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可有此事?今早出门前,我还专门重新盥了手,焚了一注线香,然后从五十根占卜草中,先抽了一根,又把其余四十九根分作两部分,按着四根一组来数,数出个‘贲卦’呢。”
“贲卦,不错啊,‘贲’者,文明之象也。”
“不止呢,卦象上,内外两爻,相对发动,似乎预示着一举两得呢。”
“一举两得何解?莫不是还有榜下捉婿那一头,你也要占上?看看你长的那样儿,想得美吧。”
……
方仲永走在这些人中间,百无聊赖,只能看一看自己食盒考篮内的吃食,露出一个午饭都过了时间点儿了,咋还没有进到号房中的无奈笑容。
比乡试的时间更长,这一次,一直等到傍晚,方仲永才进了号房。
大家沐浴之后,都穿着又宽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午后骄阳下足足缓慢移动了两个多时辰,加上贡院二门内搜检时,查出了倆夹带作弊的举子,更是耽搁了些时候。
总之,进到自己号房的时候,方仲永已是饥肠辘辘。
这间号房,比江南西道的贡院号房更为狭窄,宽才三尺,深也不过四尺。为了便于巡查,号房都建成了有顶无门,也无窗户的设计,只有一个放油灯的小壁龛,东西二面墙上各两行突出的砖托子。
桌子和床,依旧如同乡试时的一般结构,两块合并的木板。答卷时,将两板分开,在上下两层砖托子上各放一块,就成了桌椅。到了睡觉时,两块并排放在下面那两道砖托上,就成了床。
后世岛国的胶囊旅行公寓,也就类似高科技版的“号房”。地方狭小,略略高点儿的人,就只能屈膝而卧了。
会试不同乡试,江南西道的贡院内,会提供生火灶饭的基本工具。而会试贡院内,则完全依靠外间的“号军”——负责料理举子饮食的老兵,三文钱一壶的讨开水。
方仲永讨了开水,泡上一碗米粉,看着太阳渐渐要落下去,赶快三下五除二的哈着气匆匆忙忙吃下去。就急急忙忙的打开笔墨,动手磨墨。
一阵炮声响起,鸣炮封门,号栏一一关上,四下里一下子静悄悄的。
油灯给的并不多,趁着天光还好,方仲永先转向答题字数最少的诗词题看去。
不出所料,诗词题给出的,是当年新出的时鲜词牌——《醉翁操》。
《醉翁操》的词牌,乃是古琴高手,太常博士沈遵作曲,庐山道士崔闲谱声,新晋文词神童苏轼配歌,从而形成定立的时下新鲜词牌。
虽然在大宋,这一词牌也会大热一阵子,但整体流传而言,后世这一词牌,是属于相当小众了,只是没有失传而已。后世曲谱见于明初《风宣玄品》。曲调、平仄、声韵,都与北宋时略略有些变化。
做的最好的《醉翁操》此时已经流传开来,就是先下还是神童小萌娃的苏东坡所作那一版。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方仲永细细寻思了一下,记忆之中最为合适此时文抄的《醉翁操》。终于,他想起了几十年后才出生的,后任端明殿学士,签枢密院事的楼鈅,做过的一组二首醉翁操。
虽然文辞香浓不及东坡那首,却是平仄声韵严谨,意向也淡雅,是流传于后世不多的几首《醉翁操》中,最合适科考临场的佳作。
细细寻思一回,方仲永将那两首,谨慎的写在了试卷上。
其一,醉翁操·游园
茫茫。苍苍。青山绕,千顷波光,新秋露风荷吹香。
悠扬心地倏然,生清凉。古岸摇垂杨,时有白鹭飞来双。
隐君如在,鹤与翱翔。老仙何处,有流风未忘。
琴与君兮宫商,酒与君兮杯觞,清欢殊未央。
西山忽斜阳,欲去且徜徉,更将秋思临沧浪。
其二,醉翁操·咏琴
泠然。清圆……
待要再写下去时,眼皮已经觉得有些开始打架。想着会试还有下来三天要干,方仲永放下笔,收拾好卷子放在一侧地上,铺了“床”,卷了被子,将自己包起来,这才吹了灯。
许是累了的缘故,很快就酣然入梦。
第七十四章 黑吃黑()
♂
送水的“号军”老大爷转到地字一号房,传递热水时,微微多停顿了一会儿,因着天色有些晚了,巡场的官员又是相熟的,他的传递动作显得很不起眼。
轻轻带出了试题的“号军”老大爷,在鸣炮封门前,推着水车,走出了贡院,向西面一边的巷口,拐了进去。
家中的老婆子,早早就守在门口,迎了他进去。
“东西拿到了么?”老婆子一脸焦急的问着,眼睛还滴溜溜的撇着四周,“小孙儿还在他们手上呢。”
“号军”老大爷点点头,从胸前掏出一沓誊抄出来的试卷。老婆子连夜扮作送酒,一刻不敢耽误的送到了夏竦管家的私宅子里。
……
会试第二天,鸡叫特别早,呜里哇啦的。
方仲永自然也是起的大早,起来后,在这弓腰缩背的小号房里,先做了一套驼背版的第七套广播体操,保护一下脊椎和颈椎。
打开食盒考篮,取两块豆糕吃下,又啃了几根腊肉干,和着昨天晚上没用完的那壶冷掉的凉开水,喝了几大杯。
吃饱喝足后,展开面前的试卷,就着温存和煦的阳光,磨好了墨,坐下来,准备答题。
经义题一共二十三道,《四书》三题,《五经》每经四题。依着规定,《四书》的三题必须全做,而《五经》的二十题,举子只须做自己考试前就报考过的那一经四题即可。每题一文,合成“七艺”之数。
因着范相公前二年的改革规定还在,诗赋论各一题,时务策三篇也是要做的。
题量可以说相当大了。方仲永也不敢耽搁,一道道开始审题。
因着《四书》《五经》这几部古书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科考一年年随机抽取其中的章句来作为题目,时间一长,难免有了既定可以摸索的套路,也容易重复。
所以主试官出题,总是想尽办法变化花样,在每章每节内择取数句,或把一章分为几节,或从一节中抽出一句,又或者几章几节连起来。
上有政策,下自然就有对策。市场需求决定人类智慧的发展。新东方可以让考T考G的大军海量高分,重点高中可以一年几十到几百的提供清北高分学生,应试功夫,我天朝人民自古是大成。
为了应对科考,无论各大书院,还是太学之中,夫子们会让举子们,将习作数量成倍的加大,将几部经典割裂、再割裂,拼凑,又拼凑,预先模拟考试作它几十上百题,将较好的应试笔法讲明,要求学子背熟,记牢。
题海战术古已有之,而在人才济济的大宋,即便是苏东坡大神童,一样经过过八股文题海战术的洗礼,没有人能随随便便站在人生巅峰。
应试的成绩,的确并不能完全反映一个人的能力。但——
这话只能是挤过千军万马,胜利的站在群山之巅上的人,才能说的。如若自己是个仆街,屡试不第,却在说着应试和套路皆是垃圾,那么多半的听众,都只会闻到一股浓浓的酸味,反而让自己个儿风度无存。
方仲永从来不是一个酸腐嫉妒的人,读书时,他读的很仔细,天分也是一等一的好,题海战他一点没拉下的习作过,此时看到考题,也是成竹在胸。
然而,和他不远处号房里的韩令、韩刚等一干入了圈套的纨绔衙内们,此时正抓耳挠腮,痛斥试题太偏,太怪,在内心抱怨、问候出题官的祖宗十八代,以及坐立不安的等着,昨晚递送出去,誊抄过一份的试卷,能赶快有枪手做好,反馈回来。
……
坐拥婢子暖床的夏竦,抬眼看一看管家递回来,客观题已经做好了的几分试卷。又看一看空出来未答好的几道时务策,理一理精瘦的身子上锦袍的带子,对门外道:“老夫要出门一下,你们快备马。”
门外家丁连连应声。不多时候,就回了话来,说车夫已经备好了马。
夏竦将试卷上那几道时务策看一看,又阴险一笑,接着,对门外的车夫道:“老夫约了几位年轻有为的后生官员,要商谈商谈时务,今儿个,去‘风荷举’吧。”
“得嘞——”家丁们垫脚的垫脚,扶腰的扶腰,热闹哄哄的拥着夏竦,前去聚会。
夏竦眯着双眼,在马车中好生构思了一番:
怎样将会试科考的试题,丝毫不露痕迹的在聚会中作为谈资,引得这些年轻官员一一发表看法,而后,再将这些看法整理成枪手文,给那些个衙内废物递进去。
到时候,东窗事发,这些年轻官员为求自保,自然必须站在吕夷简和自己这一边。
拉下马了那群老迈无能的老人集团,再有了这些平时一向中立的年轻人力挺,吕夷简复相,早晚的事。
夏竦此时的心情,用后世的话形容,那就是不由为自己的机智点赞啊。
……
马二丫趴在那册包拯包大人题了诗的《铡美案》本子上,仔细辨认着字迹,若说这包大人的钢笔书法,那真是,走笔龙蛇,犹如太医局写出的脉案一般,能看懂的都绝壁是天才啊。
旁边的陈七用新打好的铁架子,支起一根铁叉子,叉子上,一串浸泡过腌好的鸡翅。底下的火盆升起火来,大热天的,陈七趁着方仲永不在,就在书房里开始给马二丫烤鸡翅起来。
火星子烧起来,不多时候,那鸡翅就先开始滴一滴水,又开始渗入了油,滴滴答答溅在火盆子里,香气满溢了整个书房。
马二丫一边警惕的看着陈七,一边碎碎念道:“你小子可小心了,我现在看到你,心里就发毛,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天生和火有什么宿怨。”
陈七呲牙笑一笑,带着一股子没有眼力见的气质,对马二丫道:“二丫,你说,此番仲永老大要是中了状元榜眼什么的,到时候,哪位大人,会把他捉去做女婿呢?”
马二丫一听这话,整个脸都苦巴巴成了一朵菜瓜,也不看那《铡美案》了,只气鼓鼓的嘀咕:“仲永哥哥才不会稀罕谁捉他做女婿。”
“滋啦——”“滋啦——”鸡翅冒着浓郁的香气,热腾腾的从叉子上被陈七用铁夹子取下来,放在一只白瓷碗里,连同一双银筷子一起,递到马二丫眼前。
马二丫看见这香气四溢的鸡翅,一下子将仲永哥哥可能会被榜下捉婿,这件让她郁闷的事情,丢到了九霄云外。
她一面呼呼叫着烫,一面开始戳那鸡翅吃。
陈七则继续串一串新的鸡翅,欢乐的烤起来。大热天里的汗流浃背,他仿佛浑不在意,整个书房满满覆盖着浓浓的厨房气息。
第七十五章 期待的小火苗()
♂
考到最后一天,号房里已经满溢着各种气味,吃喝拉撒睡,全在这么一间小屋子里,三天下来,那是相当崩溃。
饶是方仲永耐性还不错,到了最后一天,也有很大一种提前交卷的冲动。
还有四题,草稿已经打好,只剩下工整誊抄好,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前两天,每写完两题还做一次眼保健操的方仲永,到了第三天,已经被号房里的气味熏得只求赶快搞定,离开号房了。
提前交卷不一定是为了装逼,也可能是被熏得不行了。
而此时,急的团团转的那帮纨绔们,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枪手答卷。迅速换上各自的答卷之后,一身轻松,交卷走人。
方仲永走出贡院的时候,正是午间,大太阳晒在贡院的门榄上,有一种白花花的耀眼。
近乎于直射的太阳下,人的影子变得格外的小。
简娇已经提前等在了贡院门口。比职业司机还职业司机的专业态度,让方仲永很是感动了一下下。
“恭喜公子考完了。”简娇站在她的白马旁边,接过方仲永手中半空了的食盒考篮,塞到马身上的布袋子里,然后纵身上马,再次将方仲永拉到自己身前。
“考完了,娇娘,你想吃什么,今天我们去好好吃一顿,”方仲永带着一种完成了任务的慵懒和喜悦,笑着说道:“先让我回去洗个澡,换件衣裳,然后,叫上岳文的一帮伙计,一起去。”
“吃什么倒不打紧,”简娇一边在方仲永身后握着马缰绳,驱驰着马儿缓缓前行,一边笑道:“倒是后天,武举已经到了最后一轮,定是顶顶精彩的,而且,还是在校场那边,可以去观战的。”
方仲永听她这一说,也来了兴致,于是道:“也好,明儿咱们去看武举,今儿晚上回去,先自个儿热闹一番。”
两人正说话间,身后那个陕州口音爽朗的响起:“仲永兄,今晚一起去‘寻芳阁’一醉吧。”
方仲永转过头,看见一脸阳光的司马光,正用一种老基友一般的目光看着自己,内心不禁略略有些惊异:
如果说自己对司马光,用上这种眼神,那毕竟是基于后世的历史了解对人物有了几分熟悉感,但司马光为何对自己用上这眼神,方仲永就一脸懵逼了。
是王安石介绍过自己?还是司马光天生是个自来熟的人?
说到司马光这位和自己、王安石同庚的砸缸神童,方仲永的态度并不是特别正面的:
历史上的司马光同志,玩政治玩的一把罩,搞礼教也是一把罩,虽然留下一部一流的史书,却不是一个像范仲淹那样,让后人感叹其一流为人的选手。
不论是将武将苦苦打下的地盘,司马光一句话动不动送还给蛮子;还是连连上奏弹劾女相扑表演的行为有伤风化;或者代表那些新政触及利益的群体,对王安石大搞人身攻击——司马光后半生的做法,多少都有些不光彩。
至于司马光那被描述的相当高洁的前半生,在方仲永看来,也有许多古怪不合理之处,摸不透他是个怎样的选手,总觉得此人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不可深交。
但如今历史名人司马光这般热情而来,方仲永却也不好拒绝。于是,让简娇略略停马,自己转头向后,招手一笑道:
“小弟今晚在岳文书斋设宴,若是司马兄喜欢,欢迎来陋室一聚。”
这个拒绝十分委婉,司马光哈哈一笑,腹黑的内心点了同道中人的赞字:不愧是写《三国演义》的人才,有两下子。
……
韩琦回京任官不久,已经对京中老人集团的执政恨到牙痒痒。
他是接替了前相爷吕夷简的第一笔杆子高若讷,继任知谏院右司谏这个喷神岗位的。
年轻气盛的他,恁的是憋了好一肚子火,老人集团这些宰执,一天到晚不干好事,就差再让他也学范仲淹范相公,整出一张《百官图》来弹劾他们了。
前儿和夏竦喝酒,言谈之中,总觉得此人有几分古怪之处。
夏竦想拉拢自己,韩琦觉得没什么不正常的。自己身在右司谏这个位置上,百官的猫腻都在监察范围内。况且,这夏竦与前首相吕夷简过从甚密,没准还谋划着让吕夷简复相。
但韩琦和自己的一帮小伙伴儿们还是去了,没什么别的理由,只因为他们也对“老人集团”忍无可忍,干翻老人集团宰执们,此时成了一种共同愿望罢了。
只不过,干翻了老人集团之后,韩琦心中属意的复相人选,自然是范仲淹范相公。
而夏竦那厮跳腾的,肯定是拥护吕夷简的了。
韩琦走过街巷,却听得贡院附近闹哄哄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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