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果他走运发达,也别去向他道贺,因为对他而言,一切的成就都是理所当然,不值一提。在巴黎,任何一场聚会都是化妆舞会。而对于深谙此道的社会名流人物德比恩和波里尼最不可能犯的错误,就是流露心中真实的痛楚。不过,此刻,听着索尔莉的致谢词,他们脸上露出的微笑却着实太过虚假。突然,小珍丝发出一声尖叫:“鬼呀!”脸上写满了惊惶和歉疚。经理们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小珍丝的口气里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她随手指向混在黑衣绅士里面的一个人——他面色煞白,阴森可怖,两道弓形眉下是一对黑窟窿。没想到这张被认为是死神面具的脸,立刻引起了一阵戏剧性的骚动。
“歌剧院的幽灵!歌剧院的幽灵!”
众人放声大笑,前呼后拥地挤向他,高举着酒杯欲邀他共饮。但就在两位经理前去安慰小珍丝,而小吉里又开始哭哭啼啼的时候,幽灵转瞬间便从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索尔莉大为不悦,自己的致谢词就这样半途而废。德比恩和波里尼礼貌地拥吻了她,以表示感谢,随即也像幽灵一样迅速地离开了舞蹈演员休息室。其他人倒是不以为怪。大家都知道在楼上合唱团的休息室里,还有另一场饯别酒会。而最后,在宽敞的经理接待室里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准备的丰盛晚宴在等着他们呢。
其中就有即将上任的剧院经理阿尔芒·蒙夏曼和菲尔曼·里夏。前任经理其实并不熟识这两位继任者。不过,他们却主动表示出极大的好感及深刻的友情,后者当然也极力褒赞两人的功绩,以示回应。如此一来,客人心存的担忧终于化解了。他们一直以为这场晚宴的气氛肯定非常尴尬。看来,情况并非如想象中那样,大家也立刻笑逐颜开。整个宴会的气氛非常融洽,来宾们轮流向双方敬酒致意,尤以政府特派员的致词最为出色。既赞扬了前任两位经理辉煌的过去,更不忘对继任者的未来表示信心,相信他们必能与同事共励互勉,再创佳绩。前后两任的交接仪式一切从简,正是在这位特派员的主持下于前一天举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交接事宜,都因双方的诚恳态度而顺利解决。所以,在这具有历史意义的晚宴上,四个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在昨天的仪式上,德比恩和波里尼已将两把小巧玲珑的钥匙转交给阿尔芒·蒙夏曼与菲尔曼·里夏。那是可以打开剧院几千扇门的万能钥匙。此刻,为了满足各位嘉宾的好奇心,他们把钥匙拿出来供大家欣赏。正当两把钥匙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时,突然,有几位客人发现餐桌尽头出现了一张惨白而怪异的脸,上面还嵌着两个黑洞。他正是方才在舞蹈人员休息室里,被小珍丝首先发现的剧院幽灵。
他就在那儿,泰然自若得像是一位大家熟识的朋友,唯一的差别是他既不吃也不喝。
发现他的人一开始仍保持着微笑,最后却都忍不住转过头,因为这张恐怖的脸,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人敢像刚才在舞蹈人员休息室里一样开他的玩笑,也没人敢喊:“他是鬼!”
黑衣鬼一声不吭。连他的邻座也未必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大家只是想,就算是死人偶尔回到活人的餐桌上,也不会比眼前这张脸更可怕。菲尔曼·里夏和阿尔芒·蒙夏曼的朋友以为,这位枯瘦如柴的客人是德比恩和波里尼的好友,而德比恩和波里尼的朋友则以为这个活死人是蒙夏曼和里夏的客人。如此一来,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现,更没有任何人以厌恶的表情对待这个坟墓来客。有几位客人曾听说过剧院闹鬼的事,以及机械师约瑟夫·布盖所描述的鬼的模样,——但他们尚不知道机械师已死——他们一致认为,坐在桌子末端的男人,活脱脱地就是歌剧院里迷信传言中的黑衣鬼。只是,根据传闻,那鬼是没有鼻子的,而眼前这个却有。不过,蒙夏曼在他的回忆录中曾确认那个客人的鼻子是透明的。他这样写道:“他的鼻子又细又长,而且是透明的。”我敢说,那可能是个假鼻子。因为反光的缘故,蒙夏曼把假鼻子看成是透明的了。众所周知,现今的科学如此发达,为那些鼻子天生有缺陷或手术致残的人造出的假鼻子几乎能以假乱真。而事实上,剧院闹的鬼是否真的在这一夜不清自来,与经理们同席而坐呢?我们是否真的可以确认这位陌生男子就是那个鬼呢?谁能说得清楚?我在此提及这件事,绝非是为了使各位读者相信,或者尝试说服你们相信剧院里的鬼真有通天的本领。我只是想说明一点,关于鬼的这件事绝非谣传那么简单。
以下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阿尔芒·蒙夏曼在他的回忆录第十一章中这样写道:“每当我回想自己就任的第一夜,就无法不想到那位不知其名的恐怖人士,更难以忘记德比恩和波里尼两位先生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对我们交代的一番话。”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德比恩和波里尼坐在长形餐桌的正中间,一直未看见桌子末端的那个人。没想到,他居然会开口讲话:“舞蹈团的那些小学员们说得没错,可怜的布盖,他的死中有诈。”
德比恩和波里尼一下子跳了起来:“布盖死了?”两人同时惊呼。
“是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鬼影心平气和地答道,“就在今晚,在地下三楼的乡村布景和拉瓦尔王布景之间,有人发现他上吊自杀了。”
两位经理,更确切地说是前任经理,一听此言,霍然站起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与之对话的男子。两人显得超乎寻常地激动不安,也就是说,超出了普通人听说一名机械师上吊的消息时所应有的反应。他俩面面相觑,脸色变得比桌布还白。最后,德比恩对里夏和蒙夏文打了个手势,而波里尼向全场的宾客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四个人便引身告退,一起进了经理办公室。
蒙夏曼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有如此的记载:
“德比恩和波里尼显得越来越心神不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对我和里夏说。他们先问我俩是否认识今晚那个坐在餐桌尽头,说出布盖死讯的男子,而当我们表示否定时,两人更是惶恐不安。他们又拿回那两把万能钥匙,细细端详,不断地摇头叹息,然后建议我们最好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把所有房间、办公室及任何需要上锁的东西,全部换上新锁。他们当时的神情实在是非常滑稽,令我和里夏不禁大笑起来,‘难道剧院有贼吗?’我们问。‘比有贼更糟糕,是有鬼!’他们回答。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以为这是他们故意开的玩笑。在他俩的一再请求下,我们才勉强恢复了常态,决定进入这场玩乐游戏,一讨他们的欢心。他们说,如果不是接到鬼的亲自指示,要我们两位继任者与他和平共处,满足他提出的一切要求,他俩才不会谈这件事。不过,因为终于可以离开这块受魔鬼控制的地方,一下子完全摆脱了魔鬼的阴影,他们高兴得过了头,所以一直迟疑着不肯说出魔鬼的秘密。最后,当他们听说约瑟夫·布盖的死讯时,立刻回想起每次只要违背了魔鬼的意愿,剧院里就定会有恐怖离奇的意外事件发生,随时提醒他们受着魔鬼的支配。于是,在最后一刻,他们不得不把这一切都告诉思想上毫无准备的我们。”
就在他们把这个出人意料的重要机密坦言相告时,我有意地看了看里夏。学生时代的他,曾是个出名的捣蛋鬼,也就是说他一眼就能识破捉弄人的把戏。圣米歇尔大道的那些看守们可能都知道点他的事。这回,该轮到他尝尝滋味了。他似乎品得津津有味,一口都舍不得剩下,尽管把布盖之死当作调料似乎令人毛骨悚然。里夏忧伤地摇摇头,随着他们的讲述,表情变得越来越悲哀,好像是为剧院闹鬼这件事深感遗憾。我只好也跟着模仿他那种绝望的表情。然而,我们的努力全无用处,最后,我们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德比恩和波里尼的大胡子,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伏。他俩看到刚才还满面愁容的我们突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不由得目瞪口呆,以为我们疯了。
看来玩笑似乎真的开过了头。里夏有些当真地问:“那么,剧院魔鬼到底想要什么呢?”
波里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取出一份责任规章的副本。
卷首写道:“歌剧院的行政当局必须确保国家音乐学院的演出水准,使之成为名符其实的第一流的歌剧舞台。”
结尾则是第九十八条:“目前所赋予的特权在如下情况下予以取消:1.如果执行方违背责任规章的条款;以下是诸如此类的细则规定。”
波里尼说这份副本与我们手里的那份完全相同,皆用黑色墨水书写。然而,我们却发现他的那本有所不同。在全文之后,还附着一段用红色墨水书写的条款。字迹扭扭曲曲,十分古怪,仿佛是还不会写字的小孩用火柴头写出来的。这另起的一段与第九十八条似乎有些牵连,它的原文是这样的:
5.如果剧院经理拖延支付对方的月薪,暂定为20,000法朗,(年薪为24O,000法郎),超过十五天。
波里尼迟疑地用手指了指这一条款,它确实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就这些吗?没有其它什么要求吧?”里夏仍然十分冷静地问。
“不止这些。”波里尼回答。
他又翻了翻责任规章,念道:“第六十三条:舞台前方贵宾席右区的第一号座位,无论任何表演,均保留给国家元首;一楼第二十号包厢于每周一,以及二楼第三十号包厢于每周三、五,均保留给内阁官员;三楼第二十七号包厢,供塞纳省政府及警署每晚使用。
在此条款之后,波里尼再次指着一行用红墨水加上去的细则给我们看。
二楼第五号包厢,无论任何演出,均供剧院幽灵专用。
到此,我和里夏不得不站起身,热切地握住前任者的双手,恭喜他们居然能想出如此有趣的玩笑。显然,法国人幽默的传统绝对不会失传。里夏甚至认为还应该补充一句,他现在终于明白,德比恩和波里尼为何要辞职,遇上一个如此苛刻的魔鬼,根本无法办事。
“确实”,波里尼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回答,“二十四万法郎可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你们是否算过,把二楼第五号包厢免费供给一个魔鬼专用,我们会损失多少钱?而且我们还必须倒赔预订费。实在太可怕了!我们的工作可不是专为了侍候他的!我们宁愿一走了之!”
“对!”德比恩重复他的话,“我们宁愿一走了之!走吧片说完,他站起身来。
里夏说:“话说回来,我觉得你们对这个魔鬼太好了。要是让我遇上这么个讨人厌的东西,早就让人把他逮起来了……”
“去哪里逮?怎么逮?”他俩异口同声地大喊,“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在他来包厢的时候啊!”
“我们从未见他来过包厢。”
“既然如此,那就把包厢租出去。”
“把剧院魔鬼的包厢租出去?哼!你们就试试看吧!”
就这样,我们四人又一起走出经理办公室。我和里夏从未如此尽兴地开怀大笑过。
04 第五号包厢
阿尔芒·蒙夏曼的这本长篇累牍,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他在剧院主事的漫长岁月。这不禁让人怀疑他在著书立传之余,是否还有时间处理剧院的繁杂事务。蒙夏曼虽然连一个音符也不认识,但他却与艺术公共教育部长过往甚密,而且在艺术圈内从事过新闻工作,极为富有。另外,他还是个聪明的交际能手。在决定入主剧院之时,早已选定了一位于自己大有帮助的好搭档,菲尔曼·里夏。
菲尔曼·里夏先生是位杰出的音乐家,而且风流倜傥。以下是《戏剧杂志》在他走马上任时所做的人物专访:“菲尔曼·里夏先生年约五十,身材高大魁梧而不臃肿,仪表堂堂,气宇轩昂,头发和胡须梳理得一丝不乱,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忧郁气质,但率直而真诚的眼神以及独具魅力的笑容又使他看上去颇为温和。
菲尔曼·里夏先生不仅是位技巧超群的和声大师,亦是充满智慧的对位法作曲家。恢宏壮阔是他作品的最大特色。他所出版的音乐作品,包括相当受音乐爱好者喜爱的室内乐、钢琴曲、奏鸣曲,独具特色的即兴曲,以及一本歌曲集。他的重要作品《埃尔库勒之死》经音乐戏剧学院乐团的演奏,充满了史诗般的气息,不禁令人联想起菲尔曼·里夏本人推崇至极的一位作曲家格拉克。然而,同样受他推崇的还有比西尼。菲尔曼随自己的兴致所至,爱好极为广泛。他欣赏普契尼,崇拜梅耶比尔,迷恋西玛罗萨,至于韦伯,没有人会比里夏更懂得欣赏这位举世无双的天才音乐家,而对于瓦格纳的音乐,里夏几乎可以自认是全法国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个能听懂瓦格纳音乐的人。
我的引述就到此结束。我想,从中可以得出一个非常清晰的结论:如果说里夏喜欢所有的音乐和音乐家,那么所有的音乐家也应该喜欢里夏。最后,对于里夏其人,概而言之,他的性格专制独断,并且脾气暴躁。
在上任的头几天里,两位经理因统御这座庞大而充满美感的建筑而倍感惬意,自然而然把剧院魔鬼的事抛到了脑后。直到另一个意外向他们证明:如果这一切果真是玩笑,那么这个玩笑远未结束。
这天早晨,菲尔曼·里夏于十一点到达办公室。他的秘书雷米交给他六封信。因为信封上皆注明“私人信函”的字样,所以秘书未曾拆过。其中一封立刻引起了里夏的注意,不仅因为信封是用红色墨水书写的,更重要的是此人的字迹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里夏很快就回想起来,就是添在责任规章上的红色条款,那笨拙的笔迹一模一样。他拆开信,读道:
亲爱的经理:
我知道先生您现在正忙于决定剧院优秀人才的去留问题,重新调整人员的安排等等繁杂的事务。这既需眼明心细,对戏剧在行,懂得吸引观众,迎合他们的品位,还需具备绝对的权威才可以实施这些安排。您的工作真是不简单,让我望尘莫及。同时,我为自己在这种时候打扰您,表示歉意。我已得知您对卡尔罗塔、索尔莉、小珍丝以及一些您对其特长、才华或天份略知一二的人员所作的安排。(读到这里,您一定已经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当然不是卡尔罗塔,她唱歌毫无感情,像支注射器一样,永远只配留在“大使之家”、“雅肯”这些小酒店里喊喊嗓子;不是把舞台当作汽车制造工厂,舞姿千篇一律的索尔莉;亦非跳起舞来像只草原牛犊的小珍丝;当然也不会是克里斯汀娜·达阿埃,她的天才虽有目共睹,无奈你们嫉贤妒能,根本不让她担任重要的角色。)无论怎样,剧院的大小事务还不是由您来作主吗?只不过,我仍然希望在克里斯汀娜·达阿埃被扫地出门之前,于今晚再听一次她演唱的西尔贝。因为自从上次她成功地扮演了玛格丽特之后,她已被禁止出演这一角色了。
另外,我还想请求您今晚切勿把我的包厢租给别人,以后也不要这样做。在这封信结束之前,我必须告诉您,最近一段时间,当我来到剧院时,竟然发觉有关部门依照您的指示,已经把我的专用包厢租给了别人,我在惊讶之余,感到极为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