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在西夏所为,虽算不上报效大宋,但自问也并无愧对大宋之举——”
不等顾惜朝说完,赵构便拍了拍顾惜朝的肩膀,笑道:“呵呵,朕相信你。”赵构一边慢慢来回踱着步,一边道,“朕还知道,你曾经带西夏兵马,解过大宋兵围。爱卿对朕,对大宋衷心一片,朕当然不会怀疑。”
“况且,你此番在西夏领兵打仗,熟知西夏人用兵布阵之法。现下回到我大宋,实在是朕的福分。”赵构说到此,停住了脚步,一脸肃然道:“你可知道‘平夏城’?”
顾惜朝道:“陛下是指那建在好水川北,为了扼制西夏而建的‘平夏城’?”这平夏城建于自徽宗年间,自建城以来,一直战火不休,在刀光血影中不断更迭着主人。顾惜朝在西夏时也听到过平夏城一带逃亡的夏人所作歌谣,哭诉背井离乡的悲愤和苦楚。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是。西夏与我大宋征战连年,屡屡犯我边境,实在可恶之极。西夏原本依附于辽,这回宋金联手灭了辽,西夏又弃辽投金,趁机得了不少城池,疆土向东南扩张,成了我大宋更大的祸患。”
“更为可恨的是,这个至关重要的平夏城,现在落入西夏人手中。朕为此事寝食难安,打算派兵将平夏城夺回,以此城为据,对西夏蛮夷大张挞伐。”赵构望着顾惜朝道:“若是顾爱卿出马,以爱卿的智谋和对夏人用兵的熟悉,此城必定唾手可得。”
顾惜朝心中一紧,略加思忖道:“平夏城确实应该收回。但依臣之见,现在与西夏开战,时机不合。”
赵构脸色沉了下来。“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时机不合?”
顾惜朝无视赵构脸上的不悦:“恕臣直言,如今天下新三分之势初定,金在宋之正北,宋金之交,地广平,利驰突;而宋夏边界高山突兀,道路险阻,夏又远在西北一线。依臣看,金之野心,不止于吞辽,是以大宋现在最大威胁是金而非夏;臣以为,金国兵力不容小视,唯今之计,与夏结盟,实为上策。金兵虽强悍,仍会忌惮宋夏合力。”
赵构的脸渐渐堆起了阴霾,“这么说,你是要朕把父皇一手建起的平夏城拱手让与西夏了?还要朕与西夏结盟?哼!西夏小小蛮夷之邦,个个都是骑在马上的粗鄙之人,怎么配和我天国上朝联手?西夏的李乾顺本应向朕俯首称臣,他竟还自称皇帝,妄想和朕平起平坐!”
赵构每说一句,顾惜朝的心就沉下去一分。看来李乾顺当日所说非虚,并非西夏不愿与大宋结盟,而是大宋根本看不上西夏。“陛下,平夏城并非就要让与西夏,与西夏结盟也只是为了对付金国的权宜之计。如陛下有意,臣愿前往兴庆府为宋夏结盟游说。”
赵构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哈哈!朕看,顾爱卿是不是在西夏做将军做得久了,日久生情,怕见到昔日部下,不忍刀箭相对?朕听传闻说,西夏李乾顺与顾爱卿私交颇深。朕原本不信,可现在看来,倒越来越像是真的。说来也怪,像这样智勇双全,将本国边防部署、用兵策略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干将,西夏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走呢?”
赵构斜睨着低头不语的顾惜朝,接着道:“至于金国,烦劳顾爱卿费心。金国已经两番派使臣前来与我大宋示好,我看爱卿是多虑了。”
听完赵构一番话,顾惜朝的心已经跌落谷底,不由得回想起临别西夏时李乾顺的劝阻。当初帮着康王登上皇位,本以为他会好过那个不爱江山爱丹青的徽宗,没承想到头来赵构竟是这般一意孤行,不听劝告的皇帝。
赵构一挥手,拦住了欲言又止的顾惜朝,“既然顾爱卿舍不得与西夏人动手,朕就另派旁人。朕决意要收回平夏城!”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赵构此时的心情,并不比顾惜朝轻松。当年他就不曾想明白,父皇为什么不杀这个逼宫罪人,反而待之若上宾。无奈那时急于用人,没能调查出他的底细便委以重任。其实他一早便怀疑,这个青衣书生模样的人,和皇室有着什么渊源。可是自己几次旁敲侧击,庆平公主和父亲都瞒着不说。直到来顾惜朝的住处之前,见到松下父子相认的一幕,才确知顾惜朝真的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自己早该想到!是了,除了这个理由,还有什么可以赦免逼宫死罪?
尽管身世真相大白,今日的顾惜朝比之当初更令人捉摸不透。他见识过顾惜朝的能量与胆识。这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两次谋反都是帮别人,如今顾惜朝知道自己也是皇子,他还何必再为他人作嫁衣,为旁人卖命?
照此猜测,顾惜朝在西夏苦心经营,一定是想要勾结西夏兵马,伺机谋反。
可是,顾惜朝为什么突然放弃西夏的一切,只身回到中原?
如果顾惜朝没有私心,又为何不肯出兵西夏?
不过,无论你姓顾也好,姓赵也好,一样都会为我所用!想到这里,赵构猛地握紧了拳头。
**
大宋渭州。
官道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消多时,便显出马背上一青一白两个身影。青衣的是个生的齿白唇红,眉目如画的少年;白衣的面带斯文,一副书生模样。
“这位烟雨堂的冷堂主倒也是个知书达理,慷慨热心之人,不愧是顾大侠的朋友。”青衣少年一边想着,一边马鞭轻扬。“这两天一路同行,蒙他不少照顾,跨下这匹座骑也是拜他所赠。”少年侧首看了看身旁的冷堂主,又想道,“不过,明天起还是自己上路才好,一则,以自己的身份。。。同行实在不便;二则,不知为什么,这位冷公子虽说也是相貌堂堂,但心里总有种说不清的不踏实。”
“小兄弟,有什么事吗?”注意到了少年的目光,白衣人回过头来问道。
“噢,我是想说,明日我想。。。”
少年话说到一半,身后飞来一骑:“禀堂主,有顾大侠的消息了!”
少年眼中顿时放出光彩,“顾大侠现在何处?”
那名烟雨堂的弟子喘息未定地道:“有人看到顾大侠和戚大侠正在洛阳城中。”
洛阳?皇上提起过,顾大侠和他初相遇便是在洛阳。想来错不了,顾大侠和戚大侠一定又回到洛阳。少年心思跳闪,想着又能见到顾大侠,脸上不由得泛起一阵潮红。
“太好了!小兄弟,这可是个大好消息。”那冷堂主喜道:“现在天色已迟,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庆祝一下,明日一早再赶往洛阳?”
少年未及开口,白衣人早已满面春风地打马向前方客栈奔去。少年略一迟疑,也跟了上去。
33。
对着满桌的酒菜,青衣少年却鲜有提箸。
“小兄弟,怎么,这菜不合你的心意吗?”白衣人关切地问道,“噢,我知道了,小兄弟是西夏人,吃不惯这中原饭食。”
少年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是,这些天多有叨扰,如今既已知道顾大侠人在洛阳,我想明日还是一人上路——”
“在下明白了。”白衣人善解人意地一笑,“既然如此,在下不妨明言,小兄弟乔装改扮,其实是位姑娘,这一点在下早已看出。如果小兄弟担心一起行路不便,就大可不必。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应该有个照应,既然大家都是顾大侠的朋友,在下更觉得不容推托。”
被道破女儿身,少年脸上顿时添了几分窘态。
“噢,姑娘乔装之术十分高明,在下并非是从这妆容上看出破绽的。”白衣人一边斟酒,一边道:“而是每一提及顾大侠,姑娘眼中便露出倾慕与思念,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姑娘定是爱慕顾大侠,才扮作他的模样。”
白衣人将酒盏递与“少年”,温言道:“顾大侠风流才俊,姑娘花容月貌,登对得很。哦,不知姑娘芳名?”
被说中了心思,“少年”一时面若桃花,一双美目喜得似要溢出水来,“瞒了大哥这么多日,还请大哥见谅。小女名叫织梦。”
“织——梦——。好名字!姑娘和顾大侠真可谓郎才女貌。”
“只是,只是顾大侠好像,对晚晴姐姐念念不忘。。。”
“嗯,晚晴姑娘是顾大侠过世的妻子,顾大侠对她用情颇深。。。不过,织梦姑娘不必担心,待见到顾大侠,在下一定出面劝说。”白衣人会心一笑,“姑娘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来,为了终于有顾大侠的消息,为了很快就能见到顾大侠,干了这杯。”说完,举起酒杯,拱手相敬,率先一饮而尽。
织梦听得心中似有春风吹遍,吹得眉间最后一抹忧郁也散尽。兴庆府别后,每一时,每一刻,每个日出日落,每个清晨黄昏,都浸满了苦楚。而幸福又来得太突然,突然到令织梦觉得有些不真实。一个甜甜的笑挂在唇边,恍惚得根本尝不出酒的滋味。顾大侠,顾惜朝。。。那浓浓的思念,都混着这热烈的液体,一同融入到她的身体里,又随了呼吸流出,恋恋地笼在她的身旁。
瞥见织梦痴醉的模样,白衣人轻轻吐出一声叹息,“人世间最甘美的滋味,莫过于一个情字;最悲苦的,却也是这个情字。”
“冷大哥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在下的师姐红袍,自幼同我一起长大,每日一同习武练剑,好不潇洒快活。红袍姐英姿飒爽,智勇双全,堪称女中豪杰。”白衣人目光游离,思绪飘忽不定,白皙的脸上泛起柔和的光,只是一瞬间,便又变得惨白,慢慢透出阴郁的灰青。再开口时,口气中多了几分哀怨。“可惜后来,她为了追随九现神龙戚少商,远走他乡,去了连云寨。”
“你是说戚大侠?”织梦渐渐睁大了眼睛。
白衣人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自顾说下去:“有一天,这戚少商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个叫做顾惜朝的人。此人阴险狡诈,假意与戚少商结交,却一心想要除掉他。可那戚少商却昏了头,瞎了眼,硬是把连云寨交给顾惜朝。。。”
织梦越听越迷惑不解,眼神中越来越多惊恐拒绝。“你,你在说戚大侠和顾大侠?”
白衣人不加理会,接着道:“顾惜朝心狠手辣,在酒中下了箱子燕寒毒,令连云寨的寨主们身受剧毒;又为了逼迫大家交出戚少商,不惜血洗连云!”
“你骗人!你说谎!这不是真的!”白衣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晴天霹雳,痛击着织梦的心,摇撼着她的梦。“戚大侠和顾大侠是生死至交!顾大侠决不是你说的那样!”
“哼!”白衣人冷冷地看了一眼织梦,站起身来,“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等见到你的顾大侠,你可以自己问他。放心,我言而有信,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到时候,希望戚少商也在,好让我一起解决,省些周折。”
织梦急欲起身,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瘫软在桌上。“你在酒菜里做了手脚!你,你卑鄙!”
白衣人冷笑,“卑鄙?哼,对付卑鄙的人,用不着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白衣人向门口踱了两步,又狠狠地道:“那个九现神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红袍姐为了救他,被顾惜朝那恶人害死,他不但不为红袍姐报仇雪恨,反而处处护着顾惜朝,甚至一再救了那恶人!可怜红袍姐,白白为他送了性命!”
白衣人双目泛起了血丝,“两年前冷某遍发英雄贴,在少室山下召开武林大会,想要除了这两个人,却功亏一篑。此后二人在江湖上绝迹了两年,也让我苦苦找了两年!”
白衣人猛地转向桌前的织梦,狂笑不已,“苍天有眼,让我遇到了你!织梦姑娘,我冷清秋本也和你无冤无愁,要怪就怪你自己喜欢的人是顾惜朝!要怨就怨你自己扮做他的模样!”
冷清秋上前去一把揪住织梦的衣襟,双手铁钳一般将织梦的喉越箍越紧,“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来我每天看着你穿了这件衣服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是怎样一种痛苦!我忍这件青衣已经很久了!从第一眼见到它就恨不得把它撕得粉碎!”
仇恨的火焰灼烧着冷清秋,青衣中的人不知何时变幻作顾惜朝的脸孔,正对着他冷笑。
顾——惜——朝!!
一阵刺耳的衣帛撕裂声伴着冷清秋的嘶吼一同响起,少女的悲戚戚、哀怜怜的叫声随之而来,将这个几乎疯魔的人唤醒。织梦衣衫不整,一双惊恐愤恨的眼睛,正在凌乱的卷发下盯着他。冷清秋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呆了片刻,急急走出门外,气息已渐平。掸了掸衣袖,吩咐手下道:“严加看管这个丫头,记住要按时给她吃药,不能出差池。”一个阴冷的笑容浮上唇边,“留着她,日后还有大用。”
**
一连数日清静,顾惜朝趁着难得的闲暇修订自己的兵书,将在西夏领兵的心得,和夏人特有的作战方法补充到《七略》中去。
前些日子赵构几乎天天派人送来前方战报,有时候甚至一天数次。偶尔还在傍晚时分带着几分得意亲自登门,告知顾惜朝讨伐西夏的喜人战绩:宋军初战告捷;宋军夺平夏城周围城池数座;宋军收复平夏城;宋军挥师西进,欲夺西夏朔方。。。
这几日赵构却一直没有再来,也没有让人送来战报。
不知道前方战况如何。顾惜朝搁下刚刚沾满了墨汁的笔,起身离案。看时辰,应该是早朝刚散。
以西夏人骁勇善战,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想到此,顾惜朝心中掠过一丝不祥。
再者说,宋兵夺取这么多城池,每座城池都要派驻兵力,如此一来还会剩下多少兵马攻打朔方?西去朔方路途艰险,战线拉得这么长,粮草是否能接济得上?
这些还都不是最令人担忧的。宋夏交战,大宋国内兵力西移,如果此时金兵来犯,西征宋军一时难以回调,只恐怕那才是大宋朝真正的危险。
“皇上驾到——”远远的传来太监高声唱喝。
赵构衣袂带风,疾步走来。赵构今次造访,神情却不似先前炫耀,眉宇间锁着阴郁。
赵构急匆匆进得屋来,却一言不发,在屋内踱了几步。半晌,终于抬眼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顾惜朝,沉声道:“大宋的西州名将,朕的刘法大将军,遭西夏人伏击,战死疆场!”
虽然早有预感战事不妙,这个消息还是令顾惜朝心中一惊。
赵构恸道:“这些西夏人,变诈万端,故意弃城而逃,实则暗设伏兵!他们夺回了平夏城,又东侵偏关,夺了我大宋的大顺城和平戍寨。。。真是欺人太甚!”
赵构望住顾惜朝,一字一句地道:“朕本来碍于颜面,不想让你知道。可是,西疆告急,我大宋基业危矣!祖上辛苦打下的江山,可谓寸土寸金。如今就这样被夏人吞噬,朕,夜不能寐,心痛不已啊。”
“皇上——”顾惜朝从那眼神中读出了恳求。他明白赵构这番话的涵义:你既是皇子,是赵家的子孙,为江山社稷分忧,当然责无旁贷。
“皇上,臣虽然先前不主张对西夏用兵,但事已至此,臣决不会坐视大宋危难而不顾。”顾惜朝此言由衷而发。况且,呆在皇宫中已经半月有余,与其被变相的禁锢在这里,倒不如受命出征。
赵构脸上挤出一丝感动:“顾爱卿谋略过人,又熟知夏人用兵,爱卿出马,朕可无忧。”
从顾惜朝的住处出来,赵构依然眉头紧锁,撇下銮驾,信步而行。损失一员大将,丢了数座城池,都令他心痛不已。可这些还不是最让他忧心的。如今要把兵权交给顾惜朝,让他去和西夏人作战,不知道是纵虎归山,还是会引狼入室,后患无穷?可西线告急,事到如今他没有更多的选择,不得不走这一步险棋。
时下春意正浓,红墙妩媚,琉璃溢彩,衬托着赵构的脸色更加阴沉。一朵桃花飘落枝头,乘了那和煦金风,越过红墙,轻轻撞在赵构的前额,又跌落在他衣襟上。赵构抬起头,那满树淡粉浅白便映满了双眼。
两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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