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自忖到开封并非急事,迟早一天无关紧要,当即一颔首道:“好吧!”
两人抄小路入镇上,选了一家最大的酒楼,走了进去。黄明像是熟客,径直登楼,拣临街一间隔离的雅座坐了。
店小二在门口一探头,笑嘻嘻地道:“黄相公,照旧吗?”
黄明连头都不转,一摆手道:“嗯!外加四冷盆。”
“酒呢?”
“花雕。”
“喳!”
小二转身而去,另一个进来布上了杯箸,四碟干果,两杯茶。工夫不大,酒菜齐上,摆满了一桌。
徐文也是自小吃喝惯了的,这种铺排,正对胃口。
这酒楼规模不小,四合院走廊相通,正楼是通座,专供宴客之用,东西耳楼是散座,临街的面楼,隔成了六小间,是雅座,徐文与黄明占了最右的一间。全楼酒客,大约上了四成。
黄明十分健谈,尽拣些江湖的稀罕事儿讲得有声有色,徐文为之神往不已。
正当二人逸兴遄飞之际,一个黑衣人出现门口,满面严肃之色。
黄明住口,面容一正,问那黑衣人道:“有事么?”
“应否避光?”
黄明目光朝徐文一瞥,道:“同炉插香,不必顾忌!”
徐文知道对方是以暗语通话,看情形是黄明要黑衣人不避忌自己。
黑衣人迈步跨入,离座三步,单膝下跪,双手捧着一只木匣,高举过顶,朗声道:“门有门规,家有家法,空追源远,八字可查!土字辈弟子牛四,参见上辈!”
黄明大刺刺地一摆手,道:“家无常礼,起来说话。”
“谢上辈!”
黑衣汉子站起身来,木匣捧在胸前神态显得甚为恭谨。
徐文突地想起“白石峰”头,争夺“石佛”之时,“妙手先生搬出门规,只几句话,“聚宝会主”郭芸香连屁都不敢放,乖乖突出“石佛”,可以想见“妙手先生”在空道门中辈份之尊。黄明是他弟子,谅来身分也不低
心念之间,只听黄明又道:“何时开堂?”
“午正!”
“炉插几炷香?”
“一百零八!”
“香头?”
“五炷!”
“炉顶?”
“电字当头!”
“呈上炉火!”
黑衣汉子向前跨了一个大步,把木匣放在桌边,然后启开匣盖。
徐文不期然地把目光朝木匣瞟去,一看之下,不由目瞪口呆,汁毛逆立,匣中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黄明伸手拿起那只断臂,在徐文面前一晃,然后放回匣中,道:“可以了!”
黑衣汉子盖上木匣,施礼而退。
徐文骇然望着黄明,想问但又觉得帮派秘密,局外人岂能插口,不问,又憋不住一肚子惊疑,神情自然流露出尴尬。
黄明却开了口:“贤弟,你看到了?”
徐文愣愣地道:“看到什么?”
“那只断臂!”
“噢!黄兄,小弟不解……”
“这是专门给贤弟看的!”
徐文骇然而震,栗声道:“黄兄说奉令师之命要小弟看一件事,莫非指此而言?”
“一点不错!”
“黄兄说明白些?”
“贤弟记得陆昀其人否?”
“‘聚宝会’少会主,怎样?”
“刚才那只断臂便是他的。”
徐文惊然道:“是陆昀的手臂?”
“一点不错,‘空道’虽门户庞杂,龙蛇混处,但祖师留下的规矩却极严,陆昀聚宝虽是门规所许,但骗色却为律所不容,贤弟明了么?”
徐文恍然而悟,记得“妙手先生”曾对自己说过,陆昀骗财而兼劫色,为门规所不容必受制裁,想不到他倒是言出如山,陆昀为了骗取“石佛”秘密,不惜以卑鄙手段,玩弄红衣少女上官紫薇的感情,还夺取了她的贞操,害得上官紫薇数次寻死,自己曾答应过上官紫薇代她杀陆昀……
当下一点头:“小弟明白了!”
黄明举杯,道:“来,喝酒!”
天色已经昏暗,小二掌上了灯火。此刻正是酒客最盛的时候,整座酒楼淹没在猜枚行令的声浪中,还间杂着卖唱度曲的弦歌声。
徐文已有些不胜酒力,伸了一个懒腰道:“我们该起身了吧?”
黄明却是酒兴未阑,微微一笑道:“尽了这壶如何?”
徐文不好扫他的兴,因为彼此是初交,点头道了声:“好!”
就在此刻——
邻室雅座之中,突然响起一缕圆润的曲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怨相见得迟,恨分去得急。跑马被玉骢难系,近疏林你与我挂住斜晖……”
曲声至此一顿。
徐文听得呆了,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感人的图画。
在一个幽寂的庭院里,一个稚气未褪的丫角青衣小婢,坐在花树下的石墩上。
她面前,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凝神倾听。青衣小婢天生的一副金嗓子,把一段莺莺送别张君瑞的词儿,唱得入木三分,似乎她就是被离情别绪所苦的崔莺莺。那小男孩似懂非懂,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出了神,他只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
这正是自己童年时的一幅画啊!
徐文的眼睛湿润了……
曲声再起,哀怨凄凉:“车儿慢慢行,马儿快快随!”
一宕,尖锐凄冷,带着哭声:“遥望见十里长亭,松了金钥,猛听得一声去也!
减了玉肌。”
曲声休歇,但余音仍袅绕耳际。
徐文的颊上,控下了两粒豆大的泪珠。
前尘影事,齐赴心头,曾几何时,沧海桑田,家破人亡,血仇满身。
当年唱曲的人儿在何方?是生?是死?
黄明发现徐文的异状,不由惊声道:“贤弟,你怎么了?”
徐文沉浸在童年的梦里,没有答腔。
黄明再次道:“贤弟,到底怎么回事?”
徐文下意识地脱口道:“那唱曲的是谁?”
“什么?唱曲的……”
“黄兄没听见?”
“哦!方才在隔壁唱的女子么?底细不清楚。不过她在这一带卖唱的日子倒不短了,这一带码头朋友管她叫莺莺……”
“莺莺?”
“嗯,因为她唱曲十有九次是唱方才送别的那一段。”
“多大年纪?”
“三十总有了。贤弟为什么问起她?”
“因为……”
话声未落,邻室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徐文心头一震,站起身来,掀帘而出,只见一个极其眼熟的背影,正越过回栏,匆匆下楼。徐文登时一窒,这熟悉的背影是谁?是谁?
“是他!‘对路人’!”
徐文脱目惊叫了一声,举步便朝楼梯口奔去……
“呀!”
惊呼之声,发自黄明之口,徐文止步回头,只见黄明一只脚在邻室房门户内,扭头对着这边,栗声道:“贤弟,她死了!”
一个直觉的意念,使徐文放弃了去追“过路人”,折了回来,冲进邻室雅座。
有的酒客闻声出现,不见什么异状,又退了回去。
徐文目光扫处,只见一个黑衣女子,躺倒桌边,近前一看,不由骇呼:“梅香,果然是你……”
黄明也到了旁边,惶然道:“贤弟认识她么?”
徐文颤声道:“她是家母贴身传婢!”
“啊!”
徐文俯下身子,把黑衣女子抱坐在椅上,连连唤道:“梅香!梅香!”
黑衣女子气如游丝,看来离死已不远了。除文略一检视之后,咬牙切齿地道:“她中了毒!”话声中,急忙取出随身所带的解药,塞了三粒在她口里。
黄明忙取过一杯茶,来帮着徐文,灌入黑衣女子口中,一面惊声道:“中毒么?”
“嗯!”
“有救吗?”
“无救了。”
“贤弟对‘毒道’不是……”
“这毒叫‘阎王令’,我解不了。”
“你给她服的……”
“只是一般解药,也许能使她开口说几句话。”
一面说,一面连点了黑衣女子十余处大小穴道。黑衣女子鼻息逐渐粗重,半刻时间之后,居然睁开眼来。
徐文额上渗出了大粒的汗珠,语不成声地唤道:“梅香!梅香……”
黑衣女子转动着失神的目光,久久才迸出一句话道:“你……相公……是谁?
怎知……”
徐文激越万状地道:“梅香,你不认识我了?”
黄明接口道:“贤弟,你忘了易容……”
徐文顿悟自己已非本来面目,急声道:“梅香,我是二公子,我易了容……”
“啊!”
黑衣女子面上的肌肉起了抽搐,用力努动着嘴唇,粉腮因激动而布起一层红晕:“你是……是文二公子?”
“是的。梅香,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听……得出……”
“我妈……二夫人现在何处?”
“她……她在南召……”
“南召?是在西城别墅么?”
“是……的!”
徐文困惑了。母亲不是被“过路人”的主人劫持了么?怎会在南召城别墅呢?
难道西城别墅已为对方占据
“她平安吗?”
“平……安……”
“你怎会在此卖唱?”
“奉……二夫人之命,逃出来找……二公子……”
“逃出来找我?”
“是的。”
“什么事?”
“二夫人……要婢子……警告二公子……”
语音逐渐低沉,后面的话已不复辨。徐文心头大急颤声道:“梅香,振作些,警告我什么?”
黑衣女子口唇连连翕动,但已发不出声音,目光趋于黯淡、散乱……
黄明颤声道:“她不行了!”
徐文五内如焚,额上青筋暴露,摇撼着黑衣女子的肩头,历声道:“劫持二夫人的是谁?”
黑衣女子用尽力气,才进出两个模糊的字句:“他……他……是……”
头一偏,断了气。
徐文怒目切齿,闷嗥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黄明手足无措地道:“贤弟,你……放开些……
徐文猛一抬头,激动地道:“黄兄,我们是初交,小弟有两件事蜕颜相托……
“贤弟,什么事?说!”
“请为梅香善后……”
“可以。还有呢?”
徐文取出了翠玉耳坠,道:“请黄兄把这物事送到开封蒋府,交敝世叔蒋尉民。”
“这……”
“黄兄愿意帮这忙吗?”
黄明期期地道:“贤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文咬了咬牙道:“家母现在被宵小劫持,小弟必须赶去设法救援!”
“家师的意思贤弟无论采取什么行动,最好能先到开封与蒋前辈商议……”
“小弟忧心如焚,片刻也难忍耐,请黄兄能体谅这一点。”
“可是家师目前正为贤弟查探仇家来路,贤弟何不暂时隐忍?”
“请恕小弟无法等待。”
“贤弟目的地是南召?”
“是的。”
“梅香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惜她无法说完……”
徐文沉痛地望了梅香的尸体一眼,道:“如果小弟早一步发现她,当不致被对方追杀。”
“贤弟看到凶手了么?”
“看到了。”
“谁?”
“一个自称‘过路人’的家伙。”
“‘过路人?”’
“是的,小弟对他并不陌生。”
“贤弟一定要去南召?”
“是的。”
徐文说着,再次伸手,把翠玉耳坠递了过去。黄明十分为难地道:“贤弟,听家师说,这是蒋明珠姑娘送与贤弟的定情之物,贤弟执意要送回去,是否有意……”
“黄兄别误会,小弟只是顾及血仇在身,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不愿让此物落入别人之手而已。”
“可是由愚兄送回去恐怕不妥?”
“这是小弟的请托!”
黄明无奈接了过去,道:“由愚兄暂代贤弟保管,如何?”
徐文坚持着道:“还是烦黄兄送回去比较稳当!”
“好!愚兄照办!”
“如此重托了!”
“小事毋须介怀。”
“贤弟珍重!”
徐文目光移向梅香的尸体,眼眶顿时充满了泪水,悲切地道:“梅香,我誓必为你报仇,把仇人碎尸万段,你……瞑目吧!”
说完,弹身奔下酒楼,漏夜向南召方向驰去。
仇恨,在他的血管里奔流,怨毒,像熊熊的烈火,几乎把他熔化,他恨不能立时寻到仇人,把对方—一生撕活裂。
南召西城别墅,是当年徐英风三处别墅之一,他幼时曾随母亲去过数次,成年后也到过一次,想不到鹊巢鸠占,竟被神秘的仇家作为劫持母亲的处所。
他忘了饥渴,忘了疲乏,只一味地披星戴月疾赶。
脑海里除了一个“恨”字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可怜的婢子梅香的影子,直在眼前晃动。自己的童年,是在她的照料下度过的。三十不嫁,表示她愿意丫角终老,侍奉主母终生,想不到遭此惨死。
她说奉母命警告自己,警告什么?仇家的动向呢?抑是……
如果她能多活片刻,“过路人”一伙的谜当可揭穿。
好在她透露了地点,否则母亲受苦不知要到何时。
距南召越近,他的情绪越动荡不安,他想起曾充锦袍蒙面人的“过路人”,交付自己“五雷珠”又向自己下杀手的陌生汉子,两人都不惧“毒手”,功力也高深骇人,而两人只是别人手下,能役使这类人物的人,该是如何的不可思议,以自己目前的功力,能救母亲脱离魔掌吗?
他有些气馁,但母子情深,即使摆在眼前的是刀山剑林,也得去闯,是火海,也得去跳。
“妙手先生”曾一再叮嘱,无论采取什么行动,先与蒋尉民参详,但落尉民家财万贯,开封首富,养尊处优,岂能把江湖仇杀的事带到他的头上。
他也联想到“妙手先生”所说的,蒋尉民业已寻到解除“无影摧心手”毒功之方,对方如此尽力而为的目的,当然是希望散了“毒手”,与他的掌珠匹配,用情可感,但用心难免有自私之嫌,自己血仇在身,何暇去计
及儿女之私,再则,“毒手”也是一项利器,岂能得之解除……
无数意念,纷至而来。
他感到心灵有些不胜负荷!
南召城,西正街的尾段,有一座闻名全城的园林胜地,这里,是“七星保主”
徐英风别墅之一。
这天清晨,一个蓝衫黑面书生,徘徊在门扉紧闭的别墅之前。他,正是怀着满腔怨毒而来的“地狱书生”徐文。
这是他的家业之一,然而此刻,他像一陌生的路人,不敢叩门直入。
朱漆大门,已有了风雨剥蚀的痕迹,古铜兽环蒙了一层尘衣,像是许久没有人触摸过了,倒是那高过门墙的花树,梢头上依然紫姹红胭。
徐文踌躇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上前去叩动门环。
久久,门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谁?”
这声音,徐文并不陌生,他不由大感惊愕,这是老苍头“二胡子”的声音。母亲不是被劫持了么?怎么应门的还是原来的老人家?
“外面叩门的是谁?”
苍老的声音再次传出。徐文听得更清楚了,一点不错,正是“二胡子”的口音。他不辨心中是惊是喜,忙应道:“‘二胡子’是我。”
“你……是谁?”
“文二公子。”
“啊!”
门里传出一声惊呼,似乎极感意外。
门拉开了一半,一个满脸于思的风于老人出现了,虬结的胡髭中露出一对锐利如鹰的眸子,目光中,充满了验异之情。
“‘二胡子’!”
“你……是谁?竟敢冒充……”
“‘二胡子’,你当听得出我的声音?”
老苍头手把住门边,把徐文看了又看,栗声道:“你不像……”
徐文激动地道:“‘二胡子’,二胡子我是易了容的,详情等会再告诉你。”
“二胡子”锐利的目光,有些像兀鹰,炯炯刺人,声音仍充满了骇异:“你……
真的是二公子?”
“不错!”
“你……没有死?”
“什么?死!这话从何说起?”
“二胡子”张口结舌了半晌,才道:“不!不!老奴是以为二公子业遭了仇家……
呃!呃!毒手!”
徐文眉目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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