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新目送她走远后,刚回到屋中准备洗澡,却见小沙丽搬了一个新的木澡盆放在他屋子里。
哈回回笑着道:“小兄弟,你又不在教,没理由叫你硬跟着我们的规矩行事,吃的没办法,这洗澡还是按照你的习惯吧!”
张自新正在担心一罐水是否能把身上洗干净,这下才放心了,连忙笑着道:“那真太麻烦你们了!”
哈回回道:“没什么!你是客人,凡是回教的弟兄如果不能使家中的客人愉快,那就是违背了真神的旨意。”
张自新笑笑道:“你们的教条都是了不起的,劝人为善、勤劳、勇敢、节俭、互相亲爱,可是我不懂为什么要用那种方法洗澡呢?”
哈回回想了一下笑道:“这有很多的说法,但是我只相信比较近情合理的一种,我们的祖先都是在沙漠上求生活的,那儿的水比黄金还珍贵,有时连喝用都不够,怎么还敢浪费用来洗澡呢?所以我们必须节省每一滴水,才用瓶罐盛水来洗身子,这还算好的,有许多地方的弟兄们听说是一生中只洗三次澡,出生一次,娶亲一次,死后一次。”
张自新想笑不敢笑。
哈回回道:“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在缺水的地方,人必须将就环境。”
张自新道:“那是不错的,可是你们现在在京师,用水并不缺乏,为什么还是把水看得那么珍贵呢?”
哈回回大笑道:“说得好!老弟,现在我们固然不缺水,可是这儿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地,迟早都要回去的,如果不保持从前的习惯,回到沙漠上时,就难以生活了,这是其一,再者我们的祖宗这样生活了几百年,我们自然也应该把这种生活方式继续下去。”
张自新读的书不多,他更是怕遇上这种讲大道理的场合,因为,那样会显得他的浅薄无知了。
哈回回瞧出他脸上的尴尬,哈哈一笑道:“老弟!做人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懂的,无知并不可耻,虚心求教,渐渐就会懂了,最怕的是要强不知以为知,到了我这把岁数还是一知半解,那才真的是悲哀,你年纪还轻,学习的机会还多着呢,快点洗了澡,回头我陪你去选一柄好剑。”
张自新又是一怔!
哈回回笑道:“老弟真是好运气,汝州杨家的剑法是江湖上闻名的第一流剑法,虽然不是由杨公久亲授的,但是由他的女儿教授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你一定要找柄好剑,使顺了手,日后就借它成名。”
张自新愕然道:“哈掌柜,你怎么知道杨大姐要来教我剑法呢?”
哈回回道:“我看见个陌生的大姑娘跑来找你,行动又是躲躲藏藏的,自然不能放心,所以也跟过去瞧瞧!”
张自新低下了头,哈回回忙又解释道:“老弟,我可不是存心去偷听你们的谈话的,因为你住在我这儿,又跟人结了怨,我对你的安全必须负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我都得弄清楚啊!”
张自新道:“这没什么,我本来就想告诉你的,你知道了更好,我还想问问你的意见呢!
我跟杨大姐学剑,到底妥不妥当?”
哈回回笑道:“自然妥当了。”
张自新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得起刘老爷子。”
哈回回道:“你跟汝州侠,自然对不起他,跟汝州侠的女儿学,是你们私人的交情,有什么关系,何况他根本不会知道。”
张自新道:“那座破庙离镖局不远,万一被人家看见了,传到他耳朵里……”
哈回回笑道:“那地方很少有人会去,而且我给你打算好了,叫小沙丽跟着你去,你们在练剑的时候,她可以给你们放风,人来就赶紧通知你们,她的耳朵不行,眼睛倒是挺尖的。”
张自新微怔道:“让小沙丽也去?”
哈回回笑道:“反正她在家也没事,跟着你去,可以消磨她的时间,免得她闲着无聊呀,而且那位杨小姐如果有兴趣,请你代为说一句,也教她两手。”
张自新为难地道:“这个我可不敢担保。”
哈回回笑道:“那当然了,中原的武术世家都把武功看成不传之秘,轻易不肯教你,你就说说看,不答应也没关系,不过你也不白要她教,她不是挺喜欢那匹红马吗?如果她肯教,就把红马送给她作报酬。”
张自新愕然道:“小沙丽答应吗?”
哈回回道:“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张自新奇怪地道:“她怎么舍得的?难道她对练武这么感兴趣?”
哈回回一叹道:“杨小姐走后,她就来问我你们谈些什么,我跟她说了,她自动对我提出这个请求,我也很奇怪,她为什么如此大方?后来明白了,她不是对练武感兴趣,只是舍不得每天下午离开你。”
张自新道:“那也不必把马送给人家呀!”
哈回回道:“杨家剑法是武林中的绝技,除非是她也跟着练,否则杨小姐绝不肯让她在旁边的,这一点我比你清楚,所以你可以告诉杨小姐,马送给她,剑不必认真教,只要让她在一边就行了。”
张自新道:“杨大姐喜欢那匹红马,一定会答应的,只是小沙丽的牺牲太大了,假如她真想练剑,那也罢了,如果只是为了跟我在一起,就不必如此牺牲了。”
哈回回苦笑道:“这是惟一的办法,否则杨小姐不会准她在旁边看着的。”
张自新大声道:“明天叫她一起去好了,如果杨大姐嫌她碍事,我也不学剑了。”
哈回回怔了半天才道:“老弟,小沙丽是个残废的女孩子,你为什么要对她好呢?”
张自新愕然道:“哈掌柜,你说什么?”
哈回回警觉过来,发现自己说话太露骨了,这两个都是孩子,根本没有什么男女的情怀,他们互相喜悦依恋,只是一种纯真的童心至情,没有条件,没有理由的,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远了。
因此他讪然一笑道:“没什么,我是说送马是沙丽自愿的。”
张自新道:“但不能为了我而送。”
哈回回笑道:“当然不是为你,她觉得杨小姐肯教你剑法,使你不受坏人的欺负,她很感激,用这匹马表示她对杨小姐的谢意,当然她也希望杨小姐能教她两手剑法,使她将来回到老家时,能在同伴面前骄傲一下。”
张自新道:“会剑法有什么可骄傲的?”
哈回回道:“我们是个尚武的民族,论男女,能在武功上出人头地,都是值得骄傲的,尤其是小沙丽,先天有了缺陷,更是特别要强,你看她在摔跤方面,不是练得很有成绩吗?
我只能教给她这些,能够有机会,她自然想多学一点!”
他分明是强自辩解,前言后语矛盾,好在张自新脑子简单,居然没听出破绽,点点头道:
“这样我倒是可以跟杨大姐商量一下!”
哈回回笑道:“她也并不敢多求,随便指点一下就行了,教多了,她学着也没用。”
于是两个人用了午饭,哈回回陪着他上市场去买剑。 哈回回在这方面很内行,跑了多少兵器铺都没成交,不是嫌质地差,就是嫌火候不够,兵器铺里最好的成品,哈回回都能挑出毛病来。
最后在古玩铺里找到了柄古剑,形式很旧,外貌也不起眼,分量倒是很重,尺寸也比通常的剑长出一点,剑身上已经长出了斑锈,哈回回一眼就瞧中了。
那古玩铺的掌柜是个老头儿,架起了老花眼镜,朝哈回回打量了半天才笑道:“您这位贵客倒真有眼光,这柄剑在小号搁了二十年,就没有个顾客瞧得上眼……”
哈回回淡淡地笑道:“老先生,您开个价钱吧!”
那老头儿笑着道:“老汉是以五百两银子买进来的,搁了二十年,连本带利,至少得卖一千两才够本儿!”
张自新吓了一跳,心想一柄破剑,要卖一千两银子,这分明是讹人。
谁知哈回回慨然道:“不贵!我要了!”
张自新正想拦阻,那老头儿却一翻白眼道:“很抱歉,老汉不想卖!”
张自新连忙道:“那就算了,咱们走吧!”
哈回回却不死心,追着问道:“老先生,您要多少才肯卖?”
老头儿神色一庄道:“十万也不卖!”
哈回回一怔道:“老先生,您是开古玩铺的,既然把货放在架子上,就是有心要做买卖,现在你却……”
老头儿凝重地道:“这柄剑是秦汉时代的古物,虽然不知名称,却必定是口宝剑无疑,老汉收购得手后,就立下一个誓愿,如果有人赏识它,老汉情愿自贴本钱,无条件奉送,二十年来,尊驾是第一个赏识它的人,如果尊驾是位汉人,老汉一定如誓奉上,但可惜……”
哈回回微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老先生,何必把汉回的界线分得那么清楚呢?”
老头儿却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如果尊驾愿意跟老汉交朋友,老汉以肝胆相照推诚相与,尊驾喜欢别的东西,老汉也可以无条件奉送,惟独这柄剑,就是尊驾出百万两银子老汉也不能卖!”
张自新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老头儿把眼镜扶扶正道:“因为这柄古剑是中原的瑰宝,一旦流人异族,老汉岂不是成了千秋罪人?”
哈回回爽朗地大笑道:“老先生倒是个直心人,把话说得如此透彻,在下倒不便相强了,不过在下记得大汉有句名言,宝剑赠侠士,又道是神物名器,有德者居之;老先生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头儿看了他一眼道:“尊驾慧眼识宝剑,人品轩昂,颇有侠士之风,谈吐风雅,决非无德之辈,只可惜非我类耳!”
哈回回笑道:“我是个开骡马行的,德不德谈不上,更不敢当侠士之称,只是我们回回有一双识宝的眼睛,更有一对识英雄的眼睛,这柄剑是我看中了,却不敢据为已有,我是买来送给这位小兄弟的,他是个汉人,老先生总可以割爱了吧?”
老头儿把眼光又移到张自新身上,看了半天才点头道:“嗯!
不错!虎豹之姿、熊罴之仪只是玉璞中有待琢磨!”
哈回回又问道:“老先生究竟卖不卖?”
老头想了半天道:“卖!”
哈回回忙道:“多少?”
老头儿伸出两个指头,哈回回急声道:“二千两?”
老头儿摇摇头。
哈回回又道:“两万?”
老头儿仍是摇头。
哈回回一叹道:“在下身家仅能到此为止,再多就无能为力了!”
老头儿微笑道:“二百!”
哈回回一怔道:“您是说二百两?”
老头儿笑道:“不!二百大钱!”
哈回回喘了一口气道:“老先生真会开玩笑!”
老头儿正色道:“不开玩笑,尊驾要买来送人,就是这个价钱,少一文不行,多一文也不卖!”
哈回回愕然道:“老先生,这柄剑讨价二十万两银子都不算贵,可是您只要两百大钱,那明明是在做人情,既然做人情,何不干脆做到底呢?”
老头儿哈哈一笑道:“尊驾肯为朋友花费这么多,足见是个有心人,老汉如果分文不收,岂不是抢了尊驾的人情,因此老汉只收两百大钱,让尊驾也尽点心。”
哈回回呵呵大笑道:“老先生真是有心人,在下倒真想高攀一下,跟您交个朋友,请教老先生贵姓?”
老头儿白了哈回回一眼,道:“交朋友就好,何必提名道姓的,你是交我的人,还是交我的姓名?”
哈回回道:“自然是交老先生这份古道热肠的胸怀。”
老头儿道:“那就不必问姓名了,这间古玩铺就是我一个人,你随时来都找得着我。”
哈回回一拱手道:“是,在下一定前来拜候您。”
老头儿瞪着眼:“那就不必了,我只能陪你聊聊天,喝喝酒,我不会拿你当客人,你要客气就不要进门。”
他的脾气越古怪,哈回回对他也越感兴趣,笑着道:“就这么也好,咱们大家不问姓名,凑在一起就喝酒谈天,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不讲客气,不拘形式……”
老头儿这才微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还有一点声明的,我年纪大了,腰腿不济,懒得多动,你来可以,我可没精神上你那儿去。”
哈回回笑道:“那当然了,我那儿人多嘈杂,比不上这儿清静,也不敢请去。”
老头儿捧起剑连鞘递给回回道:“剑卖给你,留下两百大钱你就拿走吧。”
哈回回果然掏出两百大钱放在案上,接过剑后,立刻转交给张自新道:“小兄弟,剑送给你了,可是你得答应,不用它妄杀一人,否则你就辜负了我的一片心。”
张自新并不喜欢这柄剑,因为哈回回不惜出高价也非想买下它不可,才对这柄剑略略感兴趣。
接过来之后,用手指弹了一下,声音很清越,才觉得它不错,因为他在镖局时听过人家谈论兵器的优劣,就是以叩击声为高下,声音越清脆,品质也越佳。
张自新因此笑嘻嘻地道:“谢谢您……”
哈回回手指着老头儿道:“你应该谢这位老先生,我只花了两百钱,真正的人情还是老先生。”
老头儿连忙摇手道:“不必谢我,剑是卖给你的,你转送给他,与我毫无关系。”
哈回回笑道:“老先生何必客气呢?我那两百大钱简直是开玩笑。”
老头儿正色道:“不是客气,也不是开玩笑,我坚持要收你两百大钱是有用意的,我觉得小伙子还不错,但是他年纪轻,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万一他将来用这柄剑去做坏事,你是赠剑的人,一切的责任由你负,我可管不了这么多。”
哈回回也正色道:“老先生放心好了,我对这位小兄弟的将来虽不敢负责,但相信他不会做坏事。” 老头儿道:“你准能相信吗?”
哈回回一挺胸膛道:“没有什么准不准,我们回族的弟兄相信一个人时,就全心全意相信他,永远也不会改变!”
老头儿哦了一声道:“那么在你以前所交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欺骗过你吗?”
哈回回笑道:“那当然有的,我到京师很多年了,也交了很多的朋友,各种人都有,诚实的与不诚实的几乎各占了一半,可是并不改变我对他们的信任!”
老头儿道:“一个人连续骗了你多次后,你还信任他?”
哈回回点头道:“是的!即使他骗了我一千次,我还是信任他,有一个朋友很爱赌钱,常跟我借钱去赌,每次他都捏造了一个理由,而我还是照借不误,而且完全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理由!”
老头儿道:“你知道他在骗你吗?”
哈回回笑道:“知道,可是我仍然相信他的话!”
老头儿好奇地说:“那你是喜欢被人欺骗了?”
哈回回摇头道:“不!我不喜欢,可是他如果说了实话,我便不能借钱给他,因为赌博在回教的戒律中是罪恶,我不能帮助他去犯罪,如果我拒绝了他,我会更难受,回族的弟兄从不拒绝朋友的求助,所以对他的不说实话我还感到很安慰,那不是使大家都很愉快吗?”
老头儿一怔道:“你这种处世的方法很特别!”
哈回回笑道:“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天堂的门只为富人而开,只有你付出比受取的多,才能证明你是富有……”
老头儿大笑道:“只为了这个愚蠢的理由,你才心甘情愿地受人欺骗?”
哈回回庄容道:“老先生,这不是愚蠢,而是一种绝顶的智慧,如果你把别人的谎言当做真实,则受骗的不是你而是那个说谎的人!”
老头儿怔了一怔,终于庄容道:“好!好气派,好魄力,老汉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今天没空,明天你来,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