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看着他阳光下的微笑,眼睛又花了一下,心里满足得不得了。
这桌子上的人,多半都是送了豪礼前来攀关系的商户。
他们跟整个简氏一族没什么关系,说出来的话自然就没了遮拦。
话题从简知章如何在考取功名后受得县令大人的青睐,仕途更是如虎添翼。
一度跳跃到,简知章下江南偶遇锦娘一事。
这还是简守第一次从这么多外人口中听到自己娘亲的名字,握着筷子的手指收得更紧了。
云锦铺的第一绣娘,放弃了大好前景,竟然做了一个妾。
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了,傻,真是傻!
田老板拍了一下李老板的肩膀:“看你这话说得,多少女子想着要嫁给太守爷啊!”
“莫说福泽了自己,这也是福泽了子孙后代啊。”
李老板用了一个“你就不知道了吧”的眼神,语气间带了分卖弄。
“非也,非也啊”
桌子上的各位老板这就不依了,哪有说话说半截吊人胃口的啊,忒不厚道。
“莫非,李兄还知道些什么辛密?何不说出了让我们开开眼!”
李老板的眼珠子转了转:“等宴席之后,你们的嘴巴可得给我守牢了啊。”
众人纷纷点头承诺。
简守低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吃着斯年夹到他碗中的菜。
都是肉菜,对于常年沾不了油星的他来说,颇为油腻了。
李老板像是打开了话夹子,滔滔不绝了地说了起来。
“你们可知这二十一年前,简太守大摆筵席之事?那正是锦娘有孕了。”
有人接了句:“李兄这么一提,我倒是有点印象,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吗?”
李老板喝了一杯酒,眼睛发亮:“我有幸参加了那次宴席,也有幸见了锦娘一面,那可真真是美人啊!”
众人吁了一声,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秘密来。
只有斯年沉浸在李老板对美人的描述里,肤如凝脂,唇如点朱,眼若星子
这是阿守的娘亲啊,怪不得阿守也这样好看。
他忍不住侧头打量简守,绒光落在那人的鼻头上,既温暖又可爱。
紫色的布条覆在眼睛上,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如果阿守不是瞎子就好了
他的眼睛一定会更漂亮,能用世间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
李老板自我回味了一番,语气一顿:“接下来我要说的,你们定是猜不到了!”
“都说锦娘是因为难产时亏空了身子,才在五年后暴毙身亡的,我却是不信的。”
此话一出,席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他们就算都是腰缠万贯的人,可也不敢这么编排太守府里的这些事情啊。
民不与官斗,何况他们此时正身处太守府中!
有人终究是抵不住好奇心,颤巍巍地问了句:“李兄可是有什么证据?”
李老板酒气上了头,杯中的酒水一洒:“我哪有什么证据,我只是猜的嘛”
众人顿时舒了一口气,也不像先前这么紧张了。
田老板:“那李兄不妨说一说你的猜测。”
“你们可有听说这锦娘唯一的儿子——三少爷,有疾病在身?”
田老板点头:“的确从未见过三少爷,怕是连今天的宴席都为出现。”
这可是简知章的五十大寿啊,上位桌上坐着的姨娘少爷小姐他们都识得,唯独没有见到这传闻中的三少爷。
斯年听到这儿就不乐意了,这些没有眼力见儿的,堂堂三少爷就坐在这里呢!
简守一听到他“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就捉住了他的手往下一按。
斯年愣了愣,阿守的手好软啊
李老板又卖了个关子:“你们都知道我是做刺绣生意的吧,我这店中可收了不少锦娘的绣品,有几幅顶好的,我现在都还留着呢。”
斯年感到简守的手指一颤,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锦娘卖了这些刺绣,是为了换些银两。”
立即就有人出声反驳了:“怎么可能?锦娘这么受宠怎么可能缺银子呢!李兄莫要诓我们了。”
“你们别不信,当时可是三少爷的乳娘亲自拿来交换的,要我卖出去时别说是锦娘绣的,不然他娘俩就活不成了!”
“三少爷没有被写入族谱,这也是乳娘亲口所说呢!”
“可是为什么啊就算锦娘生的儿子不健全,可她还年轻,以后还能生啊,没必要就这么厌弃她了吧?”
席间的人,皆是不可置信。
李老板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眼带神秘:“所以啊”
他的声音拖得又细又长,然后在众人心中敲下了重重的一击!
“锦娘生的儿子是个祸害啊!”
“会克死人的那种,所以锦娘才会死,其他人也不敢接近他。”
“所以简太守才不愿将他写入族谱,说不定那位三少爷早就死了呢!”
简守觉得自己的嘴中全是腥味,喉咙也发紧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祸害这一词,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他真的该死吗?一时无比的茫然
他身边的斯年却是大怒,竟然一把掀翻了桌子,对面的李老板田老板退避不及就这么一屁股摔倒了地上。
老骨头摔得狠了,半天爬不起来,躺在地上哀嚎着。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戏台子上的旦角们也呐呐地停下了动作。
简知章一脸怒容地往这边看,正好听见了少年的一声吼。
斯年拉着简守的手腕,大声地宣布着:“睁大你们的狗眼瞧好了,这就是太守府的三少爷——简守。”
“他没有死,他活得好好的!”
阳光不再,风也凉透了,简守浑身都在发抖。
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会这样难堪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分明看不到,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些针扎似的目光。
带着惊讶、取笑、不耻锐利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周围都是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吵得他头痛欲裂,让他好想逃跑。
于是他狠狠地挣脱了斯年的钳制,跌跌撞撞地往回跑,然后不知道踢到什么直接跪在了地上!
髌骨像是直接碎掉了,疼得他直冒眼泪。
他哑着嗓音喊着:“小怜,小怜,快带我回去。”
伸出的手像是在寻求什么救赎。
但迎来的却不是小怜的搀扶,而是一声怒骂——
“孽子,你在干什么!?”
第69章 此生不再入黄泉 05()
简知章勃然大怒;在寿辰上出岔子是极为不好的兆头;他最忌讳这些。
而且;这孽子还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给他下面子;当真罪不可恕!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简守的面前,一行护卫将宾客们都隔离开来。
拦住了想要跑上前的小怜;钳制住了闹事的主人公——斯年。
简守只觉有一团阴影压制着他;然后一阵厉风袭来
“啪!”
这一巴掌又重又响,简守手腕一崴;跪伏在了地上!
他同所有人一样被这一巴掌给扇懵了,甚至来不及感受脸颊的疼痛;眼上的布条就这么滑落了下来。
简守哑着嗓子惊叫了一声,他紧闭着双眼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着。
找不到布条就只有将脸埋在手心里;不敢抬起头来,像是在卑微地躲藏。
单薄的身躯缩成那么小的一团,突出衣服的肩胛骨颤抖得厉害。
他什么都看不到;他什么都不敢看见;尽管他并不是一个瞎子。
简守伸出舌尖,舔到了嘴角的血迹;又腥又涩。
他听到了小怜胡乱地祈求声,但似乎是被拦住了,走不过来。
他还听到了斯年的一声怒吼,又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然后;现在;确确实实的;只剩下他一人,孤立无援。
因为孤独而产生的恐惧,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
突兀地出现,且势不可挡。
他被人扯着头发,被动地仰起面颊来,左脸高高肿起,和着嘴角的血迹,看上去颇为凄惨。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人忒不经打。
斯年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一只脚踩在他脖子上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拼命想要往前爬,面皮磨蹭在地上渗出了大片的血珠,看上去甚为可怖。
他却不觉得疼,斯年看着几步开外的阿守,额头上的青筋尽数暴起。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对待阿守?
“不孝子,谁准你来这里了!?”
简知章一把年纪了,但底气犹足,“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捣乱的!”
简守松开了鼻翼和牙齿,鲜活的空气涌入口鼻中,不如先前那般窒息了。
可面对简知章的怒斥,胸腔中仍是钝痛不已,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从未给过他半点关爱。
他也曾如同寻常人家的儿子一样渴望着最寻常的父爱,但是这一巴掌打落他最后的那点奢望。
如此的讽刺,又狼狈不堪。
他这副不言不语的模样落入了他人眼里,却又沾染上了其他的颜色。
哪怕是尘埃,也能让人迷了眼。
简家大少简昀盯着那张脸,恍惚之间像是看到了故人。
他默默流泪的时候,像极了躺在他身下垂死挣扎的锦娘,既可怜又漂亮,既颓败又绚烂。
简昀的五指不动声色地合拢在一起握成了拳头,心思难测。
简守的唇瓣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
当眼泪渗入嘴角,尝到苦涩的滋味,他才晓得自己竟是哭了出来。
但显然他们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简二小姐从小就看不惯简守,没少欺负他。
前两天回家省亲还没碰到过他呢,这次可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她食指的指甲留得很长,故意戳在简守的眼皮上。
像要将它戳破一般用力,疼得简守不断地往后退。
“父亲啊,我看这小子就是对您,对我们简家不满哩。”
“故意让宾客们看了我们的笑话。”
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笑话让人看去,跟直接剥了简知章的面皮一样难受!
他一度气得说不出话来,张氏就站在他的旁边,伸手为他顺气。
眼里的神色却没有多少担忧,隐约带着一股风平浪静的寒意。
“老爷莫要生气了,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简二小姐一手掐住简守的下巴,不让他往后逃。
一手戳着简守的眼窝子,爽快地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泪断了线似地往下掉。
她靠近他的耳边,低声讽刺道:“从小到大,你竟还没有学乖吗?”
“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吗?为什么不偷偷地躲起来,非要跑出来祸害我们?”
她用气音笑了一下,给他扣了一顶天大的帽子,“就是你,搞砸了父亲的寿辰,你是想要克死父亲么,就像你那短命的娘”
简敏陡然放大了音量,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你既然来了,为什么没有带来贺礼呢?你就这么看不得父亲长寿么!”
一片哗然!
一些原本觉得简守可怜的外人,看他的眼神顿时就变得古怪起来。
按照礼数来说,确实应该送贺礼的,更况是为人子女,怎能没这般心意?
就连方才席间念祝词的时候,这位三少爷都没上去,如果真如二小姐口中所述,这其心可诛啊!
简知章气得直拍胸口,这孽障害死了他娘不说竟还想害了他么。
再看简守的时候,浑浊的眼中居然浮现出一丝杀意。
养不熟的白眼狼,何不先下手为强
那些切切私语落入耳里,将简守伤得体无完肤。
就像是回到了小时那千百个绝望的日夜,年仅五岁的简守刚刚失去了母亲,夜里黑他怕得不行。
于是他伸出手想让丫鬟姐姐抱抱他,下人们却围拢过来指着他的鼻子,恨恨地骂他灾星。
他们边骂边掐着他身上的软肉,痛得他满地打滚,痛哭求饶。
他们觉得有趣,心中的怨怼却未曾消散半分。
倒霉地分到一个短命的主子身边,主子是两眼一闭地撒手人寰了,他们还不知会被分配到哪个旮旯!
小孩子终于受不住了,才跌跌撞撞地逃跑了出去,又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路边的灌木丛里。
要不是后来被一条看门狗给叼出来,简守就活活地饿死在里面了。
再忆起时,竟还能仔细地体味到当时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就知道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人人都将他视为祸患,人人恨不得他去死!
简守突然扯出一个万分苦涩的笑,竟然像认命了一般任由简敏折腾。
实在是,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
斯年趴在地上,愣愣地听着这段无妄之罪,有些认知在瞬间倾覆,跌入了谷底。
原来,这就是阿守一直以来的处境么?怪不得他不愿来宴席,怪不得他不愿坐上位。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竟是自己亲手将阿守推入了这般绝境!
不得动弹的斯年突然干呕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像是要咳出血来。
是他害了他,他对不起他。
无为子将这一切都纳入了眼里,这三少爷明显不讨人欢喜。
因由为何、人情冷暖他都不想探究,倒是简知章那一闪而逝的杀意令人心悸。
天知道这小子为何与三少爷相识,天知道他能闯这么大的祸!
得得得,惹恼了太守爷,还驱屁的鬼哦!
生怕自己被斯年供出来后就走不了了,无为子默默地向人群后退去,想要找个空荡偷偷出府。
至于斯年?他才管不了那倒霉祸的生死!
可偏偏事与愿违的多,就在这个时候,伺候简辛的近身侍卫冲了过来。
神色慌张地禀报道:“老爷,夫人不好了!二少爷突然开始神志不清地吐血,现在已经晕死了过去!”
席间又是一片哗然,暗叹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太守府这太岁犯得
王姨娘跑过来拉走了还想折磨简守的简敏,担心正在气头上的简知章迁怒于她们。
果然张氏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差点厥了过去,仅凭一口怒气撑着,在场闹事的人约莫是看不得儿子好过,都该死!
她凝神在简知章的耳边低语了两句。
简知章即刻否定道:“痴人说梦!辛儿的旧疾跟鬼怪有和干系!?”
张氏看着还跪在地上等他们的侍卫急红了眼眶:“先去请林大夫啊!”
又放低了声量,对着简知章凄凄切切地乞求:“老爷,辛儿这病愈来愈严重,大夫都说熬不过这个春节了。”
“妾身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如果不为辛儿做点什么,让他就这么妾身也活不了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老爷,无论如何,我们就试这么一次吧,要是辛儿今日去了,是要落人口舌的”
简知章一听这话就犹豫了,简辛要死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今日的寿辰才彻彻底底的成为了一个笑话。
于是面色不虞地大手一挥:“还请各位继续用餐吧,简某还有事就不多做陪了。”
张氏看着简知章离开了,甚至没有表现出对简辛的半分担忧,胸口迅速凉了下来,也冷静了下来。
她对着贴身丫鬟一顿嘱咐后就急忙往怡和居赶去了。
两位主人不再管闹事的一众人等,护卫们也讪讪地松开了手,不知该作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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