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气也不敢喘,不敢道歉,也不敢求饶,生怕一出声就是扑面而来的斥责,生怕他旧恨重提,将寐姬的死加诸于她身上。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去寒山,如果她当初听草c泥马的劝带着寐姬一起离开…
甚至,她也可以想办法阻止钟离去…
那么今日死的人不会是寐姬,只会是公子陌。
那么公子陌算是罪有应得,而无辜的寐姬也用不着为了他们牺牲性命!
繁杂的思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万蚁噬心般笼盖了夏夏的思想。她无意识地低头咬着自己的手臂,一分一分用力,还是无法盖过晕眩和难受的感觉。
那感觉太陌生,太沉重,让她觉得难以负荷。
泽轩久久没有等到夏夏的回应,终于回过头。
一转身,就看见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死死被夏夏咬在口中。
“你在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上去掰开夏夏的嘴,只见两排牙印已经深深陷入血肉中,狰狞模糊。
一股浓烈的怒火顿时窜上心头。
☆、诀别(5)
曾几何时,他的夏成了一个会自虐的人?
以前就是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委屈自己,折腾自己。
她的夏是那种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的人。
虽然薄情寡义了点,但至少过得自在快活,没有那些扰人心的弯弯绕绕。
可是,她现在这是做什么?!
仿佛被人夺去了珍宝,泽轩怒从中来,刚想斥责,却看见夏夏木然迷茫的眼神,如被困兽般,走投无路,惊恐绝望。到嘴边的话再也吐不出来。
“怎么了,笨蛋夏?别这样…”他环手轻轻搂住夏夏的头,将她嘴边沾染上的血渍擦在素白的衣裙上,一如过去,她总是喜欢就着草c泥马的白毛擦拭污迹。
夏夏靠着那陌生的胸膛,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拢。
草c泥马从来不像普通畜生那样,身上多多少少有动物的味道。它的身上永远只有太阳的温暖,青草的芬芳,干净纯澈,不染一丝尘埃。
就好像现在的泽轩,连发丝上也仿佛沾染了阳光的明媚。
拥有的时候,从来不会想这是多美好多珍贵,直到要失去了,才恍然发现原来依恋了十多年。
没有这样的温暖,她要怎么办?没有这样的依靠,她该往哪里走?
一滴一滴的泪滚落下来,浸湿了薄薄的衣衫,灼烫了衣衫后的胸膛。
她终于还是不甘心地开口,磕磕巴巴,心惊胆颤又略带怨念:“你…你抛弃我…”
泽轩一愣,顿时悟了,这么多年,其实他们没有真正分开过。即便寒山地广人稀,他也总是在她身边兜兜转转。
可如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去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说什么胡话呢?别难过…夏,我去找到她…就回来…”
夏夏摇头,拼命地晃头。
她知道,他骗人,他怪她,他要不理她了,他要走!
“笨夏,不要胡思乱想,咱们多少年的交情,我会抛下你不管么?”
“那你带我走!”夏夏指甲死死掐着他的衣摆,终于鼓足勇气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她要离开,哪怕他再把她丢在半路,丢回寒山,她也要离开这里!
☆、诀别(6)
泽轩的身体一僵,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夏,这次的情况不一样。去卧怀谷…势必要碰上那老妖…那些事情,跟你无关,你也插不上手。江湖也是险恶多端,你在冥幽宫呆着我还比较放心。至少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和那个要死不活的男人能照应着点你。”
夏夏呜咽两句,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不许…我不许…”她抽抽噎噎,话也连不成一句。
泽轩似完全了解她心中所想,安慰地轻抚她的背心,凄凉的唇角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
“夏…我不能丢她一个人在那里…”
猛地,夏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泽轩,嘶声吼道:“你滚!现在就滚!马上就滚!我不要再看见你!”
愤怒和心痛夹杂着冲击而来,夏夏习惯性地像鸵鸟一样闭上眼睛不去相信。
他根本不是她的小鬼!他是个冒牌货!他的心里只有那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寐姬,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夏夏!
他不能把寐姬一个人丢在那里,所以选择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甚至不愿意带她离开这里!
偏激的情绪充斥了夏夏整个大脑,恐惧感淹没了理智,她甚至有点埋怨寐姬,为什么出现在她夏夏的生命里?为什么夺走她的依赖她的支持?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随意丢弃给别人承受?
迁怒之火熊熊燃烧,她恶狠狠地瞪着泽轩,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一口生吞。
泽轩却也不动怒。
他太了解这个家伙了,面对危险,往往先选择逃避,逃避不成就破罐破摔玉石俱焚。
大概连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性情有多极端。
她总是过着安逸闲适的生活,没有外物所扰,没有感情累赘,以至于性子懒得过分,将那些激烈偏颇,聪颖敏感都掩盖了。
可以说,她这样没心没肺,傻乎乎的性格,完全是后天培养而成。
而这种性子,自她下山以来,似乎就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改变着…
泽轩想再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抚,却被她凶狠地打开。
苦笑一声,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夏,爷滚了…”
☆、诀别(7)
夏夏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大口喘气。
那个背影是那么陌生,记忆里从未有过。
可正是这个背影,那么深地扎进了心底,将所有的执着与不甘搅成碎片。
她甚至不敢再开口挽留,因为气短,因为害怕,因为没有资格了…
她让他滚,于是,他果真滚了。
夏夏眼睁睁地看着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路跌跌撞撞地追出去,却再也没有看见那迷离的背影。
如炫彩的肥皂泡,瞬间,消影无踪。
只有一句极苦的自嘲,碎裂在空气里:“笨蛋夏,别伤心。嘿,若你知道我是谁,一定早就把我踹飞了,哪里来的十四年…”
余音消散,再不留一点曾经存在的痕迹。
夏夏这时才松开手,放那破碎的哭音在空屋里一点一点放大,声声疼入心扉。
“笨蛋鬼…笨蛋…我知道…”寥落几个字句,泣不成声。
她其实早就知道,从她们的初见她就知道,他就是那个勾错她的魂害她无辜枉死转生异世的倒霉鬼。
别管她怎么知道的,那个该死的鬼差,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可是,她都没有怪他,没有嫌弃他,顶多偶尔对他作威作福,偶尔撒撒气,恶作剧。
她以为,是他坑害了她的一生一世,他就要用这一辈子来赔偿她!
可是,他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把自己抛掉?凭什么半路丢下自己不管?
凭什么!
她蹲下身,身子蜷缩成一团,狠狠咬向自己的膝盖。
仿佛这样,才能阻止那让她心寒的哭声。而没有了那哭声的回音,才不会显出屋子是如此空旷。
忽然,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提起,身子瞬间被抛到一个肩头。
她紧紧抓着那手臂,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身体滑落下去。
恶声恶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说不出是怒气还是心疼:“笨蛋夏,老子最后警告你一次,再让我看见你自虐,老子拔光你的牙!”
“呜呜呜。”夏夏死死搂着那个肩头,呜咽着不知道笑还是哭的声音。
他没走,她的小鬼没走…
他舍不得她了…
失而复得的惊喜笼罩在心间,却有更多无声的泪落下脸庞。
☆、诀别(8)
月上树梢,凉风习习。清荷院的某屋顶上坐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均披头散发,一袭白衣,裙带飘扬,在幽冷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别喝了夏,你不能喝酒…”
泽轩皱着眉头看着夏夏将不知何时私藏的酒一坛一坛陈列在眼前,然后抓阄似地拎起一小坛。
“哎呀,难得难得啦,反正只有你在,怕什么?”夏夏不听劝地拍开泥封,咕噜咕噜就灌下两大口,“咳咳,不行,没娘酿的药酒有劲,杂味倒挺重,你尝尝?”
泽轩摇头,推开了夏夏递来的酒。
自从恢复了真身,食物这个东西,还真有些可有可无。
“酒大伤身,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
“停停停啊,不带你这样坏人酒兴的!”
泽轩拗不过夏夏,只好闭嘴,然后眼瞅着夏夏的脸一点点被滋润得绯红。
“泽轩,人死了不是都会去地府轮回么?”她盯着皎洁的月,跟着闪烁的星星眨眼。
“嗯,一般都是这样的。”
“那寐儿姐姐不是也会去?”
泽轩声音一滞,涩然开口:“她不一定会。”
“为什么?”夏夏纠结着眉,晃荡着脑袋。
“她…不太一样…”泽轩有些吞吞吐吐。
夏夏醉意渐浓,脑袋却忽然灵光乍现:“你之前就认识她?”
默然。
深重的疲倦感划过泽轩脸庞,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弥漫在眼角。
夏夏恍然大悟,难怪修炼千年的鬼仙会随随便便对一个凡人动心,难怪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一具可能甚至不完整的身体。
不,他也许不是去找尸体,他们都是怪物,谁知道谁是什么。
夏夏悟了一会儿,临末思绪就乱套了。
她喝酒总是醉得极快,且酒品不咋样。所以草c泥马和她爹娘都很少会允许她喝酒。
这会儿这酒又劣质又后劲上来了,一会儿就把她折腾得晕头转向。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瞪着那月亮半天,忽然手臂一挥,嚎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问…”
泽轩心惊地看着她脚下瓦片簌簌作响,赶紧伸手拉她:“明月这会儿就有,你给我坐下!”
☆、诀别(9)
夏夏一屁股坐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砸疼了屁股,忽然呜呜大哭起来:“小鬼,阎王那个孙子,他踹我屁股,你帮我踹回来…”
泽轩额角抽筋地看着夏夏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知道这酒疯看来是发上来了。
早都说她不能喝了,她还不听。
他去踹阎王的屁股?开玩笑!就勾错这一个魂,他都给他丢过来做一世不羊不马了,要那么干了,怕是得世世轮回做猴子!
终究不忍心,哪怕知道她是醉酒,泽轩还是搂过她的头,按到自己的腿上,让她舒舒服服地躺着。
可是接下来夏夏爆料出的话,无一不让泽轩后悔这个举动。
“八岁!对我八岁!小鬼生了场大病!连娘都差点治不好…”
“嗯,我记得。我以前从来不生病…”
“是我下的毒…”
“…”
“爹研制的新药,让人查不出的毒,真跟生病一样一样的…”
泽轩抽着嘴角。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当时夏夏还怪他自己贪吃惹祸,罪有应得来的。
“知道我为什么给它下毒吗?”
“为…什么?”泽轩咬牙切齿。
夏夏又嚎啕大哭起来:“因为它抢我的鱼泡泡…呜呜呜…我我最最爱的鱼泡泡…还我鱼泡泡…”
泽轩尽量安慰着自己,夏夏说的不是他,是一只品种叫草c泥马的畜生,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还有门前那个坑…是我挖的…小鬼每天从那里经过…”
泽轩额角青筋突起。那个跟头,要不是他身子骨硬实,非得摔骨折不可。而夏夏当时却告诉他,是她爹防野兽才挖的。第二天他特地换了一边走,结果又摔惨了一次,而且发现,一个坑变成了一圈坑!
不过,当夏夏再次吐露出一桩桩一件件坑爹的事以后,泽轩逐渐淡定了。
话说回来,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了。这个死丫头,一喝醉就把窝心底的秘密一股脑儿往外掏,典型藏不住心事的人。
夏夏爆料够了,忽然有歌兴大发嚎了两句:“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心灰意冷(1)
泽轩无奈地抽抽眉毛。
这歌倒是唱得贴切,典型的夏式思维——记恨一切掠夺。
看他的下场就知道了…
南屋忽然掀开一格窗户,冒出个头来:“哪个杀千刀的大晚上嚎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忽地,瞄到屋顶两抹白衣身影,披头散发,在月色笼罩下散发出鬼火般的幽光,顿时噤声,关窗,再无声息。
夏夏终于嚎累了,只剩下机械地反复几个字句。
她一边用小手捶打着一切可以触及的事物,一边呢喃着:“还给我…还给我…”
泽轩慢慢叹一口气,身体却一动不动。
“夏,是不是不想我走?”他轻声问她。虽然不知道这家伙还有没有力气回答,但是,恐怕再没有比醉酒时的夏夏更诚实的了。
夏夏睁开迷蒙的双眼,晶莹的泪花在月光下明灭闪烁,她凝视着眼前的人良久,才开口说:“你是谁啊,不认识。”
泽轩一口气顿时噎住,上下不得。
夏夏又闭上眼,嘴里哼哼唧唧,手也不时比划两下,一刻不消停。让某人只能望天叹气。
“夏,喜欢钟离吧?”泽轩远远眺望着树影婆娑,听着秋夜里寂寥的虫鸣,眉心复杂地纠结着。
如果不喜欢,不会甘冒性命之险跟他去寒山吧?如果不喜欢,怎么会为了他不惜跟十多年的伙伴翻脸?如果不喜欢,就以她的性子,我行我素惯了,哪里会舍得改变?
“喜不…喜欢…”夏夏咕哝了两句,也不知道究竟是说了喜欢还是不喜欢。
忽然,她睁大了眼睛,瞪着虚空中的一点,浑浑噩噩地吼道:“钟离是我夫人!”
话毕,歇菜,继续倒脸睡。
泽轩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无赖的模样,心里却涌出一丝一点酸涩和惆怅。
“夏…我看了她一千五百年…我不能…”
幽蓝的光芒瞬间暴涨,如瀑的发丝迎空飘扬,瞬间化作一丈多长,轻轻覆盖住夏夏的身体。
皎洁的月光下,男子缓缓俯身,将一枚冰凉的吻,落入女子眉心。
蓝色的印记一闪,瞬间隐去,再无处寻觅。
☆、心灰意冷(2)
夏夏是被一阵冷风灌醒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身上的暖意渐渐消融,淡淡的阳光洒在身上,却仍是微凉。
她眯着眼,一点点睁开,看着零零碎碎的酒坛散落在脚边。
太阳靠得无比近,显出清晰的丝丝缕缕,腿边有一块瓦片硌得生疼,宿醉的后的清醒让人头晕目眩。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她呆呆地看了一圈四周,半天回不过神。
再摸摸眼角,干裂得厉害,隐约有泪痕。
她慢慢从屋顶上坐起来,初醒的迷蒙渐渐散去,这才隐隐地消化了一个事实。
小鬼,走了。
这一次,怕是真真正正地走了。不辞而别。
他不想看到她哭闹的样子,不想自己的心被动摇,所以,趁她熟睡时,走了。
夏夏仰天叹一口气,深呼吸。
再没有一丝一毫流泪的冲动,心里麻木地一片,也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不得不承认,小鬼果然跟她最久,最是了解她,连心生怨恨的机会都不给她。
若是昨天那个情况下,他一走了之,她真说不准自己会做些什么。
把陌如殇的毒下冥幽宫的水井里?不不不,这太恶毒,且不热烈。也许放一把火烧起来,那样比较壮观。
连她自己也心惊,原来她需要发泄的时候,可以做得这么极端。
可是他没走,他回来了,他抱住她,用行动告诉她,她没有被抛弃。
而现在呢?他真得走干净了,她会怒吗会悲吗会伤心欲绝吗?
不,不会。
她太懒,且乏了。
所有的感情都宣泄过了,这会儿,干坐着晒晒太阳就很平静。
你看,那货多聪明,把这些一步一步算计进去,还弄了个预演忽悠自己。
得,这会儿男主功成身退了,她这个女配还折腾什么劲?谢幕吧!
一脚踹飞一个正好够着的酒坛子,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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