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连着含苞的花朵儿低低垂着。
堂中侧面四张大的原木椅,搭着石青锦缎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中间一对高几,侧边两个紫檀书架上卷帙浩繁。堂中隔夜的长明灯盏内已然烛光忽闪,明灭黯然。
寻常样子的柏木大圆饭桌上,已然布好了菜,见方仲永进去,韩琦就招呼大家准备用早饭,这一餐早饭倒是寻常的,无非春花糕、汤饼、豆饼、小笼酥和五谷米汤,都在清一色的白瓷碗杯中摆着,军中也无许多规矩,大家就粗手大脚的吃起来。
日头渐渐抬上了屋檐,施施然勾勒出屋舍瓦檐的金色轮廓。后院中的比武练武之声渐次响起,一派军中日常生活的既视感。
方仲永再次来到了囚室中,和簪花土豆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簪花土豆明知道方仲永就是为了撬开自己的嘴来的,却竟对他生不出丝毫抵触之心。
毕竟,簪花土豆被抓这一个月,就是不停的用刑,受刑,刑讯,孤单寂寞和对未来的虚无难耐是自然的,尽管内心坚定,但如今来了一个话唠和自己唠嗑,闲话家常,倒也真的让他觉不出什么不好来。
方仲永是在唠家常,却绝不是唠家常的用意。这一点,方仲永明白,簪花土豆也是心底雪亮亮。
奈何方仲永最爱说起的话题,一是家常,二是,偏偏两样也都是簪花土豆喜欢说得话题,说着说着,簪花土豆就不由的多说了些真真假假,无关痛痒的话。
韩琦派去盯着方仲永与簪花土豆聊天内容的斥谍,都对这种情况感到颇不耐烦了,只方仲永还在和簪花土豆聊的热火朝天。
那斥谍向韩琦汇报完之后,韩琦的唇边越发带了一份不屑的笑:“真是酸腐文人,竟然无聊到去和簪花土豆聊西夏的风土人情,簪花土豆的童年生活了去,他是准备写新话本子么?你继续盯着就是。”
那斥谍听得韩琦如此说,自然喏一声领命而去。
……
折依然护送范雍等一行人到了延州,缴了令,就马不停蹄的赶往庆州。
名义上,她是揽下了一项急递要给在知州庆州的庞籍庞老爷子,其实,所以揽下这个差事,更多是因着折依然担心密谍司的地雷布防,对旺财等群狼的活动有影响,怕引起什么损伤。
到了庆州城缴令送信时,折依然才发现,在宋夏边境上埋了地雷,被少抢了三五次的庆州城郊内外,今年果然繁华许多。
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十里吹过,未经骚扰和战火的庆州城多了几分难得的升平景象:
街巷间挑卖的小贩,摆卖的小摊,打开门栏张着旗帜的商户,前呼后拥匆匆而过的巡防将士,驾着驯骡的翠幄清油车,缀着金丝角的闺中小轿,吆喝铺排的大婶,巷弄之间热闹非常。
待送了信交待完了差事,折依然就依着记忆,前往旺财和群狼的洞穴寻找旺财,去前还不忘为旺财多买了几只烧鸡。
清风徐徐,折依然栓了马,攀爬上山去,扒拉开繁芜丛杂的杂草,找到深埋于青山幽谷之中的上洞口,因着下洞口位于怪石嶙峋的陡岩之上,两洞口高差达二三十丈,在洞顶有三个落水洞与地面相通,这样一个多洞口洞穴,无疑成为一个通风通道。
不管是数九寒天,还是炎口盛夏,洞内都有清风扑面。更兼洞内流水不竭,泉瀑众多,空气清新自是不必赘述的,最难得的是一年四季都像春天一样融融暖和,空气清新。旺财为群狼选的这样一个栖身之所,确是极好的。
只是今天这里,好生幽静。
折依然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感受: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想到这里,折依然的心不由的砰砰直跳起来,她摸一摸腰间,方仲永所赠的玉珮,安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这才坐下来,继续等待着群狼。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密会简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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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的暗下去,寒意缓缓升上来,沁入折依然的心头。
依着道理来说,不该群狼一个都没有留守的,难道,他们搬家了?
可是,又会搬去哪里呢?
如今宋夏边境上四处都是地雷,旺财带着群狼四处奔跑,真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折依然胡思乱想一会儿,又看着外面清晰,隔着洞口的蔓蔓青萝,看明亮的月亮缓缓爬上来,才缓缓的向着洞尾走去。
待走到接近洞尾时,折依然奇怪的发现,原先空空的石壁上,多了两行诗句“紫霞来女本姓黄,闺门清静做仙娘。”
难道是因着有人发现了这个狼洞,才使得旺财他们被迫转移的么?
这两句诗,显然是有典故的,相传舜帝命大禹治水,大禹制作了引流入海的冶水模型,并将此模型存放在舜帝授命的洞内,于是就形成了“九曲银河”一景,紫霞流觞一情。
顺着那“九曲银河”的石碑用用力,推开一排小小的石头,洞尾的一间小小的石室显露了出来。
石室藏奇,走了二百余布,长七十丈、高十丈的石壁上,渐渐显现出许许多多的诗句题壁留,其中十来首是壁刻的,其余均为墨写而成。
所写的字迹,并不是都是同一时期的,那些已经斑驳落入尘埃的,是唐时元结所写,而新出现的字迹上,赫然写着沈绅、寇准等人的名字,其中还有当朝宫廷御史蒋之奇的题刻,浙江会稽吏何大斌写的“观止矣”三个大字。
“仙源七渡更流长,鹅管饼头滴**。触去岩前如雨泻,举瓢捐去讶天浆。”堪称写景写情,丝丝入扣,颇具特色。
各种墨宝岩刻写得生动、含蓄,书法笔画圆润流畅,潇洒俊逸,难不成,这个洞穴,原本就只是旺财和群狼一时的居所,而真正的旺财居处,折依然也并不知晓么?
想到这里,折依然微微感到有点丧气,她轻轻看向天边的明月,思量着明天再来碰碰运气,抬脚走出洞口。
……
一天明月下,方仲永带着身边两个随从,如若随意浪荡一般,先是过了马家巷,又路过了何府街,走到云棋街上,远远就看到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沉香阁。
沉香阁依水临街而建,前后大门各对着云棋街与汲水河。
夜间,河上的画舫已经都点燃了明亮的灯烛,往来如梭的迎客。
沉香阁,是一处十五丈四层八角楼台,飞檐挑月,门廊高低变幻繁复,兼之以湖蓝色琉璃瓦覆顶,玄色砖石铺地,每方砖瓦上皆刻有承建商人的姓名和店铺名字,乃是一处歌舞升平之地。
方仲永衣冠楚楚,打马行至门前,便滚鞍下马,打起随身的一把绘着贵妃醉酒图的折扇,做出一副纨绔公子模样,大摇大摆的进了临街一侧大门。
一脚踏进门边,早有紫纱罗裙,手中握着娟帕的老板娘抹胸褙子一脸赔笑迎上前来,上下打量一番:
“公子看着眼生呢,是要听曲解闷儿,还是醉卧温柔乡,或者——”说着眨了眨眼,古怪一笑道“来些别的?”
方仲永见她说的有趣,本想逗她一下,也探探这“别的”是何所指。
奈何当下还有要事要办,不好耽误了时辰,只得啪一声收了扇子,在老板娘面前故作风流潇洒的一笑:
“简公子相约前来,雅座已经订好,不知老板娘可否带路?”说着,便将扇子放在那老鸨手中。
这扇子边上镶着云南大甸的琥珀象牙,构图泼墨皆是宫廷画师手笔,设色更是讲究的依据各种颜料的品性加入的:
永州的零陵香,大名府的麝香,卫羽城的沉香,青州的梨白香,泰州的广运香,秦川的暖玉香等诸多香料。
说起来,这本是一柄为当今圣上赵祯的妹妹——惠国公主贺寿所官制的礼物。只因惠国公主忽然病逝,留下此物。
后来案子断完,这扇子便被视为不详,宫中无人要它。这样珍贵东西,若是丢了却又可惜的紧,总有些暴殄天物之嫌。
于是赵祯就干脆将这扇子随手送给了方仲永处理。
方仲永趁机借花献佛。
沉香阁的老板娘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一眼便看得出这诚意,却也并无什么惊喜神色,只是仍旧挂着蔼然而带一丝狡黠的笑:“简公子早就嘱咐过老身了,公子随我来便是。”
“那就有劳老板娘了,未敢请教如何称呼?”方仲永谈吐优雅。
“咱性裘,你叫咱裘妈便是。”老板娘一边带方仲永等三人,沿着梨花雕栏的木扶梯向二楼走去,一边回首笑了笑,一笑之间,头上的步摇前后晃动,珠玉相碰之声不绝,颇有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感。
跟着这位裘妈上了楼,又一直向西侧行去,尽头处,“纸鸢阁”三字在一侧珠帘门扉外若隐若现。
裘妈轻轻叩了门,便示意方仲永等人自己进去。
方仲永道了谢,递过一个装了钱的锦囊,那裘妈却只是挤眉弄眼,一副“你懂的”“我也懂的”的样子,珊珊离去。
见她走远一些,方仲永就命两名随从在门外留守,自己则推门踏入房中。
这是间顶优雅秀丽的两隔屋,窗开向江面,窗台上引蔓牵藤,垂山岭和穿石脚垂檐绕柱盘着,如若翠带飘摇,虽是香气馥郁自然,且有预防窃听之用,
有毒藤蔓花草,种在窗台,便是有高手攀爬上来,也难免不为藤蔓小刺所伤,或擦出声响来。
沉香阁果然并非寻常的游乐场所,而是一处各国斥谍力量风云变幻之所。
方仲永看向房间里,前凸后翘,大胸起伏,女扮男装的一点也不像的简娇,忽然明白了一直挂在那裘妈脸上诡异的笑容。
原来古人并不是分不清女扮男装,而是多半认为凡女扮男装又与男子相会的,必是有隐情的。
因着大宋律法对妻妾的分别极其严格,妾室如同合同工,一言不合就可以解除合同,地位极其底下,且宠妾压妻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礼教道德口诛笔伐的,所以很多大家族中总是穿出些与小妾私奔,外出女扮男装厮混的故事来,久而久之,就是无事,也都被看成是有事了。
方仲永见到简娇,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单刀直入道:“娇儿,你跟着走马帮去了一趟西夏,也进入了宁令哥身边呆了些时日,就你看,宁令哥和野利氏的身边人中,可有人外貌与我所绘之人的外表相似?”
简娇见到方仲永,眼神之中露出欢喜之色,却很快收了起来,轻声道:“我打听了许多人,我看,此人与野利仁荣,野利旺荣,皆有几分相似,不过血统之事,倒也很难绝对的以相貌衡量,毕竟天下间,相貌相似之人甚众。”
第一百六十六章 破局簪花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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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仲永含笑走过去,轻轻走过简娇身侧,走到窗户边,定定立在那里,观察了一下周遭情形,又看了看窗口的藤蔓,确认了一番,方才关了窗。
接着,他好整以暇的一屁股坐到摆满了菜肴的窗边小几上,看着那些菜,轻笑着,提起筷子,招手对简娇道:“边吃边说吧。”
这话题节奏转换太快,简娇楞了一楞,才看向桌上的菜肴:
翡翠鹿哺,蹄汁汤饼,酸笋葫芦鸡,菱香辣兔头,三山明月羹,白糯海参,和风黄鱼,龙凤斗,茄汁锦翠,蘑菇鸡汤,另配了黄鳝苏蓉,陈年竹叶飘香酒。
方仲永和简娇就着桌边两侧坐下,方仲永为简娇倒了酒,举杯道:“辛苦你了。”
简娇饮了一杯,面上有些微微的浮粉色:“不辛苦,我打探来那点零星情报,没什么大用处。”
“怎么没有大用处?”方仲永一边吃着,一边又为简娇倒酒,“要对自己有信心,此番我寻你回来,也是有件事要与你商议。”
“什么事?”简娇侧一侧身子,身前的波涛不可描述的抖动两下,眼神中怀着满满的温暖之意。
“你可愿意参加密谍司的训练,成为大宋的斥谍人员,学会专业的情报手段?”方仲永眼神明澈安静,“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可以慎重思考一下。来,先吃饭吧。”
简娇身为女子,很少得到一个男子如此的平等和尊重,而且她心中那点一定要为简老爹报仇雪恨的心思,竟如此的被方仲永一眼看穿,还这样为自己的目标筹谋,心下不由温暖:“爹,真的是那个簪花土豆杀死的么?”
“目前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必定和西夏人脱不了干系。”方仲永说的很理智。
简娇却歪了头,略带纳闷道:“什么是百分之百?”
“呃,这个,就是十足把握,绝不会错的意思。”方仲永说着,自己也扬手饮下了一杯。
简娇正过脑袋,胸前又颤颤抖动两下,这才压低声音道:“愿意是愿意,但是,如何能成为大宋斥谍人员呢?”
方仲永笑了笑,目光温和:“你若是愿意,我自然会为你安排,不用担心,先吃菜吧。”
简娇看着方仲永的脸,乖巧的点了点头。
临走,方仲永将剩下的菜打了包,又重新打了一壶酒,一并带回了囚室之中。
囚室外,一抹淡淡的青烟,缓缓的被吹入囚室之中。
方仲永一步步向着簪花土豆的囚室走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簪花土豆见方仲永带着酒菜前来,略略有些吃惊,这是要给他送行么?
吱呀一声,囚室的铁链被打开,方仲永依旧是那样霁月清风的模样,向他走来。
簪花土豆不由一笑:“这是,终于可以让我解脱了么?好香,没想到还有这顿送行酒。”
他说着,爽朗的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苦涩。
方仲永只是微笑着,将酒菜一一铺展在囚室的地上,又挑了两根废枝桠,将上面的倒刺互相磨平了,然后将那两根枯枝,递到簪花土豆手中。
簪花土豆没有接过那方仲永在囚室就地取材的“筷子”,却是直接将带着镣铐的手伸向那壶酒。
血液和污浊在他脸上,酒水从口中因着大口吞咽未及全然喝下,流淌出的酒水,冲刷出一个血泥向下嘀嗒嘀嗒的下巴。
方仲永静静的将“筷子”放到食物上。
簪花土豆自己给自己灌了大半壶的酒,然后风卷残云一般扫完了所有的食物之后,摸摸肚子,打了一个饱嗝。
方仲永看着这样一个人,明知死到临头,被打的身体残缺,浑身没有一处好肉,竟然还可以这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必定是信念没有被打倒的人,对生活怀有着虽死不已的希望。
“没有毒?看样子,是行刑前的一顿好酒好饭。方大人,多谢你。”簪花土豆目光炯炯。
方仲永笑笑,月色照在他的脸上,映出那幽深的,不可捉摸的双眸,带着一种寒霜般的清辉。
“野利家的私生子,当真和野利家的人,从性情到行为,说不出的相似。可惜啊,可惜李元昊活着一天,你就不能认祖归宗,甚至也见不到自己的亲儿子——或许,你正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活的吧——”
说出这段话的方仲永,目光神情平静如水,冷漠如冰。
簪花土豆原本还豪情万丈的眼神,一下子如若掉进了冰窟窿一般,隔着血污和灰尘,都能看到他脸上的苍白。
方仲永怎么能知道?不能啊,此事在斥谍网络中,在西夏,都是绝密的,想破了天去,知道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方仲永,他,他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不能知道呢?”方仲永如若看穿了簪花土豆心思一般,轻声道:
“你的文字功夫,写话本子的才干本事,又能统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