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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地清点了财产之后,她坐在真皮沙发上连喝了两杯酒,她感到大腿上渗出一些冷汗,粘得沙发皮面咯咯吱吱响。她想,够枪毙的资格了。大家都在贪,都心照不宣,最终都要被钱咬死。她预感到自己的恶时辰到了。为了证实猜想,她试着拨了孙某人一个秘密电话,电话嘟了一声那边就把话筒提了。她一声不吭地放下话筒,心里啥都明白了。孙某人没有睡觉,利用自己去省城开会这几天,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她想了好久,想起了一个销毁货币的方法。
她用塑料口袋把那些钱提到厨房,找到一口高压锅,盛了大半锅水,将锅放在煤气灶上,点燃了煤气。用火烧钱多笨呀,她想,那燃烧纸币的臭气能把人活活熏死。她把几十束人民币扔进锅里。锅里的水快要溢出来了,她盖上锅盖。
她想半个小时后这些钱就会变成纸浆,然后就可以通过马桶,冲到下水道里去。
神不知鬼不觉,你们总不能钻到下水道里取样化验吧?你们就算取了样,又能化验出来什么呢?她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
回到客厅里她继续喝酒,等待着把人民币煮成稀粥。她突然想起应该给靠山打个电话,但又怕打扰了他的甜梦。正踌躇着,电话响了。她按了一下免提,问谁,靠山关切的声音便响起来了。靠山说我往省里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我估计你回来了。回来好,回来把家好好拾掇拾掇,万一来了贵客,不至于丢丑鲁胜利心里更像明镜一样了。她把那瓶酒喝光了。她站起来想去看看人民币粥时,感到双腿有些发软,好像踩着棉花团一样。她还没飘到厨房门口就听到一声爆响,震得玻璃窗直嗡嗡。她推开厨房门,看到高压锅爆炸了,锅体像砸瘪的铜盔,垫圈像一节弯曲的黑肠子。雪白的瓷砖地面和贴壁上,溅满了糊状物,糊状物腥臭扑鼻,颜色紫红,像一摊摊刚从疖子里挤出来的脓血。她感到恶心极了,急忙捏住喉咙,退回到客厅里。
她听到身后有人说,鲁市长,你醉了!她说,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我是海量……我有遗传……我外婆能喝一坛子二锅头哩……我那些姨也个个能喝……不信我喝给你看……她晃荡到酒柜前,拿起一瓶酒,说,马粮表哥,在这里没有他娘的什么市长,只有女人……咱两个没有血缘……来吧,干个热火朝天……
闯进来……谁敢?让那些表子养的进来试试……我通通捏死他们……马粮哥马粮哥你他妈的真是人四两屈半斤……今晚咱彩排……金瓶梅……你是西门庆……我就是你的潘金莲……李瓶儿……春梅……来旺媳妇……多姑娘子……
鲁胜利断断续续地说着,将那瓶名贵洋酒往嘴里倒,瓶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美丽的酒浆淋漓着,少量落进她大张开的娇媚的嘴,大量的浇在她的下巴上,沿着脖子,流向胸脯,使那两只醉醺醺的奶子上,挂上了一层金色的薄壳……
鲁胜利宴罢司马粮,随他乘电梯上了桂花大厦十六层,进入了他包租的总统套房。这是桂花大厦建成后第一次有客包租总统套房。一进屋,司马粮便把鲁胜利抱住了。起初,鲁胜利很认真地挣扎着,甚至满脸怒容,但待到司马粮捏住了她的|乳头,又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咕哝了几句下流话,她便像中了枪弹的大象一样,浑身抽搐着跌倒了。
补七
在沼泽地边缘一块潮湿的草地上,上官金童草草地掩埋了母亲的遗体。他跪在几个前来帮忙的老乡亲面前,磕头谢恩,歪头张大叔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连声道:“免礼吧,免礼吧!”王干巴大哥和李大官他们也抱拳作揖道:“免了,免了。”几个老乡亲面容凄凄地看着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金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袋里摸出几十元钱,递给歪头张,道:“大叔,这几个钱,太少了,拿不出手,给乡亲们装几壶酒吧。”歪头张把金童的手指推拢,道:“老侄子,咱们还用不着这一套。”金童喃喃道:“现在都兴这个。”歪头张道:“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邻,谁家死了人也不能自家扛出去。”吴法仁囔着鼻子道:“往后呐,只能是自家死人自家扛啦!”他忧虑地望望北边那喷云吐雾的大栏市的猖狂市区,说,“用不了十年,就谁也不认识谁啦。”上官金童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剥开封纸,分给老乡亲们。他们都尖着手指,客气地接了,然后脑袋相抵,借火吸着,喷吐着烟雾,收拾起家什,准备走了。歪头张说:“金童大贤侄,老婶九五而终,是难得的高寿了。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做泥,皇帝老子也得走这一步,您就节哀吧!”上官金童连连点头称是。“跟我们一起走?”歪头张问。上官金童答道:“叔叔,大哥们,让你们吃累了。你们先回吧,我陪着俺娘再坐会。”几个老乡亲叹息着,肩起锨镢和扁担,走了。走出十几步光景,歪头张又回头道:“想开点,大侄子,权当老婶子坐化成佛了吧!”上官金童嗓子发哽,双眼热辣辣地望着歪头张古老浑朴的脸,用力地点着头。
乡亲们议论着栽培蔬菜的塑料大棚,痛骂着腐败的干部和横征暴敛,笑谈着九层单元楼房里垒着的土坑,叹息着年轻一代的古怪行为……他们渐渐走远,响亮的话语突然消逝了,传来了沉重而有节奏的空咚声,那是修桥队在蛟龙河里打桩。
四顾远望,上官金童心中怅然,不知何去何从。他看到张牙舞爪的大栏市正像个恶性肿瘤一样迅速扩张着,一栋栋霸道蛮横的建筑物疯狂地吞噬着村庄和耕地。母亲寄居过数十年的塔前草屋已在惊吓交加中自行倒塌,那座七层宝塔也摇摇欲坠。太阳出来,喧闹的市声像潮水般追逐着涌过来。沼泽地雾气濛濛,沼泽地西侧的槐树林里一片鸟声,槐花的香气彩云般往四处膨胀。他围着新堆起的、散发着泥土腥味的母亲的坟头麻木地转了几圈,然后跪下,又虔诚地给母亲磕起头来。他心里默念着:“娘啊娘,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把您害苦了。这下好了,娘,您死了,成佛了,成仙了,到天堂里享福了,再也不用受儿子拖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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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也老了,这辈子也快窝囊到头儿了。儿要把风烛残年献给上帝,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已在教堂里给我谋了个差事,他让我负责清扫卫生,看守门户,定期挖露天厕所,把那些秽物担到老百姓的菜地里。娘,这是我最好的归宿,这也是您老人家企盼着的吧?……“想着想着,教徒们颂扬苦难的悲悯歌声便在他耳边轰响起了:主啊,我们的在天之父,我们沐浴着您的光荣,您的血浇灌着玫瑰和蔷薇,让我们呼吸着神的馨香,我们的罪被洗了,我们心安宁……阿门!阿门……
他把因被圣灵感动而充血发烫的脸,埋伏在母亲坟头的湿土上,他嗅到了血的气味,汗的气味。他感到凉爽的晨风轻拂着自己的头颅,恍惚中母亲又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晨风就是她的刚在冷水中洗过的手。他感到不是母亲躺在墓|穴里,而是自己躺在墓|穴里。是母亲将一把把的湿土撒在自己的脸上,湿土里混合着母亲的泪珠。因为巨大的幸福他呼噜呼噜地哭起来。
“哎!哎!起来!”脑后几声厉喝,他感到先是脚后跟被踢了几下,随即屁股上又挨了一下重踹。仓皇爬起来,他感到受潮的关节巴格巴格地响着,胸膛宛若针扎般疼痛,艳阳已经高照,天地一片灿烂,一个灰色的、耀眼的大影子在他面前晃动着。他用肮脏的手背揉着昏花的眼,渐渐看清,眼前立着一个身着银灰色制服、头戴明盖大檐帽、满脸严肃、小胡子凶残奸诈的人。那人板着脸,阴森森地问:“谁让你在这埋死人的?”上官金童突感一阵刺痒,浑身紧张,手足无所措,冷汗流出的同时,他感到温热的尿液也撒在了裤裆里。他知道自己还有能力控制小便,但他不控制,好像是要成心尿在裤裆里博得面前这位公家人同情似的。
公家人并不同情他,眼睛里全是居高临下的鄙夷之色,那些钉在帽檐上、胸脯上的铁标识寒光闪闪、咄咄逼人。他毫不客气地命令上官金童:“立即把死尸扒出来,送到火葬场火葬!”上官金童道:“领导,这里是块废地,您就高抬贵手吧……”公家人好像狗咬了一口似的,猛地跳起来,厉声道:“你敢再说一遍?!废地?谁告诉你这是废地?即便是废地,也是国家的神圣领土,岂容你随便乱埋?”
上官金童哭咧咧地说:“领导,行行好吧,俺娘九十多岁的人啦,好不容易才人了土,您开恩,不要折腾她了……”公家人益发恼怒了,斩钉截铁地说:“少废话吧,快挖出来。”上官金童道:“俺把坟头平摊了还不行吗?平摊了就不占国家的地皮了。”公家人厌烦地道:“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死人火葬,这是法规。”上官金童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求着:“领导啊,政府啊,开恩饶了俺吧,五黄六月,大热的天,再扒出来就烂了,俺经不起折腾了呀……”mpanel(1);
公家人恼怒地说:“哭也没用,嚎也没用,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上官金童突发灵感,从口袋里摸出那几十元被歪头张大叔拒绝接受的人民币,双手捧着,递到公家人面前,哭求道:“领导,拿去买壶烧酒喝吧,俺是个穷愁潦倒的孤单人,找个帮忙的不容易,俺身上就这几个钱了,连火葬费也不够了,去了也是耗费国家的电,污染政府的空气,您就开恩让俺娘在这儿烂了吧……政府,开恩吧……”公家人冷眼打量了一下那几张皱巴巴、脏乎乎的钞票,怒吼道:“您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这是行贿,是腐蚀拉拢国家干部,这是犯罪!靠这几张脏票子你就想让我放弃原则?做梦!”公家人跺了一下脚,用法律一样庄严的口吻说:“天黑之前,必须把尸体扒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公家人气昂昂走了。来时他仿佛从天而降,去时仿佛他人地有门。上官金童被这巨大的困难压倒了,他坐在新坟前,双手抱着头,低声哭泣着。政府,政府——这里人习惯把政府工作人员和所有的拿工资吃国库粮的人尊称为政府,几十年如一日——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即便我把母亲烧了,那骨灰不还是要埋到地下吗?这地方远离市区,不长庄稼,埋上个死人,几年后不就变成泥土了吗?
你让我扒出来,扒出来怎么办?我一个人,背不动,拉没车,烧了也没钱付火葬费,更没钱买骨灰盒,为找几个老乡亲帮忙,我跑细了两条腿,政府,您难道不知道,现在不是从前了,现在的人没钱不办事,不像从前那么义气了,虽说歪头张大叔没要我的钱,但埋尸人家不要钱,起尸就要钱了,即便人家还不要钱,欠下这么多人情让我怎么还?政府啊好政府,您替我想想吧……他絮絮叨叨地哭诉着,仿佛那严肃的公家人还在眼前。
一辆银灰色日本产吉普车从狭窄的土路上颠颠簸簸地开过来了,车后拖着一溜烟尘。上官金童吃了一惊,以为这车是来抓自己的。起初他确实吓得要死,但随着那富贵铁兽的逼近,他的心反而坦然了。我已经蹲了十五年劳改农场,再蹲几年又有何妨,那儿干活有人叫,吃饭有人做,只要卖力干活,就会平平安安,对于我上官金童这样的人,那里也许真是天堂了。最要紧的是,抓走我之后,他们花一万元钱,怕也难雇着愿意扒坟掘墓的人了。这样母亲就可免受折腾,就算占住了高密东北乡一块地,就算安息了。我害了母亲一辈子,最后能用丧失自由换取母亲的安宁,也算值了,也算我这不孝的儿子尽了一次孝,也算我这不争气的儿子争了一口气。想到此他简直就是陶醉在幸福里了,擦干泪水他站起来,脸上皱纹舒展,肩头轻松,如释重负。他双手平伸胸前,等待着凉森森的手铐。但十分遗憾,吉普车摇晃着从他面前驶过,镀着水银的车窗玻璃贼光刺目,根本看不到车里的风景。到距离新坟约一百米的地方,吉普车停了。车门两面张开,钻出了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体积庞大,身穿蓝白交叉的休闲猎装;一个身体苗条,胳膊弯上胯着一支双筒猎枪,手脖子上悬着一个小皮包,小皮包里装着“大哥大”,上官金童在“东方鸟类中心”交红运时,手脖上也悬挂这玩意,所以他晓得。
在两个男人中间,还有一个身穿深红色裙子的女人。远远地看不清她的眉眼,但从闪烁着瓷光的耀眼肌肤上,他知道这是个美女。
他们一行三人沿着沼泽地边缘上潮湿的小径,慢吞吞地移动过来。女人叽叽喳喳地吆喝着什么,叽喳声中还夹着格格的笑声。庞大男人偶尔咳嗽一声,底气充足,铿铿锵锵,有铜声铁气。瘦男人尾随在那对男女身后,毕恭毕敬,一看就知道是个秘书。忽然间,庞大男人往后一伸手,秘书迅速把猎枪递上。庞大男人接过枪,连准都不瞄,托平就放,呼呼两声响,清脆欲滴,震耳欲聋。放眼往沼泽地望去,一群天鹅吃力地挣扎着起了飞,有两只中弹的,一只浮在浅水中,死定了;还有一只在乱草里扑棱着翅膀挣扎,翅膀拖泥带水,脖子上沾满鲜血,弯曲着摇摆着,宛如舞蹈中的彩蛇。那个红衣女人拍着巴掌欢呼:“打中了!打中了!
马副市长,您真是神枪手!“从她的耸动着的上身,上官金童知道这打扮妖冶的妇人已颇不年轻,但她拍手雀跃的动作却像对天真的中学小女生的拙劣模仿,这令上官金童心中颇为反感。这家伙也是个不可救药的货色,差不多死到临头了,还产生这种休闲的情绪。红裙女人好像故意要跟上官金童赌气似的,抡起两根裸露的白胳膊,夹住了马副市长的粗短脖颈,然后像鸡啄食一样,跳一下,在他的脑门上啄了一口。秘书脱下皮鞋,挽起裤腿,趟着一汪汪的浅水,去把那两只中弹的天鹅捡出来。捡那只没死利索的天鹅时,秘书差点儿陷入淤泥没顶的深潭,吓得马副市长顿脚大叫:”小何,小心!“秘书把死利索的天鹅和没死利索的天鹅放在绿草地上,红衣女人弯下腰,伸出食指拨弄着鸟毛,她惊诧地大叫道:”哎哟!
天鹅身上还有虱子呢!“猎手们继续前行,从上官金童面前经过。马副市长和秘书侧目对着沼泽地,搜索着猎物,根本没把新坟前的人放在眼里,反倒是那红衣女人,很认真地盯了上官金童几眼。上官金童嗅着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名贵香水气味,并条分缕地辨别出了混杂在香水味里的狐臭气。这女人身材的确很好,双腿修长,细颈高挑,但胸前的Ru房已经松驰下垂,尽管有”独角兽“托着,但假的就是假的,行家眼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