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大石,既然应允众人会带着血提子而归,踏上冰谷的那一刻,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血顺着男子的袈裟滴落在雪地之上。他将剑抛下,浑身的血腥惊退周身的妖物。袈裟本是暗色,吸饱了新鲜血液显得厚重无比,更像是一张亘古的画卷,昭然着世间炎凉百态。
他的唇色苍白,捂着伤口不能言语,片刻之后因为疼痛而晕倒在白雪之中。眼见那些心智未开化的恼人小妖们又要聚拢过来,百里逐笑跃身挡在不朽前面,“不许再伤害他……”
何苦,何苦要用这样的方式……
“休得再胡闹!将此人送入思烨窟!速速请谷中的鹿医师前来诊治!”紧皱眉头,弗惑决然没有想过那个和尚会做至此,一时间只觉得愧疚难当,碧眼战神威严下令,脸上的神色绝不容他人置喙,“……这是命令!”
众妖不敢违背谷主命令,只得纷纷施法替不朽的左肩止血,相互张罗着将他带往治疗之处。凝冰谷谷主眉间的结却怎样也没有解开。
“弗叔。”百里逐笑唤住他,从怀中将那株血提子拿出,扯下枝叶交到弗惑手中,“翟家村有修仙之人守护,侵入水源的瘴气之毒暂时不会伤及太多人安危。这个,请交给不朽禅师,等他苏醒后,务必让他亲自带回翟家村……”
“为什么这么做?由你带回去不是更……”
“这样的话,对他是不是稍稍能有些安慰呢?对不起,弗叔,没能劝下不朽,到底是给您添了麻烦。”
至少让那个固执又不顾后果的家伙知道,自己做到了多少人做不到的事;至少让那个为了苍生忘却自己安危的家伙知道,自己是带着世人众多期盼归去——她是这么想的。
“这种事在凝冰谷发生,是我这个做谷主的责任,霜绯不用自责。我会尽快医好他的伤送他回翟家村。”抬手轻轻抚了抚少女的略显憔悴的脸庞,他垂下碧色的眸,“……还有,替我向你娘亲问个好。”
她点点头。
☆、因果之链【上】
断魂崖上,刺目的血痕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唯有一丝淡淡的绯色,提醒着后来者,这里曾有血光劫难。
“第一次在万安寺见到他,他在讲《涅槃经》,正说到无间地狱。”
没落的白影立在崖边,腰身一侧所系细剑无声悲鸣。察觉到身后越走越近的男子,百里逐笑没有回头,声音淡漠,“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地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佛曰:‘受身无间地狱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那时我便在想,这说的,不正是我们这些不老不死的生灵么?仙也罢,魔也罢,妖也罢……为什么,这个道理却要由寿命不足百年的区区人类来参透呢?”
楚四歌凝望着她单薄的脊背,“你……好像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世间有太多自己无能为力去做的事,我救不了小正的娘亲,也救不了不朽。”百里逐笑平静如无澜的一潭死水,“我一直在尘世中寻觅,看人情冷暖,看世态炎凉,却始终找不到解脱的办法。直到听了他讲的经我才明白:与我们修仙之人,时间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活的越久,痛苦就越多。”
正如幽冥王荣轩所说:死掉的话,就不会再觉得寂寞。
与很多人来说,活着,便是一场劫难。
可是与他来说,能活下去,是一件多么令人渴望的事情——楚四歌怔住,那些字眼一个个落在他的心上:他与她一般,不老不死,有着近乎于永恒的时间,偏偏又无法挣脱命运束缚,这才是真正的劫难。
十年,十年,又十年。
他不想消失,对这个清浊难分的世界,只要还有一丝留恋,就不想消失。
“你很在意那个和尚。”用着极为笃定的陈述语句,楚四歌张开手从身后将百里逐笑环在怀中,能感觉到少女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却没有想逃开,只任由他搂着,抱着,在她耳边说话,“今日之事与你并无关系,所以,不要再自责了。”
“我在意的不是他,而是凡人之心,我没有自责……我想,大概这不是自责……”
迎着冷风,两人的乌发被吹动,或许是因为周身寒气的缘故,百里逐笑也说不出为何不愿将楚四歌推开——若是往昔,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嗔怪着一拳捶上去,可是不朽断臂谢罪的情景还浮在她的脑海中,这种无力感充斥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一直关注着他,甚至想过用奇怪的理由带他回沉渊山。就像你要接任魔尊一般,我会接替我爹成为沉渊派的掌门人。我需要理清楚自己的想法,我要知道凡人的心中还有多少我所不能参透的情感……我想变成像不朽一样,心系天下众生的人,可是,似乎很困难。”
忽然间偏过脑袋,她又道,“别看我在尘世中这般浑浑噩噩的模样,其实爹总说我与娘一般,性子极淡,很多时候甚至分不清楚一些情感……”
他安慰,“我想,流川侯若是知道你的辛苦,会很欣慰的罢。”
她摇摇头,咬紧下唇没说话。
“说什么分不清楚一切情感,那么我问你,你与我说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弗惑也罢,不朽也罢,你可知什么才是‘男女之情’?”
“哈?你在想什么呀楚四歌,我可是很认真地在与你探讨‘人生真谛’好不好?”
“‘男女之情’不也是一种你所不知道的感情么?这也算是‘人生真谛’之一罢?”他勾起嘴角,唇瓣在她的雪颈间摩挲,双手不由将她抱得更紧,“我不喜欢你消沉,不管你是谁,背负着什么样的责任,是笨蛋丫头百里逐笑也好,是城府深沉监视了我一路的云家小姐也好,总之,我比较喜欢看你自信满满傻乎乎的样子。”
“‘笨蛋丫头’‘傻乎乎’是什么鬼形容啊?!”微微张大了眼睛,百里逐笑努力压抑心头的悸动,绷紧的身子昭然着她的不自在,躲开他的唇,她叫嚣,“……楚四歌,你所说的‘男女之情’便是指这个?”
“我说过,如果觉得累的话,偶尔休息一下也没有关系。”
濡湿的舌舔去少女肩头的血渍,楚四歌眯起的眼中带着一丝邪佞。大掌抚过她的腰肢,那里的伤口还是拜他所赐。他软软低语,“不仅仅是休息,太累的话,偶尔放纵一下说不定会更好。你说我若以魔域宗主的身份去见流川侯会遭不测,那么,如果换一种身份呢?比如说……”
在她的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最后的尾音却消失在两人胶着的双唇之间。
一手扣住她的纤细的双臂,楚四歌引着她靠上一块冰壁,手中动作更放肆。百里逐笑躲他不过,背后传来的寒意只让她更想贴近身边男子,被这种羞耻感驱使着,她只能红着脸低声咒骂,“……混……混账……你信不信我喊人?”
“你不会喊的。”修长手指轻佻在她的衣服里游走,男子娴熟的技巧不禁叫百里逐笑蹙紧了眉头,而他的声音依旧阴魂不散,“……更何况,凭你的性子和身手,若当真不愿跟我好,又岂会忍让我这般久?百里逐笑,其实你并不讨厌我,一点都不,为什么不承认呢?”
“够了楚四歌!”心中的残垣仿佛有一瞬间微妙的动摇,百里逐笑忽然间冷了脸色,挣脱了他的束缚,又一掌挡开他不安分的手,“说罢,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你何时猜出我的身份,也不管你对我究竟怀有怎样的想法,但是从你踏上流川的第一刻起,就是带着目的而来的,我只想知道你的真正意图……”
退后了一小步,她的手已然按在剑柄之上,流转着寒意的墨瞳着实有些骇人。
他被迫停下,氤氲戾气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白衣女子,宛若发狂的野兽看护自己的猎物;然而百里逐笑脸上是他所不曾见过的绝然,那一瞬他似乎明白过来,先前那个眼神澄澈,表情丰富的任性丫头,在他点穿她身份之时,便已不复存在。
不,或许流川之上,百里逐笑这个女子,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他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点破彼此的秘密。
“我只是不想消失而已。”微微下垂的眼睛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忧伤,男子似乎并没有想要将一切告知她,只是追随了她稍稍向前几步,要去捉她的手,“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可我对你,对你……当真是……”
话还未说完,楚四歌只觉有什么在身体里裂开,一股并不陌生的寒气从头至脚将他包围。他身子一颤,左手猛然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令他不得不半跪在雪地之上,强忍着几近于骨骼断裂的疼痛,他喉头一甜,张口吐出大片鲜血。
视线渐渐变作模糊,撑住身体的右手不自觉抓紧了被血染红的雪,指尖传来的冰凉甚至比不上他血液里窜动的寒气。楚四歌重重喘息,偏过目光却见空中明月几近只剩一条线,他心中不由苦笑:十年为期,身体里被魔尊植下的毒蛊便会发作一次。
十年,又已经过了十年了么?
就像是来自无间地狱中的折磨,从来没有间断,一次又一次令他濒临崩溃的边缘——作为魔族的他,异于常人的寿命只能带给他更多的痛楚,想躲避不能躲避,想遗忘不能遗忘。
“……你,你没事吧?”
百里逐笑怔神,探出去想要扶他的手却被狠狠打开,耳边只有楚四歌断断续续的痛苦声音,“快,快走,马上走……离我越远越好……咳咳……快,快走……”
“说什么混账话!难道让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么……”
虽然弄不太清楚状况,可明明是英勇无畏的豪言壮语,到最后说起来还是没有了底气。百里逐笑在楚四歌抬起头的一瞬,只觉得浑身一阵压迫感:那双原本深邃多情的眸子,已然变作了鲜血般的红色。
红眸,那是魔族才有象征。
“喂,你……你……”
“我身体里的毒蛊发作……你……别管我!走……”他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来,恨不能将整个人埋没在冰雪之中,又接连吐出好几口血,“咳咳,今夜还有月亮……我熬过去便好……没事……能熬过去的……呼……咳,咳咳……”
那么无月之时,便是他无论如何都熬不过去的时候了么?
见他那般痛苦不堪,百里逐笑只觉得心中酸楚,勉强退后几步却又禁不住冲到他的身边,一把将他抱进怀中,肌肤相贴间才发觉他浑身忽冷忽热,连每一下喘息都着实吃力,她有些慌神,只不断与他说这话,生怕他就此失去意识,“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我陪着你……混账楚四歌,你可是堂堂黑煞獒王,是魔域宗主!不就是小小毒蛊么……毒蛊……毒?!”
“走……你快走……我不知自己失控会对你怎样……”气息已然微弱,楚四歌无力倒在百里逐笑的怀中却执意要将她推开,抬手间却见染做漆黑的五指幻化做了兽爪的模样,坚硬又锋利,目光稍稍有些涣散,他看不清女子的表情,只喃喃压下了声音,“我……能熬过去的……不用你……咳咳……”
不朽断臂时留下的血迹被雪覆盖,楚四歌在断魂崖上吐出的鲜血,不知几时会被遮掩上呢?什么都做不成,明明肩负着守护流川的责任,却连想守护人都守护不了。
百里逐笑不发一言从怀中摸出一粒鲜红色宛若珠子般的果实,那正是方才凝冰谷谷主弗惑赠给她的能解万物之毒的“血提子”,如果楚四歌所中当真是毒蛊,或许可以救他一命也说不定。
她抿唇将果实塞进他的口中。
☆、因果之链【下】
漫无边际的黑暗。流转的时间。无尽的轮回。像极了她所说的无间地狱。
一个又一个十年,一次又一次地与死亡并肩,恨生命的漫长,却不愿熄灭那堆生命之火:三途河,忘川水,奈何桥,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风景:
——这毒蛊倒也并非没有解药……只要汝听命于吾,前往流川,杀了流川侯,待吾将魔尊之位传与汝后,汝便可掌天下之舵!今日为吾所争,他日都是汝的东西,楚四歌,汝是在为自己而战!还有什么不甘愿么?
——天下何其大,凭我楚四歌一人之力,只怕……云家的势力便难以撼动,若要强取,无异于以卵击石;仙魔之间难得百年安宁,欲夺流川侯玉座之大计,请魔尊三思!
——喔?汝若这般想,吾并非不能理解,汝不念养育之恩,至少要爱惜自己身体,若是消失,便什么都没有了……
魔尊的话,无一不是噩梦。
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躺在床上的男子猛然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的陌生;汗湿的发紧紧贴在他脸侧,喘息不断从近乎没有血色的双唇中溢出。
指尖稍稍动了一动,楚四歌吃力撇开目光,唯有一模糊身影立在床边,似乎是在静候着他的苏醒。
“宗主大人……”喑哑的声音响起,身材高挑的男子在床边跪下,小心翼翼捧起他的手,“宗主大人,宗主大人……对不起,柔卿没有能保护好您,让您受累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视线渐渐清晰,楚四歌在他的支撑下勉强支起身子,疼痛已经不再,想必是那血提子解了他体内的毒蛊。只是……感觉到身体微妙的变化,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冷眸在屋中扫视了一圈,却不见想见的家伙,脸色慢慢阴沉下来,“……这是哪里?她人呢?”
“翟家村。这儿是百里姑娘寻来的一处屋子,屋主是个孤身的老婆婆,空下几间房子让我们暂住,他们兄妹二人答应做些体力活儿算作是房钱。宗主若是问百里姑娘的话,她就住对面的屋子,这个时候,怕是正在厨房里帮忙。”
“翟家村溪流里的瘴气之毒可有解?”
“不朽禅师已在两日前归来,带回了凝冰谷的灵药。瘴气之毒应再无大碍,各派修仙之人已经散去不少,祭秋的集市也筹备了起来,今日更是来了许多外地人,听百里姑娘说,街上可是热闹呢……”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柔卿怯怯垂下了眼睛。
心稍稍放下一些,楚四歌阖眼,“柔卿,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您已经昏睡了四日了。”带着不安的眼神,唤作柔卿的男子声柔若水,精致五官笼着挥之不去的悲伤,“还有三日,便是初一……是无月之夜。宗主大人,百里姑娘将血提子一事与我说了,可是,柔卿不知化解万毒之物究竟能解魔尊大人的毒蛊几分,柔卿只怕,只怕……对不起,宗主大人,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的,柔卿,不是你的错。”
抬起左手,楚四歌苦笑着揉了揉他的长发,“反噬之痛确实已经消失,可惜……右眼,右耳和右手……似乎都不能用了,啊啊,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彻底解开那个毒呢,就算是天下奇药也只能做到这般。若是‘令人起死回生的宝玉’当真存在就好了,可惜……那只是个传言罢了。”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像是为了证明一般,他稍稍抬了抬右肩,右手果然没有办法像以前那般活动自如。
柔卿的呼吸仿佛忽然间停滞住,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心痛,他扬起脸,颤抖地唤着眼前的男子,“宗,宗主大人……这么说的话,您的知感……还是,还是在一一消失么……若,若熬不过无月之夜……”
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所有的知感都会慢慢失去,或许一同失去的还有修为和记忆。那个时候,他会像行尸走肉一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理智的约束,没有情感的维系,与消失无异,比孤独的死去更令人唏嘘。
看起来一切只有在下一个无月之夜才能下决断了:是死,还是活。
“谁知道呢?毕竟之前一次也没有熬到这个地步,每次反噬之痛就会让我无法维持意识,到最后都是荣轩那个家伙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