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铁棒打着他的屁股。一棒下去,一声哀鸣,“老二,你这个混蛋,快出来服罪吧!你们不能这样打我,我立过功劳呀……”民兵沉默地挥动着铁棒,仿佛打着一堆烂肉。一个区干部用皮鞭拍打着一个牛皮水袋,一个民兵用藤条抽打着一根麻袋。吱吱哇哇,大呼小叫,真真假假,房间里一团混乱,鞭影、棍影在格外明亮的汽灯光里飞舞着大约有一节课的时间,民兵们解开拴在窗棂上的绳子,母亲的身体刷地落下来,软瘫在地。民兵们又解开一条绳子,大姐也落下来。我们依次被放下来。民兵提来一桶凉水。用水瓢舀着,往我们脸上泼。我们清醒了,但周身的关节都失去了知觉。
杨公安员大声吆喝着:“今晚上先给你们个下马威,好好想想吧,说,还是不说,说了,前罪尽免,送你们还家,不说,难受的还在后头。”
杨公安员套上他的假肢,揣好烟袋挎上枪,吩咐民兵们好好看守,然后便在区干部的护卫下,摇摇摆摆,一路响着走了。
几个民兵关上门,躲在墙角上,抱着枪吸烟。我们向母亲靠拢。都低声哭着,说不出一句话。母亲用肿胀的手,逐个地抚摸着我们。司马亭痛苦地哼哼着。
一个民兵说:“嗨,说了吧,说了吧,杨公安员能让石头人招供,你们皮肉的身体,能挺过今天,还能挺过明天?”
另一个民兵说:“司马库要真是条汉子,就出来自首算了。现在有青纱帐,还能藏住,一入冬,可就无处躲藏了。”
“您这个女婿,也真是邪虎,上个月底,县公安局一个中队把他围在了白马湖芦苇荡里,最后又让他跑了,他打了一梭子,就毁了七个人,中队长的腿也被打断了。”
民兵们好像在暗示着我们,但究竟暗示什么又很难说清。但我们毕竟又得了司马库的信息,自从皮砖窑显形后,他便如石沉大海一样。我们企望着他能远走高飞,可他仍然在高密东北乡瞎折腾,给我们带来麻烦。白马湖在两县屯南,离大栏镇顶多二十里路。那里实际上是墨水河最为膨大的一段,河水注人洼地便成了湖,湖中芦苇茂密,野鸭成群。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上午,上官盼弟从县城骑马赶来。她本来是满腔怒火,要跟区里的人算账。但当她从区长屋里出来时,怒火已经消退。在区长的陪伴下,她来看我们。我们已经半年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她在县里干什么差事。与半年前相比,她瘦了。她胸前衣服上的干结的奶渍,说明她正在哺|乳期。我们都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她。母亲说:“盼弟,娘究竟犯了什么罪?”盼弟看看那冷眼望着窗外高墙的区长,眼睛里泪汪汪的,她说:“娘……忍一忍吧……相信政府吧……政府绝不会冤枉好人……”
就在盼弟吞吞吐吐地劝慰着我们时,在白马湖外丁翰林家那一片苍松遮日的墓地里,沙口子村的崔凤仙,一个顶着狐狸仙位的寡妇,用一块黑色的卵石,有节奏地敲击着表彰着丁翰林嘉言懿行的青石墓碑。清脆的敲石声,与啄木鸟啄树洞的“笃笃”声混在一起,灰喜鹊张开扇状的白尾巴,在林木间滑翔。崔风仙敲了一会墓碑便坐在供桌上等待。她薄施脂粉,衣衫整洁,胳膊上挎着一个蒙着花手巾的竹篮,很像个串亲戚的小媳妇。司马库从墓碑后转出来。崔风仙身体一耸,说:“死鬼,吓死我了。”司马库说:“怕什么,狐狸精还怕鬼?”崔风仙嗔道:“都这样了,你还有心耍贫嘴!”“什么样?很好的样,从来都没这么好过,”司马库说,“这些土鳖孙,要想捉住我?哈哈,做梦吧!”他拍拍怀里的机枪、腰间的德国造大镜面匣枪还有护身的勃朗宁手枪,说,“俺那个老丈母娘竟让我逃离高密东北乡,我为什么要逃离?这里是我的家,这里埋着我家亲人的尸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亲我,这里好耍好玩,这里还有你这个烈火一样的狐狸精,你说我怎么能离开?”远处的芦苇荡中有一群野鸭子惊飞,崔风仙伸手掩住司马库的嘴。司马库拨拉开她的手说,“没事,八路在那里被我教训了一下,那些野鸭子是被吃死尸的老鹰吓飞的。”崔风仙拖着司马库向墓地深处走去,说:“有要紧事告诉你。”
他们分拨开一丛茂密的荆棘,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坟墓。棘刺扎伤了崔凤仙的手,她“哎哟”了一声。司马库卸下枪,点亮了挂在墓|穴洞壁上的油灯,回头抓住崔凤仙的手,关切地说:“扎破了?我看看。”崔风仙挣扎着说:“没事,,没事。”但司马库已经叼住了她的手指,贪婪地吮吸着。崔风仙呻吟着,说:“你这个吸血鬼哟……”司马库吐出她的手指,嘴唇堵住了她的嘴,那两只蛮横的大手,粗野地抓住了她的Ru房。崔凤仙兴奋地扭动着,手中的竹篮落地,篮中的红皮熟鸡蛋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滚动。司马库抱起崔凤仙,把她安放在四独棺材那宽广的材天上……
司马库赤裸着躺在材天上,微睁着眼睛,他的舌头舔着久未修剪的梢儿焦黄的胡须。崔风仙用细软的手捏着司马库粗大的手指关节,突然又把滚烫的脸贴在司马库瘦骨磷峋、散发着野兽气息的胸脯上。她一点点地咬着司马库的皮肉,用绝望的腔调说:“你这个害人精,得势的时候不来找我,倒霉背运了,你倒缠上我……我知道,跟了你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就管不住自己,你在前头一摇尾巴,我就像母狗一样,跟着你跑了……你说,死鬼,你用了什么邪法子,让女人不顾一切跟着你跑,明明知道前边是火坑,还睁着大眼往下跳?”
司马库有些伤感,但还是微笑着,把女人的手按在白己强有力地跳动着的胸脯上,说:“靠这个,心,真心,我对女人真心。”
崔凤仙摇摇头,说:“你总共一颗心,要分成几份儿?
“不管分成几份,每一份都是真的。另外,还靠这个。”他浪荡地笑着,把女人的手拖到下边去。崔凤仙挣脱了,拧着他的嘴唇,道:“拿你这种怪物有什么法子呢?被人家追得睡死人屋了,还闹妖闹鬼的。”
司马库笑道:“越这样越要闹,女人是好东西,是宝中之宝,贵中之贵。”他说着又去摸索双|乳,女人道:“老祖宗,不行了,家里出大事了。”司马库摸着她问:“啥大事?”崔凤仙说:“你丈母娘,你大姨子小姨子,还有你儿子,你小舅子,你大姨子五姨子的女儿,还有你哥,都被抓起来了,关在你家院子里,每天夜里吊在房梁上,鞭抽、棍打……惨啊,只怕用不了两天,她们就完了……”
司马库的大手僵在崔凤仙胸前,他从棺材顶上跳下来,抱起枪,弯着腰就要住外钻。崔凤仙拦腰搂住他,求道:“你这样去。不是找死吗?”
他冷静下来,坐在棺材旁边吞了一颗熟鸡蛋。荆棘丛中射进来的阳光照耀着他鼓起的腮帮子和他的斑白的鬓角。鸡蛋黄儿噎住了他的喉咙,他吭吭地咳嗽着,脸胀得青紫。崔风仙捶着他的背,捋着他的脖子,好一顿折腾,才弄得顺畅。崔凤仙满脸是汗,喘息道:“亲爹,吓死俺啦!”两滴很大的眼泪从司马库腮上滚下来。他猛地跳起,脑袋几乎顶着墓|穴穹窿。仇恨的火焰在他眼睛里燃烧着。
“王八蛋,我要剥你们的皮!”他怒吼着。
“好人,千万不能去,”崔凤仙抱住他,劝道,“杨瘸子分明是在设钩钓你呢,连我一个长头发的妇道人家,也能看出其中的奸诈。你想想,你单枪匹马,一进去还不中了埋伏?”
“你说我该怎么办?”
“听你丈母娘的话,远走高飞。只要你不嫌我累赘,我愿跟着你,走烂了脚底板也不后悔!”
司马库抓住她的手,感动地说:“我司马库真是有福气,我碰上的女人,个个都这么好,都掏心掏肝地陪我闯荡,人活一辈子,还图什么呢?但是,我不能再害你们了。凤仙,你走吧,再也不要来找我。听到我的死信后,千万别难过,我足了,我这一辈子值了……”
崔凤仙眼睛里含着泪,连连点头。她从头上摘下一把弯曲的牛角梳子,一点点的梳通了司马库纠葛成一团的黑白参半的乱发,梳下了很多草籽、小螺壳和小甲虫,然后她用潮湿的嘴唇亲了亲他的皱纹深刻的额头,平静地说:“我等着你。”
她抬起篮子,弓着腰爬上砖阶,分开棘丛,钻出坟墓。司马库坐着没动、直到她的背影消逝了很久,他的眼睛还望着在耀眼的光阴里轻轻摇摆的荆棘枝条。
第二天早晨,司马库把枪支弹药留在坟墓里,钻了出来。他走到白马湖边。mpanel(1);
把自己洗得千干净净,然后,像一个观赏风景的旅游者,沿着湖边,东张西望着,一会儿和芦苇丛中的鸟儿对话,一会儿与路边的小兔赛跑。他沿着沼泽地边缘,采摘了好几束红白相间的野花,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着。然后他绕大弯到了草地边缘,远眺着霞光下金光闪闪的卧牛岭。他在墨水河石桥上蹦了蹦,似乎要试验小桥的牢固程度。小桥摇摇晃晃,呻吟不绝。他恶作剧地拨弄着裆中之物,低头观赏,赞叹不已,然后把焦灼的尿液撒人河中。伴随着尿珠落水的叮当声,他顿喉高叫:“啊——啊——啊呀呀——”悠长亢亮的声音在辽阔的原野上回荡。
河堤上,一个斜眼睛的牧童打了一个响鞭,唤起了司马库的注意。他回眸看小牧童,小牧童也看他,两人对视,渐渐地都笑绽一脸花朵。司马库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孩我认得,两条腿是梨木的,两只胳膊是杏木的,我跟你娘用泥巴捏了你的小鸡鸡!”牧童大怒,骂道:“操你老妈!”这一声痛骂让司马库心潮翻卷,眼睛潮湿,感慨不已。牧童扬鞭赶羊而去,迎着一轮夕阳。夕阳紫红脸膛,倚看疏林。
牧童拖着长长的影子,用清脆如磬的童嗓子,高唱着:“一九三七年,鬼子进了中原。先占了卢沟桥又占了山海关,火车道修到了俺们济南。鬼子他放大炮,八路军拉大栓,瞄了一个准儿——嘎勾——!打死个日本官,他两腿一伸就上了西天……”一曲未罢,司马库已是热泪盈眶。他捂着热辣辣的眼窝蹲在了石桥上……
后来他在河边洗去脸上的泪痕,掸净身上的尘土,沿着缀满五色花朵的河堤,慢慢的行走。黄昏时野鸟鸣声凄凉,丰富的色彩胡涂乱抹,或浓或淡的野花香气让司马库迷醉,或苦或辣的野草气味使司马库清醒。天地悠悠,万古一眨眼,他思之怆然。河堤顶端灰白的脚路上,有很多蚂蚱在产卵,它们柔软的肚子深深地钻进坚硬的泥土中,上身直竖着,痛苦又幸福。司马库蹲下,拔出一个蚂炸,看着蚂蚱长长地当浪着的、脱节的肚子,他随即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随即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那个修眉白脸的女人,是父亲司马瓮的相好。他最欢喜将脆骨鼻子挤在她的胸前揉搓……
村子就在眼前,烟岚腾起,人味浓厚。他掐了一朵野菊花,触鼻嗅着,排除私心杂念,拴住心猿意马,大模大样地对着自家南墙上新拆出的豁口走来。暗藏在豁口里的民兵跳出来,拉响枪栓,吼道:“站住!不要往前走了!”司马库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家!”
哨兵一怔,放了一枪,狂叫着:“司马库来了——司马库来了——”
司马库看着拖枪逃跑的民兵,低声嘟哝着:“跑什么呀,真是的。”
他嗅着黄花前行,嘴里哼着牧童唱过的抗日小调。他想尽量表演得潇洒,却一脚踩空,狼狈地跌进豁口前专为捕获他而挖的陷阱。一群昼夜埋伏着的县公安局士兵从墙外的庄稼地里钻出来,几十只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陷阱中的司马库。陷阱底的竹签子刺透了他的脚。他痛苦地咧着嘴,骂道:“伙计们,不够意思!我来自首,你们还用野猪坑来对付我。”
公安局侦察科长把司马库拉上来,并麻利地用手铐套住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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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库大声说:“把上官家的人放了,一人做事一人当!”
第三十六章
为了满足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强烈要求,公审司马库的大会就在他与巴比特第一次露天放电影的地方召开。那里原本是他家的打谷场,场上还留着一个几乎颓平的土台子,这是鲁立人领导着群众闹土改时的遗迹。为了迎接司马库的到来,区干部带着背枪的民兵挑灯夜战,挖动了数百个土方,把土台子筑得与蛟龙河大堤同样高,台前和台侧挖出了一条深沟,沟里渗满了漂着油花子的绿水。区干部还从区长特支费里报销了一笔相当于一千斤小米的巨款,去三十里外的窝铺大集,买来了两马车篾条细密,颜色金黄的苇席,在土台子上扎起了大席棚,棚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块,纸块上写着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兴高采烈的话语。剩余的苇席,铺在了土台的表面,并沿着台边的陡峭土壁,像黄金瀑布一样悬挂下来。区长陪伴着县长视察了公审大会的场地,他们站在戏楼一样的台子上,踩着油滑舒适的席地,望见了蛟龙河中滚滚东去的灰蓝色波浪,从河里扑上来的冷风灌满了他们的衣服,使他们的裤腿和衣袖像一节节肥大的猪肠。县长揉揉通红的鼻尖,大声地问站在他侧后的区长:“这是谁的杰作?”
区长搞不清县长的话是嘲讽呢还是夸奖,便含含糊糊地说:“我参与了设计,但主要由他带人搞的。”他指了指那位站在自己侧后方的区委宣传干事。
县长瞟了一眼满面喜色的宣传干事,点了点头,用很低的、但让身后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说:“这哪像召开公审大会,简直是要搞登基大典!”
这时,杨公安员歪斜着身体走上来,用很不标准的动作向县长敬礼。县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杨公安员,说:“为了你设计擒获司马库,县里已经决定给你记一大功;但因为你在实施计谋时伤害了上官家的人,还要给你记一大过。”
“只要能把司马库这个杀人魔王擒获归案,”杨公安员激昂地说,“别说给我记一大过,就是把我这条好腿砍掉都成!”
公审大会定于腊月初八日上午召开,好看热闹的百姓后半夜时便从四乡八疃披着寒星戴着冷月往土台前汇聚。黎明时分,台前空地上已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蛟龙河大堤上也排开了人的栅栏。羞怯的红日初出,照耀着人们结满霜花的眉毛和胡须,人嘴里冒着粉红色的白雾。人们忘了这是个喝腊八粥的早晨,但我家没忘。母亲用伪装的热情试图感染我们,但由于司马粮的哭泣我们情绪低落。八姐像个小大人,摸索着,用一块从荒滩上捡来的罕见的海绵,擦拭着司马粮泉水一样的眼泪。他的哭是无声的,但无声胜过有声。大姐跟在忙忙碌碌的母亲身后,一遍又一遍地问:“娘,他死了,我是不是要殉节?”
母亲训斥她:“疯话,即便是明媒正嫁的,也用不着殉节。”
大姐问到第十二遍时,母亲忍无可忍地、用尖刻的态度说:“来弟,还要脸不要?你跟他,不过是妹夫偷了一次大姨子,见不得人的事!”
大姐愣住了,说:“娘,你变了。”
母亲说:“我变了,也没变。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
她用含着泪水、但也喷射着火焰的眼睛扫了我们一遍。最后,她把目光定在我脸上,好像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