店家住处,正张望四顾时,却冷不丁瞥见那青袍官员小跑着朝着自己奔过来。

又近些时,方应物看清了他胸前的补子图案,是个正五品,这级别不算低了。

方应物很快便反应过来,在常州府府城,应该只有府衙第二把交椅、府同知是正五品官衔,这人难道就是常州府的同知?

那疑似同知的官员快步来到方应物面前,“本官常州府同知邓涛,敢问当面的可是淳安方公子?”

方应物十分惊讶,难道自己已经闯出了如此名声,到了这从未来的陌生地方,也有人能认出自己并主动前来结识?而且还是个堂堂的五品官员。

带着一些小小的虚荣,方应物拱手行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淳安县学生员方应物,不知邓司马有何贵干?”

邓涛邓同知的脸面忽然如同春蕾绽放,堆满了笑容,“果然是方公子!本官在此盼望久矣,今日特意前来迎候,终究还是让本官等到了。我常州府一切都已备好,方公子但且安心!”

方应物愕然不已,敢情码头上那三顶轿子,还有那吹吹打打的唢呐手,以及那一二十人的杂役队伍都是为迎接自己准备的?

方才在船上看到时,对此讽刺了一番,难道全都讽刺到自己头上了?真是言多必失啊。

不过讽刺归讽刺,但挨到了自家身上,方应物很有点受宠若惊,极力推辞道:“在下微末之身,何德何能当得起邓司马远迎?这十分不妥,还请司马回转,在下受不住了。”

邓同知略有几分谄媚吹捧道:“方公子言重了!王抚台威镇江南,是我辈素来敬仰的。如今方公子莅临敝处,本官款待一下也是应当,方公子不必客气,快请快请!”

这邓同知先说王恕再说方应物,却没有点明王恕和方应物的关系,是因为现如今实在不好明确说什么。

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如果直接说破外祖父之类的话,反而可能会惹出不满,不是人人都喜欢个人私事被别人随便提的。

方应物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不是他面子大,是王恕王老大人的面子大!王恕虽然常驻苏州府,重点工作也是围绕苏松开展,但他的官衔全称是“南京右副都御使、巡抚苏松十府”,常州也是包括在江南十府之内的。

而他自己八成是被消息灵通的人当王恕未来的外孙对待了,而且还是很看重的外孙,何况自己还有个庶吉士父亲。

不过让方应物无语的是,这邓同知为人也太谄媚了些。自己再怎么样也只是个生员身份,论年纪也才十六岁,论辈分更差得远。

而邓大人可是堂堂的正五品官员,亲自到码头上等待迎接,这种行径实在有点自贱!等于是把自己这少年人放在了上级或者师长位置,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方应物不由得暗暗叹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官场上果然什么样的鸟人都有。

他这一年来,见过的官员也不算少,无论汪知县还是朱知府,亦或王恕,虽然品性不一,水平各异,但都还有读书人知耻底线。可这位邓同知,逢迎拍马简直完全不顾节操了。

方应物又疑惑地问道:“邓司马如何得知在下要到此处?”苏州府和常州府虽然是邻近的地方,但消息也不能传得如此迅速罢。

邓同知陪着笑道:“位于苏州的浒墅关关尹是在下一位同年,但凡有贵人北上,他都会迅速传信前来并告知特征,如此本官便照会本府沿途注意。”

方应物听得连连苦笑,这邓同知也真是个人才,为了拍马逢迎简直挖空心思了。

从苏州府沿运河北上,必经浒墅关受检,然后就是常州府。如果常州府在浒墅关布置了眼线,自然对过境贵人的路程和特征一清二楚,有杀错也不会放过。

方应物正为长了见识而愣神思忖时,邓同知再次盛情相邀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方公子请上轿,进了城中馆舍用过茶水再细谈。”

方应物看了看那列队杂役和三顶大轿,连连摇头,这也太招摇过市了,他现如今只是个秀才而已,还要混口碑的。

如果传到王恕耳朵里,那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抽了风调动官军,长驱数百里捉拿自己回苏州府并严加惩戒。

但邓同知人品无耻归无耻,却是实实在在地奉承自己,如果一点也不领情,又显得太生硬而不近人情。

方应物略一思索,便答道:“进城就不必了,只劳烦邓司马在旁边水驿寻几间干净房屋,容我等一行入住即可。”

本来驿站房舍是国家所有,不是他这等私人身份可以随便住的。可既然有地方招待,那就领几分人情破点格,住一下城外驿站好了,而且这样也避免了招摇进城的张扬。

邓同知再三邀请方应物进城,方应物只是不许,他没奈何,只得与方应物安步当车,朝着码头边上不远处的水驿那边走去。

此后,邓同知便在驿站中设下了宴席款待方公子,言谈之间方应物也渐渐明白了邓同知的处境。

原来这常州府知府刚刚离职,新的还没有派遣下来,府署大印暂由邓同知署理。但他不仅仅想署理,还想转正,所以才要拉下脸皮不惜一切代价的搭上各方关系。

方应物人虽年轻,也知道这种时候他只能装糊涂,所以闭口不提王恕,也不给邓同知机会往这方面牵扯。

邓同知略略失望,但仍不肯甘心,正想法子时,却见有个杂役跑到堂上来,对着邓同知耳语几句。

却见邓同知身躯巨震,脸面几乎变了形。他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匆匆对方应物拱了拱手,连话也顾不上说,拔腿就向外狂奔,像是被凶兽追赶的模样,完全不顾五品官员形象了。

方应物万分好奇,什么事情能将邓同知吓成这般模样?他对王英使了个眼色,那王英迅速上前抓住来报信的杂役,问道:“你们大人好生无礼,这究竟为得哪般?”

那杂役看了看方应物答道:“西厂的汪太监来了!”

第九十四章 汪直何人?

西厂汪太监?方应物听到这个称呼,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化朝权阉汪直么?

后世论起明史,都知道大明先后有过三大权阉,分别是正统年间的王振、正德年间的刘瑾、天启年间的魏忠贤。

而成化年间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西厂提督汪直,则被认为是几乎能与那三巨头并称的第四位。

其实在专业人士眼里,汪直与那三巨头相比较,各方面还是差了不少。但既然汪太监有资格与三巨头比试高低,也能从侧面说明当时汪太监的嚣张气焰了。

成化十三年,西厂成立,在群臣集体弹劾下,天子迫于压力一度废除西厂,但一个月后西厂又重新成立,至此朝臣与汪直争斗彻底落入了下风。

到了今年,也就是成化十四年,汪直已经挤兑走了首辅商辂,罢斥了一批主张废除西厂的都御史、尚书、侍郎等数十朝臣,对文官的反攻倒算全面成功。

可以说,在天子的有意纵容下,此时汪直的权力和声势正处在最巅峰的状态。

还有,气焰滔天到无以复加、强力打压满朝文武的汪公公其实是个幼齿,与方应物乃是同龄人……他具体年纪不明,大概只有十七八岁。

方应物以十七岁年纪,成了廪膳生员,能与前首辅谈笑风生,能在苏州府力压群雄,能把王巡抚唬得自叹不如,所以自诩也算小有成就。

但方应物与年纪差不多的汪直比起来,就仿佛萤火与皓月的区别。要知道,连吏部尚书尹旻都要考虑一个问题,他拜见汪直时下跪不下跪?

其实这就是在领导人身边混的好处,五岁被阉入宫,便有机会十岁当御马监掌印太监,十几岁就提督西厂,十七八岁撼动朝纲无人敢惹,这是放到小说里很玄幻的情节。

不过方应物在心里郑重表示,他对这种靠近领导的方式不感兴趣。

知道了汪直是何等人物,也就不奇怪邓同知为什么极其失态,以至于很无礼地扔下方应物,匆匆狂奔出门去了。

别说方应物在这里,就是王恕王巡抚在这里,也比不过汪直。汪直正得天子极度信用,权柄赫赫,又手握西厂密探,他说一句话顶得上王恕一万句。

方应物对邓同知的行径是理解的,但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爽,任是谁遭到这种对待,心里也会不悦。特别是先前执礼甚恭,有强烈反差的情况下,这个人还是势利了点。

但不愉快不意味着一定要发作出来,既然主人都跑了,方应物也就起身回了屋,没有表示什么。

等在房中喝了几口茶水,方应物又想起汪直来。其实他上辈子搞研究,虽然对嘉靖、万历年间政治研究得比较多,但成化朝也不是没涉猎过。

在他印象里,汪直在京城呼风唤雨一年后,却热衷于武事,此后数年一直在边境监军打仗,直到倒台为止。但并没有记得汪直有过南巡经历,而且汪直也没有这个时间。

那么这个汪直是怎么回事?莫非自己穿越引起了蝴蝶效应,改变了历史走向?

想到这里,方应物突然又记起一桩成化年间的趣闻——有个叫杨福的人,因为长相酷似汪直,所以在江南地区冒充汪直招摇撞骗,一直骗到了福建才被当地镇守太监识破。

方应物大有所悟,莫不成这次来的就是冒充汪直的骗子,而这个骗局恰好让自己遇到了?

方应物越想越有可能,他知道汪直年少气盛,性格热衷于武功,对采办之类的事情没多大兴趣,实在没道理跑到江南来。

那么他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明天照常上路前行。

而假汪直还会继续南下,到了苏州府还会遇到王恕,以自己便宜外祖父的脾气,根本不会去迎来送往的侍候汪直。就让自己的外祖父在假汪直身上刷些正直名望也好,反正假汪直没有能力真把王恕怎么样。

第二种选择是想法子揭破了骗局,这样自己又能立功出名。但若出了这个风头,后果如何有点难以确定。

及到次日,方应物醒来后,在驿馆中散步,却有驿卒向他传话道:“邓老爷传了话,说是昨日招待不周到,请方公子务必多留几日。”

对这话方应物只当了耳旁风,他要走要留完全不想看邓同知的心情。

不过驿卒又道:“今日为汪太监驾临本地,所以封了城外这段水路,方公子只怕也不好走。”

方应物暗暗吃惊,这“汪直”排场还挺大!由此可见地方官畏惧到了何等地步,不然怎能让冒牌货如此轻易的一路骗下来?

原来昨日晚宴时,邓同知突然得到消息,汪太监已经从丹阳方向进入了府境。

邓大人当然不敢像对待方应物这样,只在府城码头迎接汪直,所以匆匆辞别了并连夜驱驰,为的就是尽可能的远迎,出迎距离越远,越显得恭敬。

按照路程算,那汪直今日就该抵达常州府府城了,所以又封锁了水路,专供汪直的座船行驶,免得水面乱糟糟的冲撞了他。

既然怎么也走不了,方应物就按下了上路的心思,闲得无聊便去码头看热闹去了。

虽然是个假汪直,但据说和真汪直长相酷肖,那么去见识见识也好,就当提前熟悉一下本朝大名人汪直的长相。

却见码头上披红挂彩,奏乐的也不止是唢呐了,整整搬来一个戏班子。而且府衙县衙倾巢出动,从官员到小吏衙役,百十号人都聚集在这里等待,只为迎接汪太监的到来。

瞧了这场面,再想起昨日迎接自己的场面,方应物不得不感慨,自己还是很渺小。

却说到了正午时分,远远地从水上驶来几艘船只,码头上众人便晓得,这一定是汪太监到了,此时水上不会有别家船只的。

当先大船靠了岸,舱门打开,闪出几个人来下了船。

方应物站在人群里看得真切,这几人里有邓同知,并且恭恭敬敬地站在边上。从邓同知这个姿态看,位置当中居前的那个人就是“汪直”了。

又走得更近些,方应物看得更加清楚。却见那“汪直”头顶三山帽,身穿绯红里衣,外罩纱衫,胸前一团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龙形图案,赫赫然正是大牌太监的装束。

再细看此人,年岁确实不大,至多不超过十七八,生得一幅好相貌,称得上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美非常。

方应物连连感叹,能以假乱真的假汪直如此长相,那么真汪直也相差不远了。难怪小小年纪便博得万贵妃和天子的宠爱和信用,外表真有本钱。

他转念又想,朝廷衮衮诸公最近一年来,就是被这样一个小少年欺压了,这心里该有多憋屈?

就是这么一个小孩子样的人,只用一年功夫就直追他们太监行业的先驱者王振王公公,真是不可思议。

简直像个笑话,令方应物感到啼笑皆非。难怪说成化朝是最妖风邪气的时代,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情,不仅空前而且绝后。

第九十五章 对牛弹琴?

却说方应物一边观察汪直的模样,心里一边也在思索着。如果要揭穿假汪直,那么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关键在于,由自己亲自揭穿,还是留给便宜外祖父去揭穿?谁来干收益比较大?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也不得不考虑,那就是历史进程出现了变化,汪太监真的南巡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

正当方应物拿捏不定时,忽然府衙、县衙众人齐刷刷的对着汪直下跪行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见此,便也很麻利的跟随下跪。

这时代下跪是很常见的礼节,别人都习以为常,但方应物却一直不大适应,于是这时候他反应就慢了一拍。此刻周围一片跪倒在地拜见的,只有方应物还孤零零地站着,很是突兀显眼。

方应物愣了愣,决定还是不拜了。别人都心存畏惧,但他可不怕,知道是假的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位汪太监若要为此生事,那他大不了一嗓子喊破真相,当场叫他原形毕露。

皇帝不急太监急,在汪直身边陪同的锦衣卫百户大怒,指着方应物喝道:“大胆无礼!”

那汪直朝方应物看了几眼,抬手阻止了锦衣卫百户,转头问邓同知,“此何人也?”

邓同知考虑之后答道:“是一名外地士子,不识礼数,让汪公见笑了。”

他的这回答确实也有技巧,先说这是外地士子,表明了不归他本地官员管。若要动手请你们西厂或锦衣卫自己动手,他这地方官是不参与的。

汪直又问道:“你认得他?是什么来头?”

这下邓同知没法避重就轻了,只得答道:“此人姓方,具有廪生文凭,听说在苏州王抚台行辕住过十几日,应当是王抚台的后辈之类。”

还算邓同知有良心,没有告诉“汪直”这是商相公的小老乡。

要知道,去年就是商辂带头,强硬的向天子要求裁撤西厂、罢斥汪直。以汪直睚眦必报的气性,连带将已经无礼冒犯他的方应物收拾了也不奇怪。

汪直听到邓同知介绍后,轻哼一声,便吩咐道:“叫他来参见。”

这是何意?邓同知揣测不出汪直的心意,但吩咐下来,只能答应。并延请道:“请汪公入城安歇。”

方应物等了等,却见汪直并没有答理他,不由得心里想道,这假汪直装得倒也挺有气度的,难道是因为心虚所以不节外生枝么?

其实在历史上,真汪直也有过类似事迹。只要不触怒他,有的人不卑不亢平礼相待,反而会被他欣赏并向天子推荐。

只是汪公公年少得志,脾气随意性很大。一般官员们实在摸不清汪公公的喜怒无常规律,所以大多时候不敢冒险。

方应物正要回驿站,却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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