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醇酒。两人相对却无语。
大当家的,你知不知道,惜朝曾独自一人在天水为你饯别?顾惜朝端起一碗酒,默默饮下。这些话如鲠在怀,只是当酒热辣辣地冲过,方才好受一些。又见到戚少商,自己立下的酒戒终于可以破了。
“好酒!”戚少商终于打破沉默。
“大当家的觉得比起炮打灯如何?”
“这酒是宫廷御酿,炮打灯则是乡野烈酒。两个不能比。但那一夜旗亭酒肆的炮打灯,却是永生难忘。”那一夜我便将你引为已知,以心相交。怎能忘!又一碗酒一饮而尽,戚少商心里也越来越轻松起来。
我也是一样将那一晚铭记于心!顾惜朝又尽一碗,双颊泛起一抹潮红。“大当家的,以后再也不要做断臂之事了。莫说惜朝不会轻易受制于人,即使是真的,惜朝也不能让大当家的作这样的傻事。不行,我不会原谅自己。”
戚少商道:“那天初见到“你”落在冷清秋之手,却是吃了一惊。但后来,是真的假的,于我已不那么重要。因我已决定谢过亡魂,无论那个是真的你还是假的你,我自觉这手臂都该断。。。”
“少商。。。”似乎是呓语一般,若有若无的轻唤。“大当家的,”顿了许久,顾惜朝才又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抱着我。就象去天水时马背上那样。”
戚少商的心突突的跳得厉害。从身后揽住那人,却不敢造次。
惜朝这是何意?自己现在又该怎样?
戚少商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搂着,煎熬着。一炷香的时候已过,戚少商终于忍不住轻轻将怀中人脸庞托起,稍稍侧过——却原来惜朝已经睡着了,婴儿般的脸上甜甜的挂着满足。
原来这就是他想要的。
戚少商心中竟也一片雨开云散,原本不羁的思绪也宁静下来,方才躁动的身体渐渐冷却。戚少商探过头去,在那人长长的睫毛上轻轻碰触一下,圆脸上也漾出一对酒窝来。
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给喜欢的人他所要的,便也给了自己幸福。
抱着你,陪伴着你,把这一刻变得如一生那么长。
●8
都日上三竿了,黎浣愁还没有出现。
这么多日相处,戚顾二人已经习惯了每天一早便听到那声“娘和师傅来看你们了”。今日过了时辰还未见到那个紫色身影,竟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尤其是腹中开始大唱空城计的时候,更是想念那怪女人带来的可口饭食。
二人练习多日的“飞花曼舞”虽还不能随心所欲,任意飞腾,但也已有模有样,能腾起丈余。顾惜朝原本轻功底子较戚少商好些,飞花曼舞的心得也掌握的稍快些,身法更是轻盈飘逸,尤其是伴着斑斓起舞的花瓣旋身而上的时候,常常看得戚少商呆在一旁,忘记了喝彩。
顾惜朝收了招式。正午的日头晒得那些花瓣都蔫儿了,一个个卷成一团,不能再作练习用。
“你说会不会是那怪女人昨日多喝了几杯,今晨宿醉,来不了了?”戚少商望着顾惜朝半开玩笑道。
顾惜朝其实心里早也这么猜测了。不过不论是什么原因,如果黎浣愁再不出现,两个人是应该考虑离开此地了,不然定会饿死在这里。顾惜朝下意识的苦笑了一下:“逃之夭夭”没练到家。想逃看来还是要借助逆水寒,笨拙的壁虎游墙了。
正待要开口,直觉头顶一阵簌簌作响,漫天玫瑰花瓣似一阵急雨般飘零。转眼间花瓣层层堆积起来,越积越高,似乎没有个停的时候。往日清晨黎浣愁也会掠些新鲜的花瓣过来,可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多的。花雨落毕,紫衣人翩然落下,轻踏在厚厚的花瓣上。
今日的黎浣愁,精心打扮了一番,满头银丝松松的绾了个髻,以一根乌木簪子别在耳后。粉腮朱唇,巧笑倩兮,简直和平日判若两人。黎浣愁眼波流转,看了看呆住的二人,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
一句话惊醒了戚顾二人。这才象那个紫衣怪人娘和师傅我老人家。
“其实你们勿需说,我老人家也知道,”黎浣愁边说边得意地慢慢转了个圈。“我今天一定美得让你们都认不出来了。”黎浣愁说着,双目流彩,“卷毛头乖儿子,你说为娘的武功高不高?”
顾惜朝已然对怪女人给自己的怪称呼听而不闻。“堪称武功盖世。”赞她武功好,倒也不为过。顾惜朝答道。但不知为何心中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少商好徒弟,你说为师的脾气好不好?”
“挺好。”戚少商被黎浣愁盯得浑身发毛,补充道:“温厚绵和,一点也不凶。”
黎浣愁开心地爆出一阵笑声,又自言自语地空对着山谷道:“这次他一定不会再讨厌我,躲着不见我了。”
缓了缓,黎浣愁继续道:“师傅和娘今天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我幼时跟随崆冥上人习武,和师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每次学新的招式,我总是比师兄学得快。每次比武,师兄也总是逊于我。我也每每得意非常。”
戚少商心道:“跟这种人同门学艺,一定每天被气得半死。若是还被她抢了风头,一定屡屡炫耀,毫不掩饰,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折辱呢。”
黎浣愁接着道:“十九岁的一日,师兄竟突然不辞而别,只字未留。我和师傅遍寻不见。五年后,他悄悄约我出来比武,我才知道师兄竟是为了咽不下那口气,才偷了师傅的魔天经,偷练秘籍上的魔功以便在比武时赢我。他那一次武艺确实精进许多,二十年来第一次赢了比武。我劝他重归师门,可他竟说,说他不愿每天再和凶巴巴的姑娘在一起。”
原来如此。戚顾二人互望一眼,难怪那日戚少商一句“凶巴巴的姑娘”有那么大魔力。想来黎浣愁虽然争强好胜,不给师兄面子,但其实心中是很在意他的。
“我黎某人怎能输了比武?回去后,趁师傅闭关之际,我悄悄溜进师傅的书阁,也想找些秘籍来偷练。没想到竟被我看到了魔天经的下卷。当下欣喜若狂,手抄了一份,又将原书放了回去。本以为私下研习,师傅不会察觉,没想到头发竟渐渐变白。等崆冥上人出关之时,我已是满头银丝。
师傅见到我的样子,便知道我偷练了魔天经,勃然大怒,命我烧毁副本,不许再练上面的武功。原来魔天经虽由师傅收藏,却并非出自本门。书上所载武功亦正亦邪,邪可成魔,正可成仙。其中的玄机很难领悟,只在一念之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我因贪图快捷,只看下卷,所以青丝变白发。师傅得知我见过师兄,便急命我寻到师兄,收回魔天经上卷。”
黎浣愁说起往事,脸上竟少见得笼着一丝伤感。“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师兄,但再也找不到,我也无颜回到师傅身边。想来是师兄他再也不肯见我。。。直到那天见到少室山下,竟有人会使魔功。”
黎浣愁缓缓将目光移到顾惜朝身上,顾惜朝心里咯噔一下。“娘本来是想跟你师傅再比一次武的。但娘既然已经武功盖世,现在不想比了。乖儿子,带我去见九幽,”紫衣女人嘴角浮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就说,他的温厚绵和的师妹要见他。”
顾惜朝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被证实了。九幽竟然是紫衣女人的同门师兄,更是她的心上人。虽然九幽死有应得,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两人觉得黎浣愁并不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何况对二人爱护有加。原本隐瞒九幽已死之事,是出于自身安全,现在更多了一层顾虑,不忍说出真相令这个痴情的女人伤心。
见顾惜朝踌躇不语,黎浣愁上前急切地说道:“惜朝,带我去见九幽,就算他不肯相见,你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说服他的。”
戚少商再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黎女侠,九幽不能见你,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黎浣愁全身一震,转瞬间满面春风消失殆尽,回身一把抓住戚少商的衣领:“你说什么?谁不在人世?”
戚少商没有挣开,任那紫衣人紧紧钳住:“女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说完低下头,不忍直视紫衣人被痛苦扭曲的脸。
黎浣愁停住片刻,三人呆立在一片花海中一动不动,空气也仿佛凝滞了一般。
一阵令人难耐的沉寂后,紫衣人突然爆发出来,尖声喝道:“不可能!师兄他怎么会?!是谁害死了他?!说!是谁!”一边双手扣住戚少商的脖子,纤纤十指深深陷进肌肤。
戚少商措不及防,没想到这女人疯癫之下竟生出如此大的腕力,现在想挣脱为时已晚。看着戚少商脸上已由红转白,顾惜朝急道:“九幽他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死!”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黎浣愁顾惜朝的存在,紫衣人转而扑向顾惜朝,“你师傅他真的是走火入魔而死?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嗯。先是双目不能见日,而后四肢萎靡。。。”顾惜朝决定赌一把。虽然他没有多大胜算,但总好过死在发飚的黎浣愁手中。想来九幽神君的魔功应该是魔天经上卷记载的武功。黎浣愁偷练下卷,结果乌发变白;只修习上卷,很有可能也会伤身。崆冥上人欲收回上卷,恐怕也是顾念及此。更何况九幽神君双目不能见日确是实情,至于四肢萎靡,顾惜朝纯粹是胡诌一气。
黎浣愁似乎是相信了,抓着顾惜朝的手渐渐无力的垂下。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道:“还是没有来得及。师兄,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为什么,为什么。。。”双目通红,恍然若失,眼见着心中藏着痛苦,却强忍着眼泪。二人看了都不由心生怜悯。两人联手杀了九幽,而九幽却是眼前救命恩人的心上人。造化竟如此弄人,恩恩怨怨夹缠不清。
突然间,黎浣愁爆出一声长喝,紫衣如狂浪拍岸,带动满地花瓣,将自己笼在其中。从远处看,仿佛从半山腰上腾起一朵彩色的云。
气流狂涌,漩涡越卷越大,竹屋依托的松树也被劲风搅动,根根松针被吸进漩涡,跟着一起狂舞。纷飞的花瓣和泥沙松针令戚顾二人几乎整不开眼,二人的衣服也被这风鼓的猎猎作响。
眼见这一团花瓣飓风越长越高,顾惜朝心念一动,此时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虽说这些天来日久生情,心底有些不忍,可机会稍纵即逝。当下拉过戚少商,手上用力一拖,将戚少商甩上花团。自己随即也一跃而上,凌驾于花团之上。戚少商即刻也明白了顾惜朝的用意:花团之巅距山崖上方的树木只有丈余,加之今日的花瓣格外的多,这时再用飞花曼舞,便可脱身竹屋。戚少商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顾惜朝的机智。
这主意虽好,但也有几分冒险。花团之顶气流浮动,一个不小心便会跌下万丈深渊。二人不敢有丝毫迟滞,精聚全身,施展这几日所学,腾身而起。眼见离得最近的树木已近在咫尺,却听得一声巨响,戚顾二人的身体急速下滑。
原来,那托着竹屋的苍松,竟被黎浣愁的劲风摧折,和着竹屋,花团,还有其中若隐若现的紫衣,落下山崖。情急之下,顾惜朝抓住戚少商的手,用尽全力向上抛去。生死一刻,短暂得容不下一句话,一个眼神。顾惜朝心中无惧死亡,只希望戚少商能安然无恙。
而那只手竟也抓牢了他的手,不肯松开!顾惜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大当家的傻劲又上来了,傻得和当初断臂如出一辙。
可顾惜朝发现自己并没有继续往下落。往上看去,逆水寒宝剑没入石壁,戚少商一手紧握剑柄,将两人吊在了山壁上。
二人眼波相交,胜过千言万语。
戚少商气发丹田,手腕上扬,顾惜朝借力一个轻身纵上树丛,又以脚倒挂在树干上,俯身将戚少商拉了上来。只是那柄逆水寒还嵌在石壁中,据树丛还颇有些距离。若是非要取出,倒也不是不可。
两个人盯了那宝剑片刻,一个道:“把它留在这里也好。”
“嗯。正是我心中所想。”另一个点头。
逆水寒,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背负了一段不愿再被提起的往事,深深的埋在山石中,寂寞在这峭壁上。但愿它永远睡去,带着那段血腥记忆不再醒来。
日光透过生得葳蕤繁茂的枝叶,洒到山路上时已经支离斑驳。风吹树动,摇晃着一地树影,仿佛皮影戏一般。
久违了!脚踩在泥土上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被困在竹屋中几十日,再加上刚刚那番历险,二人此刻竟有种重生的喜悦。脚步欣快地向山下走着,顾惜朝脑海里却不时浮想起那一缕堕下山崖的紫衣。虽然现在知道黎浣愁少室山相救是为了九幽,但她毕竟于二人有恩。回想起黎浣愁听到爱人已死时的绝望眼神,顾惜朝侧过头来。
“我们去山后看一下。。。”
没想到戚少商也同时回过头来,两人不约而同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又想到一块儿去了。二人不禁对视一笑。
可是诺大的后山,寻了半个时辰只见到些竹屋的残片。
“黎浣愁的轻功出神入化,想来应该不会有事。”戚少商既是安慰顾惜朝,也是安慰自己。
顾惜朝正待答话,却听远处传来簌簌风声,那是高手施展轻功时衣袂和空气摩擦的声音。难道是黎浣愁?但又不象。黎浣愁的飞花曼舞致柔致轻,不应该是这种声音。
其实无需费神猜测,因为那人正是朝着二人而来。伴着一阵疾风,一个高大英武的黑色身影来到面前。
“铁手?!”二人心里呼道。
“戚大侠,顾公子。。。哦,应该叫顾大人。铁手寻你们二人寻得好辛苦。”铁手还是那样面无表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动声色,即使是嘴里说着“寻得好辛苦”,也找不出一丝辛苦的表情。黑衣人上前去递给顾惜朝一封书信,接着道:“我是奉了御令特来请二位进京见驾。这是皇上的亲笔信。”
皇上?那自是当日的康王,如今的高宗了。顾惜朝展开信,上面短短几行瘦金体字:
惜朝爱卿如我:朕今皇位得坐,顾卿功不可没。而卿不告而别,朕时时挂牵。如今江山飘摇,内忧外患。若卿尤记鸿鹄之志,还望重返殿堂,辅佐君王,一展才华,造福黎民社稷。
顾惜朝收起信,淡淡的道:“我不会回去的。有劳铁手大人回话了。”
铁手道:“皇上知道你会这么说的。除了书信之外,皇上还有口信给你,让我当面转达。皇上说:明珠供于庙堂,则风华彰显;失于江湖,则天物暴殄。说顾惜朝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想得明白的。”
顾惜朝心中轻轻叹息,这几句话是真地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现在在江湖上结下无数仇怨,名声狼藉,还连累了戚少商也无处可去。可在皇帝面前,他是有功之臣,是个栋梁之材。何去何从,选择似乎很明显。。。但是他真的不想又回到皇宫那个地方。天下之大,难道没有别的选择给二人吗?
正在感慨万千之际,铁手又递上一封书信。“这是孝贤长公主的信。她得知我出来寻你们,特意拜托我的。”
顾惜朝忙打开信一看,原来庆平公主失踪了!自打送戚顾二人出京,小公主就没回去!
铁手道:“我打听到你们在少室山武林大会出现过,就一路寻了来。本以为庆平公主和你们在一起。。。”
戚顾二人互望一眼。城外分别时小公主哭得厉害,怎么就忘了再三叮咛她身边的人好生护送公主回去呢。公主没有回家,会去哪儿呢?
戚少商道:“我看,小公主她对顾惜朝念念不忘,可能找我们去了。我当时提到过会去天水寻找苦毒的解药。也许庆平公主也跟去了天水,但脚程没我们快,想必是跟丢了。”
顾惜朝点头道:“那我们这就去把庆平公主找回来。一个年轻姑娘,不谙世事,在外漂泊实在令人担心。皇上那边就等以后再回复,现在找人要紧。我和戚大侠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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