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命运,命运为什么会对他如此残忍,让至亲至爱的晚晴,在他眼前自刎;又让相依相伴的戚少商,在他怀中离去!前者是心坠冰海之寒,后者是骨肉剥离之痛!!
不,不会!大当家的不会就这么去的!
顾惜朝再次运气,陡觉气血逆冲,眼前一黑,喉中一阵咸腥,一口血喷溢出来。
于心绪不宁中不停强行运气,他体内的魔功竟在这个时候走火入魔了。顾惜朝报以苦笑——上苍真会安排!
他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静下心绪,放慢呼吸,缓缓睁开双目。那人的轮廓从混浊中隐现,由模糊到清晰。那脸颊添了些鲜红的血迹。他的血。
他弄来清水,轻轻为它擦洗,那张熟悉的脸一点点现了出来,还有那煞白到有些陌生的唇。顾惜朝捧起那脸,凝望着,期待着,仿佛下一刻便会见到一个伴着酒窝的笑容在那脸上绽放出来,那星眸便会望了他,对着他道,惜朝,我说过不会有事。
可是没有。
只有那温度,一丝丝从指间流逝。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天意,是吗?
也罢,带着那么多恩怨带着那么多纠葛的苦涩往事,一起去吧。
也罢,带着那血海深仇带着信任与背叛的辛酸过去,一同走吧。
他静静地躺下,躺在戚少商的身边。
再也不用去想什么魔功——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呢?没有了知琴音的子期,弦断琴碎又有何伤?!
却怎么舍得那一同去了的散发着酒香飘扬着琴音回荡着笑声的旗亭酒肆?!却怎么舍得这一路走来同风共雨生死相随的日日夜夜?!
走得慢些,再慢些。
——这样便能再多说听我几句话。
贴得近些,再近些。
——这样便能让那身躯再多暖一刻。
是我在流泪吗?大当家的,就让我哭个痛快吧!
几股真气在戚少商体内回荡着,从最初飘散无序地游弋,到渐渐汇聚凝着在一起,循环流转于四肢百骸。还是那样静谧的大帐,不知不觉多了一份呼吸,轻轻地熨在顾惜朝的面颊上,淡淡地和他的呼吸融为一体。泪水汇成的小溪,润湿了两张紧紧偎在一起的脸颊,润湿了依然苍白的唇。那唇干渴了很久,却好像刚刚记起似的,缓缓张开,让那泪溪淌进口中。这暖暖的液体略带些咸味。像是,泪水。是谁在哭?戚少商睁开双眼。
睫羽划过紧贴着的肌肤,有些痒,有些意外,惊醒了哀恸中的顾惜朝。
“大当家的。”一声微弱的呼唤,仿佛高声一点便会惊散了眼前的幻境。他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信。面前这双眼睛宛若星辰,照亮了那张方才还是毫无生气的脸。每闪动一下,眸中便多了一份往日的神采。“大当家的你总算醒了!”他的手摩挲着那眉眼,那脸庞,那若隐若现的酒窝。
这分明是那个九现神龙!分明是他的戚大当家!
这怎不叫他欣喜若狂?怎不叫他情难自已?
他不顾一切地拥着那份失而复得的珍宝,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抱紧他,感觉他的温度,体会他的味道。就算被看到他的眼泪,他的脆弱,他的失态,便又如何?他不能再失去他!顾惜朝不能没有戚少商!
“惜朝,我好渴。”良久,怀中的人终于开口了。
…
●26。
戚少商看来真的是渴极了。
连喝了几碗水,身体虽然仍十分虚弱,脸色却又恢复了些许润泽。
“干吗一直盯着我看?”戚少商抬起头。他早就觉到了那目光,定定的望着他喝水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难道我脸上生出了花来?他本来还想再开个玩笑,但见那目光中幽幽怨怨,显是被苦楚和喜悦煎熬地难过,便不忍再说。
“你哭过?”戚少商抬起一只手来,努力了几下,却怎么也够不着那张泪痕满布的脸。那只会弹琴会舞剑的手捉住了它,缓缓地,却是不带一丝犹豫地牵引着,轻轻将它贴在脸上。
“不要哭,统帅几万兵马的顾将军怎么可以哭呢。九现神龙有九条命,阎王爷那里都不敢收我。。。”戚少商本来是想说地轻松一点,却没想到那泪被他几句话又勾了出来,顺着刚刚干了的泪迹,爬上他的手。温热的,还带着些咸味,戚少商知道。
“对不起,惜朝,让你担心了。你要相信我,我说过不会有事。”戚少商看到眼泪有些不知所措,他挪动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抹着那似乎流不尽的泪水。
顾惜朝双手用力擎住了那只手,将脸紧紧偎在那掌中,“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只是你迟迟不肯醒来,吓坏我了。”
戚少商心中一热,柔声道:“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时候沙暴一直不停,挨了一天,水都喝尽了。。。真的就这么走了倒也轻松了,可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来,我向你保证过不会有事,怎么可以食言?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所以就回来了。”
那双眼睛却还是痴痴地望着他。
“好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深潭般的美目中盈满了水,缓缓迫近。星眸微合,一潭秋水溢出,颗颗泪珠撒落。戚少商下意识的探出舌尖去吮那泪滴,一双温软的唇却已印在他唇上。
像雷霆那么突然,却又像呼吸那么自然。
顾惜朝此刻什么也没有想。他只要感觉到那踏踏实实的温度,确确实实的存在,就已经很幸福了。这是爱恋吗?舍不得,离不开,象游荡在身侧的空气,象澎湃在胸中的血液。这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戚少商怎么也想不到,顾惜朝竟会在自己唇上印一个轻吻。天水路上顾惜朝幻想发作时,他曾经“偷”过一吻。这次和上次大不相同。那双唇压下时他心中如有鹿跳,但片刻后便回复平静恬然。这一吻丝毫不带情欲,它甘醇甜美,暖人心扉。这一吻,让两颗心紧紧依偎,律动互知。
不知过了多久,再抬起头时,顾惜朝的脸上泪光已敛。
“大当家的,你的人马怎么会到了应州西北?”
“先告诉我,天祚帝捉到了吗?”戚少商反问道。
“嗯,捉到了。”
“这样就好,不枉我鬼门关走一趟。”戚少商欣慰地一笑,接着道:“我的那路人马刚走了半日,便发现一队辽军,是应州派出接应南逃的天祚帝的。我不想他们坏了伏击计划,也来不及和你商量,就把他们引开,引得越远越好,避开应州守军和南下辽军,免得打草惊蛇。你不是也说过吗,伏击天祚帝两路人马足够了的。”
听到应州辽兵,顾惜朝心中猛然醒悟,自己怎么就没有算到?当下咬紧下唇,自责不已。
戚少商连忙握了握顾惜朝的手,宽慰道,“现在一切都圆满,我们可以凯旋回朝了。”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的人面色灰白。自己体内几股真气激荡,想来顾惜朝方才为了救治自己,耗费了不少体力,所以脸色不好。戚少商也就没往深处想。
**
俘虏了天祚帝是件好事,可是把一个皇帝押在军中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顾惜朝差遣察哥带领一部分夏军先押解天祚帝回兴庆府,自己和戚少商滞留辽国将养两日,等戚少商身体经得起车马劳顿,再返回西夏休养。好在戚少商没有受什么重伤,只是作战精疲力竭,又被沙暴阻隔,缺水太久,身体虚弱。顾惜朝日夜不离地照应,加之戚少商有武功护体,再有个一两日,便可启程返夏。
只是尚未拔营启寨,便有不速之客造访。
一人一马。人和马都疲惫不堪,风尘仆仆,显是远路而来。马上那汉子彪壮结实,夹带一身尘土,便往西夏军营中闯。
“祈禀将军,有人闯阵。那人自称是戚将军连云寨的弟兄。”
顾惜朝正在给熟睡中的戚少商煎药熬汤。到访的人是谁,听禀报已经猜到八九分。
“让他进来吧。”顾惜朝命道。
这人打马上下来,大步流星来到中军帐前,正待进帐,却见一个郎中和一名药童从帐中走出。那郎中低着头垂着眼也不看路,一边走一边叹气,嘴里不停念叨着:“可惜呀,可叹。”
汉子正欲入帐,听见郎中的话,心头一颤,忙一手扯住那郎中的衣角,“你在说什么可惜?你方才是给这帐中的人瞧过病吗?”
郎中答非所问:“这位壮士是来探病人的吗?”
汉子愣了一下,点头道:“我是来看戚。。。戚少商的。听说他受伤了,伤得不轻是吗?”
那药童在一旁道:“戚将军他为了捉拿辽帝,身受不治之伤。可惜,壮士来晚了一步,戚将军他已经。。。”
汉子不等把话听完,便疯了一样奔入大帐,待看到躺在榻上的戚少商,双腿象灌了铅一般,再也挪不动半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掩面痛哭:“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我错了!我老八糊涂啊!”艰难的往前跪爬了半步,泣不成声地道:“大当家的解连云寨兵围之情,我穆鸠平都装在心里。我心里早就认了你这个大当家的,可我这张嘴太可恶,偏偏说出那种口不应心的话来。。。大当家的,你听到了吗?大当家的。。。”
泪眼朦胧中,只见床上躺着的他的大当家的,竟向他挥了挥手。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伤心看走了眼,他的耳朵似乎也开始不大正常起来,因为他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老八,是你?”
“你这。。。”穆鸠平险些坐到地上,错愕的下巴张了老大,眼睛瞪成了铃铛,“你不是已经。。。”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这句话穆鸠平生忍了一半憋回肚子里。定睛看去,戚少商面色虽有病恙,但却是活的好端端的离死还差得远。自己莫不是被那郎中骗了?
“都怪你那郎中和药童。。。两人口齿不清,害得我差点。。。”穆鸠平一边说一边回首指着帐门,蓦然见到他嘴里正在数落着的二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以袖遮口似乎正忍俊不已。待到和他目光相遇,更是笑得浑身发抖。那“郎中”一边笑一边和“药童”对望一眼,这下两人索性放肆地笑出声来,一片花枝乱颤,银铃乱舞。
他阵前风果然是被人戏弄了!穆鸠平只觉七窍生烟,“腾”的站起身来,伸手欲将那药童拎过来。药童笑得正欢,忽见穆鸠平手至,忙闪身避开,却躲得慢了半步,发巾被扯了下来。一泻黑瀑,流光溢彩,衬着那白瓷般的脸庞益发莹洁细润。
穆鸠平愣住了。
“你这人好生粗鲁!”药童嗔道。
还竟然责问起他来了?!穆鸠平回过神来,反诘道:“明明是你先骗人嘛。”虽是发难,听起来却好像失了底气似的。
“谁骗人来着?你倒说清楚。”
“你刚才对我说,我晚来一步,大当家的已经——”
“已经什么?”
穆鸠平突然语滞。他到底听到说“已经”什么了?怎么越想越记不起来了呢。
“是你自己糊涂加莽撞,没听人把话讲完就跑掉了。”药童白了他一眼。
“那这位小哥的本意是,已经什么?”
“已经康复的差不多了。”药童说着,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一丝诡计得逞的得意,“再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小哥。我——”
“醋醋姑娘。”顾惜朝轻斥一声,用眼神阻止了殷氏姐妹的这场闹剧。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听这三个人一番炒斗,戚顾二人也已然明白。殷氏姐妹一向精灵古怪,做事出人意表,这次不知为什么竟整到老八头上来了。
“二位姑娘,这是戚某的兄弟穆鸠平。”看着穆鸠平这个好歹也算是混了几十载的江湖侠士,被两个小丫头整得没脾气,戚少商心里也觉得好笑;但又见他满身的尘土,脸上还画着被泪水冲出的两条泥沟,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我们知道他是戚将军的朋友。”醋醋一边咯咯笑着; 一边吐着舌头做着鬼脸。
“二位姑娘来得刚好,在下正要麻烦姑娘们去取一些药材。”顾惜朝随便找了个理由,一手一个将“药童”和“郎中”牵了出去。
“老八,你怎么来了?”戚少商在榻上稍显吃力地欠了欠身。
穆鸠平忙上前扶住了戚少商。想起刚才自己傻头傻脑一进来就哭丧的模样,此时窘了起来。“听说你受了伤,就连夜赶来了。”上下仔细打量了戚少商一番,“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不过,”穆鸠平顿了一下,才道:“不过我刚才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咱们连云寨大当家的。”
“我也一直都惦记着咱们连云寨,不曾有一天放下过。”
“大当家的,你跟我回去吧,我真的不是领兵打仗的那块料子,也主持不了那么大的一个山寨。”
“我现在身为一军之将,统领着几万人马,怎么好说走便走?”戚少商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冠冕的理由。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是怎么到了西夏,又当上了将军?大当家的,你打算今后怎么办?难道要一直呆在西夏?”
看戚少商稍显犹豫,穆鸠平愤然道:“肯定又是那个顾惜朝!”
“老八,你误会了。如何到的西夏又因何带兵打仗,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但我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你也见到了,辽国溃败,天祚帝被擒,解除了辽对大宋多年如剑悬顶之危。”
穆鸠平怒色稍敛,却还是不服气地道:“我承认,顾惜朝领兵打仗攻城略地,有学问,能耐大,这一点算是大当家的以前没看走眼。但我老八忘不了连云寨是怎么毁在他的手里,弟兄们是怎么一个个被他害死的。”
“可是要说起来,你也应该连我一并恨了,是我不知根底便把他领进连云寨。况且,真的要恨,也要把这帐算到傅宗书头上。逆水寒一案冤魂无数,顾惜朝自己何尝不是牺牲品。他的新婚夫人自刎而亡,他所受的伤痛,未尝比我们这些人轻。”从来没有人肯为顾惜朝辩护,顾惜朝自己也不屑地辩护。可他戚少商不得不说。
“大当家的怎么尽向着顾惜朝说话?这么久不见,你变了,变得让我有些不明白了。”
没错,戚少商也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更能看得清楚自己了。
“老八,冤冤相报何时了。上次解连云寨兵围,还多亏了顾惜朝出手相助。”
“正因为这样我心里更觉得拎不清,别扭的利害。我现在见了面也不会再想去一枪挑了他。大当家的,我看得出来你真心把他当兄弟,可我心胸没你那么豁达。最好还是不要让我见到他,免得大家都不舒服。”顿了一下又道,“大当家的,你现在抽不了身不要紧,连云寨那里一直都会给你留着。你一天不来,老八就先替大当家的看管一天。”
戚少商垂首,不置可否。连云寨,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连云寨。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昔日逍遥快活的九现神龙。恩怨一如那滚落山涧中的石头,初时棱角锋利,被日子浸没冲刷得久了,附着了青苔,说不清原先的形状了。那些为了救他戚少商走了的弟兄们,时至今日,他断不可能替他们手刃仇人;可心里搁着这血海深仇,让他如何呆在那个满眼都是血和亡魂的地方?
终于开口时却已转换了话题,“红泪呢?她现在何处?”
“息城主被郝连小妖接去了。”穆鸠平有些怨气的看着戚少商道。
戚少商沉默半晌,低声道:“我欠红泪太多。有些东西欠了要还;有些东西一旦欠了,越想要偿还弥补,却会欠的越多。”
…
●27。
大当家的,老八在连云寨等着你。穆鸠平上马离去之前这么说的。
戚少商知道,他的决定总会令有些人失望。情义这碗水他总也端不平。他甚至觉得自己如今配不起大侠这个称号了。可是江湖也不复是他年少时心中那个热血男儿闯荡的地方。只凭行侠仗义这个简单的规则,难以驾驭这个有太多义气、冲动、纠葛,甚至阴谋、狡诈的地方。望着穆鸠平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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