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想要跪下来谢罪,就被简守给拦住了。
“谢谢你。”
简守心情好,光着脚站起来,暗棕色的地板衬得脚趾莹白透红。
他轻声问道:“可有花瓶吗?”
丫鬟从那一句道谢中回过神来,连说了好几个“有有有”。
她手脚麻利地拿出一个花瓶,到了点清水进去。
看着简守一脸仔细地将花枝插进去,丫鬟才觉得奇怪。
“狄公子,这是哪里来的桃花啊?开得可真好真漂亮。”
巫月山庄里的桃树都才结苞呢。
她嘴巧,问出来的问题,也像是纯粹的赞美。
简守抿着微微发肿的嘴唇,眉梢轻扬:“好心人送的。”
好心人是谁呢?那人又是怎么进的山庄?
丫鬟心中还是疑惑,却不敢再问出口了。
只是道:“狄公子,午时,我们庄主会邀各位豪杰异士共进午膳。”
“到时候,还请公子上上位坐。”
堂堂巫月山庄的庄主,能对这位年轻公子如此尊敬,是有原因的。
那日简守来到山庄门口摘榜的时候,守卫表情不善地接过了榜单。
这么几个月下来,真正有点本事的没几个,多半都是来蹭银子的。
所以将一锭银子塞到简守手中后,守卫就让他快走了。
不想浪费时间为他登记名字,转身将榜单再贴了回去。
结果回过头看到简守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所以,这是嫌银子给得少了?
守卫立即变得凶神恶煞起来,实在是厌恶这种贪得无厌的人。
“你若想要进山庄里再行骗,那这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
“到时候莫说你这一锭银子得吐出来,就是命也得交代在这儿!”
守卫想吓吓他,让他自己蒙生出退意来。
简守颤了颤睫尾,一双宛如滴墨的眼睛开始与他对视。
声音轻且柔,却是不容置喙:“我姓狄,请给我一张通行牌。”
守卫张开的双唇又立马合上了,瞳孔也开始涣散。
他朝简守点点头,行动僵硬地为他登记了名字,再将赤字通行牌递给了他。
赤字牌,代表了身份,住的是上房,坐的也是上位。
巫月山庄的庄主——巫冶庭,看到牌子先是诧异,后又邀简守进屋浅谈了几句。
再出来时,态度就转了个百八十度,眼底隐隐涌出了希望。
斯年来得不巧,正是午膳的时候。
门口的榜单也不知道何时被撕了下来,无榜可摘。
几个闲散的守卫站在门口,一把大刀横在腰侧。
雅罗踮着脚尖,凑上去问:“大哥,你们家榜单呢?怎么不见贴出来啊?”
看到来者是个女娃娃,守卫也没凶:“人选完了,已经撤榜了。”
雅罗“啊”了一声:“不能够啊,我们也是来驱”又及时止住,“也是来为大小姐看病的。”
守卫还是不放人,斯年走上前来:“是你们家老爷写信请人来的。”
“怎么,现在人请到了,却又不需要了?”
他的语气不是很好,脸色也难看,已经是不耐烦了。
雅罗没想到他还有信,顿时就有了底气:“对的对的,他是个道士啊!”
“你们有没有听过两天前的那个案件啊?就是”
“够了!”
守卫斜着眼看了一眼斯年,穿的是粗布衣。
除了样貌不凡之外,哪有什么道家的仙风道骨之势。
“你们如果能拿出那封信,我就放你们进去。”
守卫这是自动将雅罗归为斯年一头的了。
斯年皱眉,他如果还有那封信,用得着在门口跟这些人周旋么。
那封信,应该是在昨晚给弄丢的。
雅罗催促他:“你快拿出来啊。”
“信已经不在,你就进去通报,说是清微门下的道士求见,他自会让我进去。”
另一个守卫毫不留情的笑出来:“小子,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去,要是惊动了我们老爷,你怕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哪还有行骗的命啊?
斯年就不再说话,昨晚说得太多,嗓子又干又疼。
他直接将七星剑拔出来,准备硬闯。
其他守卫看他拔剑,立即严阵以待地涌上前来守在门口。
没想到还真有人敢在巫月山庄面前闹事,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雅罗惊呼了一声,没想到他会来硬的,走了一步下下策。
却也没有退缩,她张开纤细的十指,指尖缠绕着剔透的白丝。
随着一声暴喝,守卫们一拥而上,银白的刀面闪着金光。
巫月山庄本来就是江湖门派、练武世家,门口的守卫自然都不是吃闲饭的。
到底是有些寡不敌众了,再加上昨晚体力的消耗,斯年很快就吃不消了。
极快地退步躲过一个利刃,却是被剑气给劈了正着,喉口顿时腥甜。
雅罗看得焦急,牵出的一根银丝再次被斩断。
这些守卫虽然是没怎么为难她,却也一直缠着她,让她没法儿去帮忙。
凌厉地掌风袭来,斯年未束冠的头发散漫开来,狼狈地单膝跪在地上。
冰冷的刀刃紧贴在脖颈上,轻而易举地割开了一线皮肤,流出的血液染红了灰色的衣领。
雅罗看到斯年被制服后,立马就停手了,眼睛也有点红。
“好了,好了,我们不进去就是了,你们干嘛这么凶啊!”
“吓!现在你们想走都走不得了。”守卫长大手一挥,“给我压进去!”
斯年被迫跟着他们踉跄地往前走,他扯了扯渗血的嘴角。
所以结果还不算太差?他这样也还不是进了巫月山庄么。
雅罗一直要哭不哭的,抖了抖肩膀:“别碰我,我自己走!”
前厅里的人都吃完了午膳,正准备离席,守卫长就直接将二人压去了前厅。
准备询问庄主如何发落,他想最好是赐死,以儆效尤!
前厅的热闹因为这一行人给静默了下来。
斯年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人群之中的熟人。
一袭翠衫,长发乌黑,遗世独立。
微微侧过脸看他,就如一阵清风徐来。
这样一对比,斯年才晓得现在的自己有多么的狼狈。
他伸出舌尖舔尽了嘴角暗红的血迹,痞痞一笑,故作轻浮。
第81章 此生不再入黄泉 17()
巧吗?是挺巧的。
简守本来以为十年前那一场单方面的决别;就是结局。
却没想到十年后,自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能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
怎么办呢,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喜悦;还带着几分无法释然的苦涩。
简守直觉这不是个好兆头,有时候他也信命的
有些人生来就是命中相克。
于是简守移开视线;轻描淡写地垂下眼尾,没有给予回应。
斯年挂在脸上的假笑,就这么僵硬的垮了下来。
他看得清他眼中的散漫无波,也看得出其中冻人的冷漠。
那人竟然将自己视作陌生人?或者说是把自己当成一个麻烦?
斯年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于是更觉讽刺;那人是怕因为自己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吧,呵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对他露出那样的眼神来?
就这么一直盯着自己,专注地倾注着莫名的情绪,要不是斯年记性不错,还以为是故人呢。
斯年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伤及肺腑的患处一直在叫嚣着作祟。
他弯起腰咳出一口鲜血,其实比起愤怒;更多是一种失望和委屈。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在委屈个什么劲儿?
他什么时候开始对一个陌生人,抱有了期待。
巫冶庭听完守卫的叙述后;皱着眉思考了一阵;竟是先转头询问了简守。
“狄公子;可否与这个与这位少侠相识呢?”
他想虽然狄公子不搭理那个人,但也是要问一问的,莫要得罪了人。
称谓也尽量客气点,如若不相识,后面再严肃处理了就是。
简守颔首回答,不偏不倚十分客观:“仅有过一面之缘。”
这话的意思那就是不相识了,巫冶庭松了一口气。
再对着斯年问话时,态度和气势简直天差地别。
“是何人胆敢硬闯我巫月山庄?如此不知好歹!”
练武之人的威压破空而来,一声沉重的脆响,斯年跪在了地上。
他张大嘴巴,艰难地喘息着,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自己分明是来帮忙的,这展开却越发的玄幻起来。
他想说些什么,一口气却始终提上不来,哽在了咽喉处。
雅罗叽叽喳喳的在旁边焦急地解释着什么,斯年也觉得离自己遥远起来。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地面,突然想叹一口气,然后再倒下去好好的睡一觉。
实在是太疲惫了。
他希望,能在梦中遇见阿守。
宛如一把刀鞘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斯年如愿倒下的时候,也激起了一片尘埃。
地面一半冰凉一半滚烫,他意识到自己确实伤得不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斯年好像又听到了一声缥缈的叹息。
其中饱含着粘黏的无可奈何,熟悉得让人心头一颤。
斯年满足了。
果然一闭上眼睛,就能梦到阿守了。
人就这么不知死活地倒下了,巫冶庭搓了搓拇指上的扳指。
神色不耐:“先将他们压到地牢里去。”
简守的视线始终轻飘飘的,透亮且虚无,没有落在斯年的身上。
只是须臾之间,“庄主,且慢。”
斯年起初并不会做梦,睡眠质量顶好,一觉能到大天亮。
可是后来他就不满足了,他拼命地想做梦,拼命地想要梦到简守。
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希望,就总会有人将希望寄托到虚幻之处。
信仰亦或是毒药,斯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善于做梦的人。
聊以慰藉相思之苦,还有那些不做数的愧疚和悔恨。
在最后的时间里,他留给简守的是背影
可是。
这次的梦境与之前的不太一样,没有漫天的大火,也没有那一双异瞳。
他只是回到了那个深秋,落叶纷飞的日子里,简守坐在院子中的藤椅上
他趴在墙上,成块的尘土扑簌簌地往下掉,脚下的砖块摇摇欲坠。
那人的耳朵灵敏,立即轻声提醒道:“斯年,莫要踩滑了。”
斯年有些恍惚地翻过墙,他看了看自己的四肢,是成年后的模样。
一步一步地朝着简守走过去,斯年的双唇都在细微地颤抖。
无声地张嘴,“你”
还是简守先开了口:“怎么有时间下山了?难道是偷偷下来的吗?”
斯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道袍,声音干涩:“没,就、事情做完了。”
“想来看看你。”
简守抿着唇,嘴角微微上扬。
当斯年要等不及的时候才接着说:“前几天不是才看过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斯年附和:“我长大了啊”
当年简守到底为什么会死,是他至今都都过不去的心结。
他想,如果简守还活着,那么他们也一定还像现在这样相处着。
他偷偷翻墙来看他,他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一片岁月静好。
是的,斯年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却也免不了沉迷。
斯年蹲下来,将自己毛绒绒的脑袋放在简守的腿上磨蹭。
声音闷闷的:“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长大。”
如果成长的代价是失去你,那么我宁愿时间一直停留在这里。
简守轻声笑了出来,斯年忍不住抬头去看。
原来在梦中的时候,阿守笑起来的模样还是如此的清晰深刻。
他伸出手,摸到了简守的双眼上:“阿守,你的眼睛一定很好看。”
简守抚摸他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素白的手指相间在乌黑的发丝中。
他嘴边的微笑也变得虚假起来,良久才道——
“斯年,你在说假话呢。”
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撕破了表象。
“不、不是的”斯年的神色变得焦急慌乱起来。
他想要为自己辩解,那时候是因为自己太小了,又被打了一顿神志不清的。
看到那两具惨白的尸骨后就已经快崩溃了,他跑回去只是想求无为子来救救简守。
一阵死寂的静默
这些解释都太过单薄,他到底是害怕了,那时候的他在害怕简守。
斯年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就算是赤玄双瞳又如何?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啊!
他现在倒是看得开。
斯年紧紧地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急于证明:“阿守,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吧,我不怕的。”
简守的手终于没有了温度,是属于尸体的那种僵硬寒冷。
他仿佛无奈,又是幸灾乐祸:“斯年,你真是谎话连篇。”
暮气沉沉,简守的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被风带起的发丝压在脸颊上,他终于不笑了。
在他的右眼上赫然一个是血淋淋的肉洞!
空洞的眼眶里的白骨森然,肥胖泛黄的蛆虫在烂掉的血肉中扭动着身体
暗红发黑的血液还在潺潺地涌出来,染花了一张清朗俊秀的脸,让男人变得丑陋可怖起来。
斯年下意识地甩开简守的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痛苦万分地喘息着,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明明,怕得很。”
你明明就怕得很,你明明就怕得很
你还不是又扔开了他的手。
不是的!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
斯年看着简守消失在黑暗中,他却只能徒劳地向前爬去,什么都抓不住。
“呕”
一阵刺眼的烛光中,在床上挺尸的斯年突然翻身而起,趴在床边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
老郎中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子,收回了手中的银针。
“瘀血吐尽后就没什么大碍了,我开几副药,稍后就煎一帖。”
斯年迷茫地眯了眯发晕的双眼,在一片白芒中看到了那人瘦削的下颚。
他浅色的双唇一启一合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斯年分明知道他不是他,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
“阿守。”
房间里有一瞬的安静,老郎中背着药箱子走了出去,小厮在前面引路。
丫鬟拿着药单子去库房里抓药了,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下了斯年和简守两个人。
简守拧干湿热的帕子,将斯年嘴唇边的血液擦拭干净。
再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了他干裂的嘴唇边。
简守装作没有听到那句话,斯年却逐渐回过神来。
他一把抓住了简守的手腕,力度不小,压下了红白的指印。
茶水溅出来,斯年发红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简守的脸,好看的陌生的。
强硬地掰着他的手腕倾斜,将他茶杯中剩余的茶水一口饮尽。
然后问:“是你帮了我?是你一直守在这里?”
简守没有否认,可也不想再将他宠坏。
面上的表情就平添了一抹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举手之劳。”
斯年轻嗤一声,松开了他的手,翻身躺回了床上。
举手之劳?这人倒是不稀罕欠自己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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