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是妖也好,是魔也好,是仙也好,是人也好……我和小雅都会感激你的。
“这么说,不会再厌恶妖魔么?即便你娘有可能是因为妖魔的缘故,才落得如此?”
“你不是也说过人拿着刀去杀人,才更像妖怪么?”
听了他的回答,百里逐笑满意地勾起嘴角,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缓缓道,“我不在的这几日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娘亲。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不,交给我们修仙之人吧,怎么说这里也是流川,可不能让别人看了沉渊派的笑话。”
“大姐姐,这么说你,你答应了?”小雅的眼中闪过一线欣喜,拍起手来,“你真的是神仙,真的是神仙姐姐呢!”
“沉渊派……”男孩子默默念叨着这三字,如雷贯耳的修仙门派今日听来却多了些温暖——不过,名门正派的女仙人都穿这么少的衣服么?好像有点不合礼数,果然修仙之人都是冷冰冰的。
“本来呢,我只是在尘世间游历修行,想看一看凡人间的冷暖,最讨厌多管闲事。不过,身为白襟弟子的我,偶尔来管一管尘世的闲事,应该不会被那个臭屁掌门痛骂才对。”习惯性地将细剑扛在肩头,她笑得眉眼弯弯。
真是难得明媚的笑容。
☆、戏言人心
沉渊派弟子由上自下有四阶,分别为:白襟,青襟,蓝襟,紫襟;据各自修习技艺不同共有七门四十九宗;只有修为最高的白襟弟子才可担任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天权,开阳,瑶光七门执事师叔,等级制度极为分明。
仗着自己白襟弟子的身份,借口修行,不守门规独自前往尘世的家伙,自沉渊派开山以来也就只有她百里逐笑一人——至于这般大胆的理由嘛也很简单,掌门人云欺风敢怎么罚她,她就敢十倍奉还,并且是狠狠奉上还连带着无数的饶头。
所以说,把柄这种东西,真是美好的存在啊。
收了这样的弟子也算是师门不幸,不过她才不会在意自己要面对的是不是流川最强的男人。换句话说,只要是个男人,就会有弱点。
即便嚣张如她,若是随随便便答应了别人却没能做到的话,也是会让人头疼的——特别是答应了两个眼神澄澈单纯的小鬼头,心中总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可以让他们失望。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眼下一点线索也没有,去哪里找救那个女人的方法呢?更何况,那女人虽然失去了心智变得六亲不认,浑身上下却一点被妖魔迷惑控制的气息都没有,更像是心智崩溃才杀了自己的丈夫。
人心是比妖魔更可怕的东西,这一点她一直明白。
街已空,巷已空,心已空。
从小正兄妹两人的家中出来,百里逐笑独自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举目四望,甚是凄凉。各派的修仙之人分散在德州城中各个角落,沿途遇上几人,也不知究竟是何门何派,相互之间点头颔首便算作招呼——敢在眼下的时刻于城中无事行走的,多半是同道中人,这不用怀疑。德州城原本也有妖魔之辈隐匿了身份与凡人一起生活,只是此时事态与它们不利,有心者接连隐匿了身影,躲出城外,生怕黄泉之眼和满城的瘴气会牵连上自己。
“吱呀——吱呀——”奇怪的声响。
转过街市,城角一户宅邸外,出现一个身影。
百里逐笑停下脚步,注视着眼前正在荡秋千的女子:年纪稍稍比她大上些许,着一件水红色的对襟提花裙,此刻在这座死城中倒是成了唯一的一抹艳丽色彩。看见百里逐笑的一瞬间,女子露出甜甜的笑容。
荡起的秋千,也慢慢停了下来。
秋千的挽手细锁链上缠着藤蔓,或许是因为受了城中瘴气的影响,未入深秋便已枯萎。尘世间将戏耍秋千又叫做“半仙戏”,说什么轻盈的女孩子衣裙飘起,便如同凌空的仙子一般美妙。
可百里逐笑每每却总是想起寺庙里撞钟用的木头锤子来。
秋千上的女子伸出手熟络地朝她笑招呼,“妹妹不过来坐坐么?”
微微蹙起眉头,白衣少女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凝视着她,淡淡道,“……这位姐姐还真是好兴致,不知怎么称呼?”
“他们都叫我罗喉,很奇怪的名字罢。”丝毫不见外地说出了自己的闺名,女子笑得愈加甜美,温柔的神情和精致的五官令人很想亲近,“不过呢,城里似乎出现了不得了东西,现在来找罗喉玩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每天都很寂寞呢。”
百里逐笑笑了笑,抬手扯住了秋千的铁链,让秋千停稳,又上下打量了唤作罗喉的女子,“一个人不害怕么?”
刻意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在传达一种弦外之音。
“自然是会害怕的。”女子笑,一双温柔的眼睛深深望向她,“罗喉害怕无人再来,会寂寞,罗喉不想被别人忘记。不过,若是不该来的人来了,罗喉是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我会躲起来,躲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和那位大人一起。”
你知道便好——依旧是云淡风气的口吻,百里逐笑说完这几字便陷入了沉默。
“妹妹也很寂寞……吧?”唤作罗喉的女子,重新摇晃起了秋千,吱呀吱呀的声音消散在风中,一双明眸始终望着她,像是要看穿她的内心一般,“一个人,不是会寂寞么?”
“我并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妹妹不也是一个人,在无止境的纷争中走走停停的呀,不是应该寂寞的么?其实停下来也没有关系的,很多责任不需要妹妹来承担,不过是个女孩子而已,真是可怜呢……”罗喉歪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很困惑,此刻的关切让人无法不在意,只是句句听似无心的话却宛若利剑,要一点点攻陷脆弱的心。
百里逐笑没有说话,只是不由咬紧了下唇。
“明明被抛弃了,却还要强颜欢笑;明明一无所有,却还要装作目空一切……虚伪的快乐,总有一天会让自己的心坏掉的。心,是会坏掉的喔。”
仿佛有千百只鬼手幽幽地挥动,要引着人前往浮华的地狱,罗喉微笑着压低了声音,秋千愈飞高,她轻盈地像一只云雀,“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得到的东西不喜欢……妹妹怎么会说自己不寂寞呢?”
呼吸变得急促,血液里有什么开始沸腾,不经意间手已经握住了草芥剑的剑柄: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为什么这样子的重担会落在自己的肩上……为什么……不可以像别的女孩子一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切都太过于沉重了,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还要每天微笑面对……
——逐笑,逐笑。不管在身在何方,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人和事,当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可一定不要忘记微笑啊!哪怕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哪怕只是为了欺骗而搪塞些什么,也不可以露出悲伤的表情来。
记忆里有人这般说过,微笑着与她说,可是她宁愿自己忘记得干净。
好想挥剑砍断周身的枷锁。
好想不用再权衡的利害关系。
“魔物!休得邪语乱人心!”低沉喑哑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一阵暖风吹散了一地沙尘,秋千剧烈地晃动起来,罗喉警觉地握紧了两边的挽手。那声音依旧穿透过来,震得人胸口生疼,“……贫僧今日便替天行道,收了你这魔物!”
话音刚落,天边便腾起一道金光,一柄法杖破空而出,直直朝着罗喉的要害飞击过去!法杖之后,不朽的身影显现,立于屋顶之上,衣袂无风自动,手中一串佛珠拨动地飞快。
百里逐笑的指尖稍稍动了一下,细剑又重新回到了剑鞘之中。
唇上沾着的一点血迹,她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原来是这样子的感觉,怪不得脆弱的凡人会突然间变得疯狂而不可理喻——不是因为妖魔的附体或是诅咒,而是心的裂缝被越割越大。
“啊啊——”罗喉发出尖叫,抬手遮了双眼,竟忘记了去躲开。
“呯——”兵刃相碰触的声音,不朽的法杖被弹飞出去老远。百里逐笑挡在秋千之前,双手横起的草芥剑生生格挡下了法杖的攻击。幽蓝色的光泽之后,白衣少女长发飘飘,朝不朽一笑,“不朽禅师,我们又见面了。”
未等不朽作出反应,那双墨瞳斜斜瞥落在罗喉身上,她的声音急促却笃定,“罗喉,是时候该躲起来了罢?不该来的已经来了……”
“你……”罗喉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身前替她挡下法杖的女子。
重新摆开了对阵的架势,百里逐笑催促道,“还不快走?!可要记得我百里逐笑今日的恩情啊,改日我再去寻你……还有些麻烦的事情要问你呢。”脑海里浮现出小正小雅兄妹二人期盼的目光,她现在知道他们娘亲的疯病是如何而来了。
罗喉没有再说话,提起衣裙,向秋千后的拱门跑去;那道看似寻常的拱门在她接近时,忽然间幻变做一只立在空中的巨大眼睛,瞳子幽紫宛若浓墨凝聚而成,阵阵瘴气从中冒出,很快污浊了周围的空气。
而罗喉一袭水红色的身影,借着自黄泉之眼中升腾而出的瘴气很快消失不见。
眼见魔物召唤出黄泉之眼逃之夭夭,不朽眼角一缩,手中的一串佛珠随即向拱门投掷过去,附着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佛珠在空中急速环成一个圈状。只是快要击到黄泉之眼的瞬间却被一只白皙的手紧紧握住,在手臂上绕了好几个圈终于退散了法力。
手腕使了不小的力道,百里逐笑一个回身旋步将那串佛珠套在了肩头。
☆、黄泉之眼【上】
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甩出弧度,贴在她的脸侧。
屡屡挡开他的法器,阻止他对那只魔物下手,不朽终于皱起眉头。注视着白衣少女唇上的血迹——那是被她自己咬破的,借助于疼痛的力量才没有被魔物的话混乱心智。
魔物已遁去,他只好作罢。不朽朝百里逐笑一拜,语气虽是平和却令人觉得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百里姑娘难道看不出那女子是魔物?”→文·冇·人·冇·书·冇·屋←
“笑话,我百里逐笑修行百年有余,区区一个魔物怎会看不出?”当然,除了一只姓楚名四歌的魔物。将剑重新插入剑鞘,她挑眉,“不过,那又如何?她是魔物又如何?”
“你身为沉渊派弟子,就这么放任迷惑人心的魔物肆意妄为,当真妥当吗?”
“那禅师的意思是……”
“自当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那不朽禅师,你与那些良知泯灭的流氓强盗,又有何分别?”瞥望不朽一眼,百里逐笑敛了笑容,幽幽道,“禅师也知我是沉渊派弟子,那禅师可知我派掌门人,也就是当今流川侯,迎娶的便是一妖族女子?禅师觉得,沉渊弟子会因为对方是魔物便要赶尽杀绝么?佛门尚不主杀生,会破杀戒,我派也有我派的规矩,众生平等这个道理,在下怕是记得比禅师更清楚。”
不朽被她驳得无话可说,只得从旁提醒,“凶星骤降,征兆不祥,德州妖魔骚动不安,若不及时制止,只怕会难以控制。”
“这个我自有分寸。”露出一副“不必你操心”的表情来,百里逐笑微微一叹,“修仙之人出动,善恶妖魔都已四下逃窜,妄图为祸人间的那些,这几日也叫我们灭个干净。与其说在德州骚动的是妖魔,倒不如说是我们这些修仙之人。”
望着自嘲中的少女,不朽无奈垂下了眼睛,他的手一横,飞落在一边的法杖便重新回到了他的手掌中,“姑娘何苦这般袒护妖魔?这已经不是沉渊派弟子所要肩负的责任了吧?”
“啊,确实呢。我派弟子并没有责任去维系流川之上人仙妖魔四族的平衡,不过,云家却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权利啊。”她歪头眨眼。
云家……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不朽本无波澜的脸上稍稍有了一丝变化,但却读解不出他所要表达的意思来。他又朝少女一拜,从未有过的虔诚姿态。
此时无声胜有声。
于是她露出胜利的笑容。
“呐,不朽,我要收回最初时和你说过的话。即使有朝一日,你愿意随我回沉渊,我也不会引荐你入师门。”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墨色的双瞳中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凉,“你的想法,与我派的办学理念实在是差太多了。”
不朽微微动了动唇,“依照方才的说法,姑娘应该是……”
急忙做出了个制止的姿态,她挥了挥手中的剑,轻笑道,“佛曰:不可说。”
*
虽说很想缠着那个臭和尚,但眼下“身负重任”的百里逐笑还是决定很仁慈地放过他。反正凶星慧斗的事情一日不水落石出,不朽便一日不会出德州城,自己的时间还很多,不怕和一个凡人耗着。
在不同的时间轨迹里,她不会输。
想到这点,百里逐笑的心情便开始转好——也唯有在这般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这八百四十二年,当真没有白活。没错,虽然看上去只有十八岁的模样,她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沉渊山上渡过了八百四十二个春秋。
所以当不朽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她报之微笑,随即目光飘落在仍旧笼罩在瘴气之中的黄泉之眼上。
罗喉。
没有诅咒,没有附身,从人到魔,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人心是最坚固的东西,却也是最脆弱的。
她向黄泉之眼走近几步,暗紫色的瘴气便很快缠绕上手臂,叫嚣着要从她的肌肤侵入血液。撤了护体灵力的百里逐笑,只觉得胸口异常沉闷,那种自心底升腾起的压迫感,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那个人在身边。
她强忍住被浓厚瘴气所侵蚀的不适感,一步一步走向黄泉之眼……
手腕上突然间的疼痛令她瞪了眼睛,偏过头来却见一张极其愤怒的脸,耳中被强行灌入斥责的声音,“你疯了吗?那是连着流川和魔域的甬道!像你这样的修仙之人要是被强行吸入的话,就再也回不到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男子上前几步,抬起修长的腿,一脚踢在立于拱门之间的黄泉之眼上,那瘴气漩涡中传来了一阵凄楚叫声,缠绕在她周身的瘴气立即窜入巨大的眼睛中,很快随同眼睛一并消失不见。
尽管附着在肌肤上的瘴气消失了,可先前那般的压迫感却来的更加分明,百里逐笑有些吃惊地望着来者,喃喃动了动唇,“……混账楚四歌?”
强压住怒火,紧抿的薄唇吐出句话,“‘混账’两个字是多余的,分不清状况的女人!”
“‘分不清状况’也是多余的。”
“哼,还有力气回嘴。其实对于你来说‘女人’两个字根本也是多余的嘛。”有些嗔怪地扫了她一眼,来者将手插入裤兜,耸了耸肩,继续毒牙攻击,“人家胸大才无脑,你没胸也没脑。”
“……混账。”
*
百里逐笑现在才知道,原来随口叫了八百多年的“混账”二字,压根就是给眼前这货备下的,自从楚四歌出现以来,叫出口的和心里暗骂的次数已经快要赶上自己骂自家掌门和小狐狸青仔的次数总和了,不,也许早就远远超过了。
现在,坐在秋千上的人是她,而阴魂不散的男人此刻居然好心到推着她一起玩。
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快要发生。
脊背凉飕飕的。
白色的裙摆随着风肆意地荡了起来,层层叠叠间露出少女修长白皙的双腿。双臂紧紧攥了秋千的细链,百里逐笑无不感慨地想,若是家中也有这样的秋千,说不定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不过,若是在家中,她也不会有心去嬉戏玩闹,叫人笑话才是。
“所以,你怎么会在德州?”先发制人总是好的。
“我倒是想去翟家村呢,可按你指的路走,果真到了一处悬崖。于是我想了下还是决定来德州看看,顺道讨回一千两银子。”无奈叹了口气,楚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