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没有夜市,天黑便关门睡大觉,外出的人少之又少。
据说,酆都城不但夜间是鬼的世界,连大白天也有外路的鬼魂游来游去,店铺的柜
旁都搁了一个水盆,客人的金银制钱,必须放在水盆中泡上一泡,沉底是真品,浮面的
定是冥镪。凡是付账的人,必须来这么一手,以分辨是人是鬼。
小巷阴惨惨地,两旁家屋的院子里种有果树修竹,江风刮来,竹子吱嘎嘎直响,刺
耳难听,令人闻之毛骨悚然,鬼气冲天。
小顽童放了秋岚,一声怪叫,青竹棍突然向秋岚身上招呼,“劈劈拍拍”连抽四棍。
“哎……哎唷!小朋友,你……你……”秋岚惊叫,连退五六步,不住的叫痛。
小顽童停了手,讶然叫:“咦!怎么回事?你这位大叔,不象是有本事的嘛!”
秋岚不断揉动着两腿被打的地方,愁眉苦脸地说:“小朋友,你怎么胡乱打人?真
要命!”
“大叔,我真想再打你几棍试试呢!”小顽童笑嘻嘻地说。
“你还想打?我的天!你小小年纪太不讲理了。”
小童牵住秋岚的手,笑道:“大叔,对不起,人家心里怀疑嘛?当然要试试了。”
秋岚摇头苦笑,无可奈何地说:“你心里面有怀疑,使用棍子拼命揍人试试?你这
种试法,真不敢领教。小朋友,你怀疑什么?”
“嘻瞎!我怀疑你是装疯卖傻的高手嘛!你个儿高大,怕不有一条笨牛那么重?可
是,我抓住你的腰带窜走跳跃,一点也不坠手。逃走时我还没有留意,这时才想起不对
劲,假使真要带了象你这么沉重的一个人,跳上丈多高的院墙,怕不容易哪!来,再让
我试试看。”
他伸手去抓秋岚的腰带,秋岚反抓他的手,告饶道:“小朋友,免试也罢,我伯你,
跳墙窜屋,我几乎被你吓破了胆,试不得。”
小顽童顿足撅嘴,叫道:“不嘛!试试看,我不会让你摔倒的。”
“不能再试了,小朋友,酆都冤死鬼多的是,要是放上一个找替死鬼的枉死鬼,暗
中捣鬼来上一手,岂不糟透?”
小顽童一怔,竟依在秋岚身侧,小偷似的向四周偷瞄,显然提起鬼他有点害伯,低
声说:“大叔,我们快走,这地方果然鬼气冲天哩!”
秋岚拉起他的小手,一面走一面说:“别怕,行事光明正大的人,冤鬼不会找上头
来的。”
“大叔,世间真有鬼么?我怎么从没见过呢?我……我想看看鬼是什么样子的,
却……却又害怕。”
“不要伯;心正则百邪回避,人比鬼可伯的多,只有伤天害理的人才怕鬼。”
“大叔,世间为非作歹的人好多好多,他们为什么也不怕鬼?”
“小朋友,他们怕的,口中说不怕鬼,其实怕鬼怕得要命;就因为怕鬼神报应,所
以横了心的,反正作歹一次也是罪孽,一百次也是罪孽,以致便用造孽来替自己壮胆
了。”
说着说着出了大街上,秋岚放了小玩童,问:“小朋友,再会了,你……”
小顽童歪着脑袋抢着说:“大叔,你一定不是酆都人。”
“不错,我是从嘉定下湖广的小行商。”
“那么,你还不早些离开酆都?”
“为什么?”
“刚才追我们的人,男的是本地的大贼,女的是会用什么蛊来害人的凶魔,叫做毒
蛊金四娘的。他们一定派人去江边搜船,不许你逃走,抓来杀哩!”
“那么,你呢?”秋岚问。
“我。我不怕。这样吧,趁他们还未派人封码头之前,你到我船上避避风头好不
好?”
“哦!那不好,如果搜到你的船上,我两人岂不都跑不了?你又打不过金四娘和大
贼。”
“他们不敢到我那船上去搜的。”小顽童傲然地说。
“为什么?”秋岚有点意外地问。
“我乘的船他们不敢搜就是了,用不着多问好不好?”
“如果他们真要封江,我就逃到你们船上躲。”
“现在就去嘛!”
“不!我有点事要办。”
“也好,我也有点事要办。我的船在南码头靠东一面,船舱插了一面绿色的三角旗,
上面绣了一个鹅黄色的乔字,你可以到那里找我。”
“好,我记住了。”
“你一定来啊,我叫小诚,你在码头上一叫,我就上来接你。”
“小诚,唔!你一定姓乔,是不?”
“是的,一言为定,我们击掌。”小家伙顶认真地挟住竹棍,举掌以待。
秋岚想早些脱身,只好说:“好,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定约,小家伙走了两步,突又扭头问:“大叔,你是不是真姓山?”
秋岚没回头,信口说:“怎么叫都成,你叫我大叔好了。”
平都山离城只有三里,山麓下有一座孟婆亭,亭前是小道分岔处。右上平都山仙都
观,左走炎山,这条路晚间鬼打死人,如果有人,决不是普通的村夫俗子。
城门在日落西山便已关门,秋岚只好找一处偏僻处越墙而出,急奔孟婆亭。
他料定长孙昆不会比他早,那家伙必定还在召集党羽搜寻铁臂猿和他及小贼的下落。
铁臂猿重伤了一个大汉,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岂能容人行凶?怎好向江湖交待?长孙昆
决不会甘心的。
孟婆亭,是一座坐落在山坡下的极平常的亭子,便于上下山的人歇脚,四柱、八角,
中设茶桶,四周茂林修竹围绕,阴森森地,除了虫声,鬼影俱无。
他往一丛修竹中一钻,爬伏在竹下凝神相候。他所爬伏处地势甚佳,可以监视着三
岔路的任何一端。
片刻,登山小径上出现了人影,共有三个人,冉冉下降,以相当快的脚程向孟婆亭
这一方向奔来。
近了,是两个老道,一个中年大汉。两老道一穿红道袍,是个道官。另一个穿青袍。
都背了剑。大汉一脸横肉,背上有单刀。
秋岚目力超人,他认识这个青袍老道,正是善用销魂香的九华羽士。
三人在孟婆亭止步,大汉行礼道:“两位仙长先走一步,晚辈还得在这儿等人。”
九华羽士点点头,问:“炎山山寨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是的,一切停当。”
“何时动手?”
“二更正,筵前动手。”大汉答。
红袍道官冷哼一声,说:“贵当家如此劳师动众,是否太小题大作了?”
大汉未答,九华羽士接口道:“玉虚道友,请勿存轻敌之念。那小狗的功力日益精
进,确是劲敌,陶当家的是无法制那小狗的死命的。”
“我不信飞龙秋雷有三头六臂。”玉虚道友不以为然地答。
“不管怎样,咱们先到炎山寨再说,还有一个更次,得赶快些才是。”九华羽士催
玉虚道友上路。
“好,届时你们先别急着动手,让我玉虚子单人独剑会他一会。”
两老道向北面小径走了,大汉仍在亭中等。
秋岚心中一动,忖道:“人愈来愈多,弟弟处境恶劣,我何不先打发一些人走路,
岂不甚好呢?”
他等两老道去远,展开如同鬼魅幻影般的轻功身法,绕到亭庸,手中抓了一把竹叶,
躲在亭后的矮树林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吱利利……”
叫声刚离口,手中的竹叶已经飞出,相隔三丈余,竹叶去势如电,射入亭中力道倏
尽,飘然而降。
大汉听到叫声,吃了一惊,倏然转身。
不转倒好,转过后竹叶恰好从他的头上飘落,抖动着贴面而下。
大汉大骇,右手急拨,急退两步。
原来是两三张竹叶,大汉心中一定,但仍有余悸,死死地盯视着矮竹林。
“吱!格格格格……”怪响又起,是两竹相擦所发的怪声。
大汉几乎惊得一蹦而起,急贴在亭柱上,干咳两声壮胆,并拔出单刀。
“吱溜溜……”鬼声又起,从左面的竹林发出来的。
大汉骇然转身,接着,竹叶又在他眼前飘然而降。
“咕碌碌……”两块小石落在亭顶,在瓦里向下滚。
大汉跃出茶亭,一声怪叫,跃登亭顶。
夜风呼呼,亭顶鬼影俱无。
接着,右面竹林冉冉出现一个怪影,天!是一根小竹枝,“刷”一声横越路面,移
至对面的竹林中,整个竹林似乎都在摇动。
大汉感到毛发直竖,爬伏在亭顶上。
葛地,他感到毛发直竖,脚后有东西在爬动,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一根竹枝刚
向下滑落。
“我的天!”他毛骨悚然地尖叫,滚落瓦面心惊胆跳。
地下没有竹枝儿的影子,刚才落下的竹枝怎么不见了?他正用目光在地面上找,突
觉脑后有东西爬动,冷冷地。
“啊……”他骇然叫,倏然转身。
身后一无所有,怎么?脑后的东西还在?他吓破胆了,不敢再转头看,撤腿便跑,
向酆都城方向狂奔。
“吱溜溜……”鬼啸声在身后尖厉地叫。
同时,他感到脑后有破空的怪声。
跑得快,冷冰冰的怪东西在他脑后和后颈搔抓得更快,跑得慢,搔抓得慢些,反正
紧迫着他毫不放松。
他感到浑身发冷,三魂脱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声怪叫,猛地转身连砍三刀。
身后什么也没有,脑后怪物仍在,他心胆俱裂,钢刀贴在身后猛挥。
“刷!”砍中了,有物落下了。
他扭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鬼怪,而是一很小竹枝,大概先前插在他的衣
领上,他吓昏了没留意。
惊魂初定,身后又起异声,一个凄厉的鬼声怪叫;“还我……命……来……”
他亡魂丧胆,想跑,腿却软了,不住打抖,吃力的扭头向后瞟。
不瞟倒好,可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
身后,有一个下粗上尖的八尺高怪玩意,不是人,也不是树,下面着地处粗有三四
尺,上面的身子象一根碗口粗木头,脑袋很小,伸出尺来长一张怪嘴,不住上下摇动,
上身也轻轻左右摇晃,几乎贴近他身后了。
“菩萨保佑!”他狂叫,没命地狂奔。
奔出十来步,他再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秋岚已由侧方树林抄到前面去了。
刚才他解了腰带,例立在大汉身后,青直裰向下翻,罩住了头手,一只脚屈于后面,
所以看去下面奇粗上面小,脚掌成了怪嘴,乍看去确是人鬼难分。
大汉心中有鬼,怎敢仔细看?难怪吓了个屁滚尿流。
大汉眼中看不见鬼怪,惊魂又定,抽着冷气自问:“我的天!难道真有鬼怪?”
蓦地,右后方传出一声象是垂死的悲凄绝望的呻吟,更象是鬼魂的叹息,令人闻之
毛骨悚然地,头皮发炸。
他吓得冷汗直冒,牙齿格格震响,扭头转身一看。又一无所见,接着,呻吟声又在
身后发出。
这次他不转身啦,胆战心惊倏然转头。
“天哪!鬼!鬼……”他气急败坏地厉叫,撤腿狂奔。
原来他身后余尺,一个脑袋大如巴斗的黑色大鬼,正向他扑来。
秋岚用衣衫向上翻,双手抓住衣尾向上伸,活象一个丈高的大头鬼。由于迫得近,
出现的突然,所以特别吓人,对一个已吓破胆的人来说,尤其可怕。
大汉脚下不知高低,放腿狂奔,脚下不住发抖,跑起来摇摇姓晃,一不小心,一脚
踏入一个小坑中。
“叭哒!呛啷啷……”
他重重地伏倒,单刀扔出丈外,响声震耳:
“菩萨保佑!”他虚脱地叫,挣扎着爬起狂奔,下面小便淋漓,他一无所知,而且
刀也不要了。
已离开孟婆亭半里地了,小径向左折。他昏头转向,不知高低向前冲,迷迷糊糊顺
小径拐弯了,劈面遇上两个怪鬼影,用奇怪无比的身法撞到。
那是赶向炎山的长孙昆和金四娘。金四娘梳盘龙髻,下面穿裙,乍看去,不是人是
鬼。大汉三魂已飞走了二魂,被鬼吓破了胆,这时看到人影,也以为是鬼啦!
“啊……”他凄厉地叫,刹不住脚,向两人撞去。
长孙昆走在前面,双方来的快,恰好在小径转角处,两侧是树林,发觉有变已来不
及回避,只好先下手为强。
同时,黑夜间,他也没看清大汉是脚下发软向前仆倒,还以为对方狂吼着向他下手
哩!加以先前在城中被秋岚和小诚一闹,早怀戒心,一看不对,立即出手反击,“噗
噗!”两拳出如电闪的,把近身地大汉打得向上翻,结结实实击中了下颏,下手相当重。
“嗯!”大汉含糊地叫,“叭哒”两声仰面便倒。
长孙昆虎跳而上,一把抓住大汉的胸襟向上提,左拳正待击出,突然收手叫:“王
兄弟,你怎么啦?醒醒。”
王兄弟满嘴流血,瘫软于长孙昆手上,象条死狗,口中含糊恐怖地叫:“鬼!鬼!
有鬼!菩萨保……保佑,保……”
长孙昆大怒,“劈劈拍拍”给王兄第四个耳光,大叫道:“醒醒!你这醉猫!我是
二寨主,你怎么啦?”
四耳光把王兄弟打醒了,也打糊涂了,厉叫道:“饶命!鬼爷爷,鬼祖宗,我……
我……”
叫到最后,突然打一冷战,昏倒了。
长孙昆将王兄弟放下。
“怎么啦?”金四娘惑然问。
长孙昆迷惑地说:“这厮到仙都观邀请玉虚子道长,说好在孟婆亭等我们,怎么会
在这儿胡说八道,满口鬼怪菩萨乱叫?我以为他喝醉了,他就是喜欢喝酒,每喝必醉,
但今晚却口中不带酒昧,怎会……”
“把他弄醒问问,莫不是他……他真的遇上了鬼……鬼物?”金四娘似乎也有点害
怕,口气不太自然。
酆都,是有名的鬼城,于民间的传说中,自唐朝以后,几乎是天下闻名,说得活神
活现。踏进市区,店铺门口的验钱盆,首先便令初到本地的人心中发毛,精神上受到威
胁。城门外的十殿更是令人心惊胆跳。那时,佛道两家皆以鬼神仙佛来诱令凡夫俗子上
钩。
儒家虽说不语怪、力、乱、神,但大多数读书人仍不能成圣成贤,甚至也迷信佛道。
皇帝老爷更不用说,全力推动,以迷信来麻痹人民,以巩固他所统治的江山,代代相成,
朝朝一样。因此,真正不信鬼神的人,少之又少。
金四娘名列三凶之一,绰号叫毒蛊。她所用的毒蛊,本身就是一种神秘荒诞的玩意,
传自粤西野人,迷信的色彩特别浓厚。要说她到了酆都真正不伯鬼,末可置信。
长孙昆久住酆都,他当然不伯鬼,他走夜路走得多,却从未见过鬼,不见便不怕,
至少心中存疑,加以平时为非作歹凶横恶毒,他才不怕从未见过的鬼哩!
他冷哼一声,傲然地说:“人说酆都是鬼城,我却是不信,我干这几十多年,这条
路没走上一万次,也走了上千次,从没见过鬼怪……”
话末完,后面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怪笑。
他住了口,感到上身冷冷地,汗毛都不听话,一根根竖起了,脖子上麻麻的,浑身
起了鸡皮疙瘩。
“什么人?”他壮着胆大吼。
金四娘粉脸全变了,伸手飞快地拔剑。她听出长孙昆的语气中有恐惧的成分。
秋岚吓走了大汉,折反孟婆亭等候后到的人,他已知道去炎山的道路,十五里路要
不了两刻的,早着哩,他定下心要吓退后来的人。直至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他弟弟的
为人,还以为弟弟大概要实践早年的诺言,要作江湖霸主或武林盟主哩!成为一方之霸,
并奇事。
还未回到孟婆亭,突闻长孙昆的怒吼,心中一动,立即由左侧林中迅捷地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