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中国式王朝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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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中国式王朝兴替-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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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对朱以海的评论是:“从来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鲁王,则反受此二者之病。鲁王见一人,则倚为心膂;闻一言,则信若蓍龟,实意虚心,人人向用。乃其转盼则又不然,见后人则前人弃若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及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附疏满廷,终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无柁之舟,随风飘荡,无所终薄矣。鲁王之智,不若一舟师,可与共图大事哉!”大意是纳谏如流在一般帝王是美德,到了鲁王这里就成了祸病,他听了后面人的话,就认为前面人说的话不对,是个典型的软耳朵,没有判断力,智商还不及普通的船夫。

不久后,随着情况的明朗化,拥立鲁王的官绅知道唐王朱聿键已经在福州继统,他们立即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鲁王和唐王一样,都是崇祯最远的堂族,但唐王在时间上占了优势,而且已经由监国称帝。另外,隆武政权得到了除浙东以外各地南明地方政权的承认,鲁监国政权只局促于浙东一隅之地。

唐鲁并立是在消息不灵的混乱状态下出现的一国二主局面。按道理说,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朱以海应该退位,使南明政权至少在名义上实现统一;然而朱以海黄袍加身容易,要退位则有些不甘心了。这正是弘光以来的普遍现象——无论是皇族还是官僚,都热衷于乱中窃权。唐、鲁之争无疑使南明业已经呈现的劣势进一步恶化了。

【六 唐鲁的对立与纷争】

福建和浙江的人口稠密地区之间,绵亘着几座大山,阻塞了直接的交往,即使在最好的时期,福州与绍兴之间也不可能有迅速的交通。

直到1645年十月,隆武政权才知道在浙江建立了另一个政权。隆武帝立即派遣兵科给事中刘中藻为使者,前往绍兴颁诏,宣布两家无分彼此,鲁监国委任的朝臣可以到隆武朝廷中担任同等官职。

刘中藻的到来在鲁监国的大臣中引起了分裂,赞成开读诏书和反对开读的大约各占一半,甚至还有人出“凭江数十万众,何难回戈相向”的话,不惜动武争夺帝位。

鲁监国性格比较软弱,见朝臣中有不少人主张尊奉隆武帝,有些愤愤不平,宣布退归藩位,支持他在福建的“皇叔父”,并立即返回了台州。鲁监国离开后,主张承认隆武朝廷为正统的大臣开读了诏书。然而,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张国维坚持认为,说福州“鞭长莫及”;如果监国退位,浙东脆弱的抵抗运动就会瓦解;在这个时候改换朝廷,将使君臣之间失去信任。于是终于决定拒绝接受隆武政权诏书,重新迎回了鲁监国。

1646年正月,隆武帝命都御史陆清源携带白银十万两前往浙东犒师,却被鲁监国部将杀害。鲁监国上书福州,称皇叔父,不称陛下,隆武帝大怒,杀其使者陈谦。唐、鲁争立从此愈演愈烈,两个同姓朱的政权之间的关系变成了“水火不相容”。

由于鲁监国政权中许多文官武将向隆武朝廷上疏效忠,隆武帝也加意笼络,给他们进官封爵。鲁监国针锋相对采取挖墙脚措施,派人到福州封郑芝龙兄弟以为公爵。隆武帝闻讯大怒,将来使囚禁。不久,又杀了鲁监国所遣使者总兵陈谦,但却引起了郑芝龙的不满。

郑芝龙二十岁不到就因为勾引后妈被父亲驱逐出家门为盗,数十年横行福建、广东、浙江一带沿海,兼商兼盗,是远近闻名的大海盗头子。崇祯初年,郑芝龙接受明朝招安后,趁天下大乱之际一直忙于扩大地盘,充实实力。郑芝龙之推举唐王登基称帝,其实也是看上了隆武帝的“奇货可居”,朝中一切实权都掌握在郑家手里。

隆武帝为了笼络郑芝龙,以无子为名,将郑芝龙的长子郑森过继为自己的儿子。郑森的母亲为日本女子田川氏,又称翁氏。隆武帝第一次见到郑森,见他风度翩翩,一表人材,对答如流,非常赏识,深憾自己没有女儿嫁给他,于是收为自己的儿子,赐姓朱,取名成功,号称“国姓爷”,命为御林军都督,仪同驸马都尉,不久又被封为“忠孝伯”。隆武帝和这位“国姓爷”(即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郑成功)的关系,后来对南明事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唐、鲁争立不仅是两个南明政权的对立,而且在两个政权内部也引起了严重纷争。朱以海既自外于隆武朝廷,不惜以高官厚爵收买支持者,流风所及,官职紊滥。在这样大量内耗的情况下,两个政权都不是变得更强,而是更弱了。

这个时候,因为清朝再次宣布薙发令,江南一带掀起了反薙发的抗清斗争,清军后方发生动乱,一时无力继续南进。尤其多铎主力北返之后,江南留守兵力相当单薄。但鲁、唐二王政权不但没有利用这种有利形势,发展抗清斗争,反而在自己人之间为争正统地位而形同水火,所以才使清方得以有限兵力集中使用,达到各个击破的效果。

【七 黄道周之死】

黄道周是福建人。圣贤的传统道路,是治国平天下。但如果我们翻开黄道周的履历表,就会发现他这条路走得极为艰难,以闽人固有的固执身处大厦将倾的末世,毫无成功的可能。自从黄道周天启二年中了进士以后,因为几次上疏奏事为倒霉的大臣求情,自己也跟着倒霉,屡调屡降,其中有几年还被斥为民。

崇祯十一年,黄道周因为弹劾大学士杨嗣昌,当面顶撞崇祯皇帝,被连贬六级赶出京城,到江西按察司当小小的照磨。过了两年,江西巡抚解学龙在评价所部官员时,偏偏对黄道周推崇备至。崇祯皇帝闻言大怒,说他们两个以党邪乱政,削了解学龙的学籍,把黄道周逮进刑部要求处死。如果黄道周就这么死了,不过是崇祯皇帝所随意屠戮的无数大臣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至多留下个忠谏的声名。幸好刑部尚书敢于抗旨,争辩说只有封疆或贪酷大臣才能以党邪乱政论死,以言论得罪,最多只能判处充军。审了两年,最后是判处黄道周永戍广西。还没走到广西,圣旨又下来了,皇恩浩荡,赦免复官。但是黄道周已不再做治国平天下的梦了,一获赦免,便告老还乡,在龙海邺侯山背山临江盖了一座邺山讲堂开坛讲学。这时候,他已是公认的儒林领袖、一代宗师,被时人推崇为“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徐霞客语),全国各地来听讲的人络绎不绝,门前的九龙江,号称因为有黄道周才千帆相竞。重返家乡这一年,他已五十八岁了,他的打算,就是以传道授业了此残生了。

然而大明的气数已经玩完。崇祯十七年(1644年),崇祯吊死在煤山,吴三桂打开山海关放进清兵,大明的国土很快只剩下了半壁江山,国难当头,黄道周的官运却忽然好了起来。福王(即弘光帝)在南京即位后,马上下了诏书,命黄道周赴南京担任吏部左侍郎。

弘光帝的任命下来,黄道周本来不打算去赴任,但当政的马士英派人逼迫:“先生德高望重,不出来作官,是打算跟随史可法拥立潞王吗?”软硬兼施之下,他也就只好上南京去了。

到了南京,黄道周就被升为礼部尚书,地位不可谓不崇高,却仍然是摆设。弘光小朝廷,只在醉生梦死中残存了一年,当多铎的铁骑杀到南京来的时候,如果黄道周人在朝廷,绝无可能跟从钱谦益冒着大雨跪在城门口恭迎清兵,自然只有一死殉国,那样也不过是南京陷落时自杀的大臣中的一个。但上苍却不愿这么快就把他赶下悲壮的历史舞台,南京陷落的时候他恰好被派到浙江祭奠禹陵,无意中又躲过了一劫。

弘光小朝廷一倒,黄道周平天下之心却更炽了。先是准备去杭州跟随潞王,不料潞王才监国六天,就向清兵投降。然后是唐王监国,立即跑往福州投奔郑芝龙、郑鸿逵兄弟。黄道周深知福建的地势易防守难出击,一进了福建,最多是关起门来当小朝廷,万难恢复故土。而且当时的福建乃是郑家的天下,去了那里,就是去当傀儡了。他写了一封信劝阻唐王入闽,可是信还没寄到,唐王已过了仙霞岭进了福建了。黄道周只好也回了福建,打算走小路回漳浦老家去,在半道上被唐王派人截了下来,迎到福州。唐王也在福州正式登基,即隆武帝。

隆武帝见到黄道周,大喜说:“得此商彝周鼎,当为廊庙羽仪。”于是封黄道周为武英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的尚书,黄道周转眼成了宰相了。但战时的宰相并不值钱,郑芝龙拥兵自重,挟制朝廷,无意进取。隆武帝与黄道周君臣相见,对此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候清廷已下了剃发令,为此在江南制造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屠城惨案。江南人民一面奋起反抗,一面向隆武朝廷求援。但郑芝龙却不准备发一兵一卒。郑芝龙原先是海盗,受明政府招抚后,在崇祯年间曾奉命镇压福建、江西、广东的“山寇”和“海寇”,由参将逐步升到总兵官。弘光时加封南安伯。他的人生哲学很简单,明廷招降了他,给他高官厚禄,以后清兵来了,再投降就是了,还会有高官厚禄的。黄道周名为兵部尚书,却调动不了一兵一卒,只能到家乡发动子弟兵了。

隆武帝无法给黄道周一件武器,一分军饷,一担军粮,他给黄道周的,只有几百张空白文书。黄道周就带着这几百张空白文书上了路,每到一地,就用它来写奖状,谁参了军,就送一张亲笔书写的奖状,最后竟然也给他拉起了一支几千人的队伍,筹到了一个月的兵粮。

1645年九月十九日,这支以锄头扁担为武器的“扁担兵”,这支只有不到十匹马、只带了一月兵粮的乌合之众,这支完全靠忠义之气纠结起来的家乡子弟兵,在一位毫无作战经验的文人率领下,浩浩荡荡开出了仙霞关,永别了家乡,去跟凶残的征服者做最后的决战。

当黄道周的妻子蔡夫人在老家听到丈夫出关的消息,长叹一声:“哪有将在内相在外而能成大事的?道周死得其所了!”

施郎(后改名施琅,即后来领清兵攻陷台湾郑氏的那位咤叱风云的人物)当时充当偏裨,随同黄道周出征,他自称“十七岁作贼”,凭军事眼光看出依靠这样一支队伍同清朝正规军作战必败无疑。因此,他向黄道周建议,遣散队伍,只带少数经过挑选的人由小路直接进入赣州,以首席大学士督师的名义节制和调遣南赣、湖广、广东、广西等地总督、巡抚、总兵,会师进取。黄道周为人迂执,不达权变,以为自己有这么一支松松垮垮的军队总比没有好,又把自己的声望估计过高,认为所到之处必将群起响应;何况在他心目中施郎不过一介卑微末将,哪能有什么奇谋良策。施郎见黄道周不采纳自己的意见,不愿陪着他送死,径自返回福建。

黄道周出关后,又一路招募新兵,江西的义师也都赶来汇合,加起来有上万人。十月初抵达广信(今上饶),一进了广信就开坛讲学,借机募捐,又筹到了三个月的兵粮。几天之后,分兵三路,向清兵发起了进攻,一路向西攻抚州(今临川),另外两路北上分别攻婺源和休宁。

这是一场在军事史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响的决战。《明史》的编撰者甚至不承认这是一场决战,对整场战役的叙述只有十九个字:“由广信出衢州,十二月进至婺源,遇大清兵,战败。”仿佛是稀里糊涂在路上碰上了清兵而被收拾了的。

这是一场任何军事分析家都会嗤之以鼻的决战。黄道周所面对的,并不是八旗子弟,而是洪承畴的队伍。这支以前大明最精锐的部队,掉转刀口杀向自己的族人时,一点也不比八旗子弟逊色。一方是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一方是身经百战、横扫大半个中国的劲旅,其结果如何,还没开战就已决定了。

但是我们还能指望有更精彩的对垒吗?几个月前几十万南京守军不战而降,现在又有几十万正规军龟缩在关内准备几个月后不战而降,保家卫国的责任被推卸到了平民百姓肩上,这与其说是患得患失的两军交战,不如说是义无反顾的垂死反抗。

婺源离得最近,这一路首先战败,随后休宁、抚州之师也被击溃,这么一来,连广信也守不住了。向朝廷求援吧,请兵不至,请饷不给,黄道周召集诸将计议: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倾巢而出做一决战,不能让清兵笑中国无人!婺源县令本是黄道周的门人,这时捎来一信说愿意弃暗投明当内应,不管是真是假,就再打一次婺源吧。

十二月六日,黄道周亲率部队向婺源进发,走到了童家坊,闻报说前面的乐平已陷落了,下一个就该轮到广信了。广信的士民要求回去保卫家乡,黄道周就让他们回去,自己带着门人们和乐平、德兴两县的乡勇千余人,继续前进。二十四日,抵达明堂里,深入谷中,遭遇到了埋伏在那里的清兵。参将高万容不受节度,率兵往山上逃去,全军崩溃。黄道周把招征印交给中书陈骏,命他突围逃回,自己留下继续督战,直到兵尽矢穷,被俘。被俘之前他曾想自刎,被门人、兵部主事赵士超所制止:“这里离南京不远,不如等一下死在太祖高皇帝身旁!”

这一等,就意味着要到狱中去遭受更重大的痛苦和更严酷的考验。

黄道周落到了徽州守将张天禄的手里。张天禄如获至宝,他知道,擒获一名以忠义闻名的人,要比攻下数十州郡更能博得洪承畴的欢心。大概在洪承畴看来,如果能够劝得忠义之人投降,就可以减轻自己叛国投敌的耻辱吧。

顺治三年(1646)二月初二日,黄道周被客客气气送到了南京。狱中的生活似乎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继续著书立说,跟门人讲习吟咏如常。每天来探望他的人非常多,有的是来求教的,他就在狱中开了讲堂,有的是来求字的,他也是有求必应。

黄道周是明末首屈一指的大书法家,与倪云璐、王铎并称晚明三大家。三个人的结局却完全不同:倪云璐在李自成攻陷京师时自缢而死,王铎则投靠清廷,官至礼部尚书。黄道周的书法,“他的真书如断崖峭壁,土花斑驳;他的草书,如急湍下流,被咽危石”(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其行草大字,更以“险怪”而为世所重。此时南京士人都知道他来日无多,争相向他索书,得到了就当成宝贝收藏起来。

清廷对黄道周如此客气,固然是敬重其儒林一代宗师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抱着感化、劝降的用心。洪承畴亲自出马劝降,黄道周先是装聋作哑,根本不认这位同乡的老朋友:“洪承畴?早就在松山战死了,先帝赐祭九坛,带领百官亲自哭临,怎么还会活着?一定是无赖小人冒充的。”

洪承畴又羞又愧,但仍然给清帝上疏,请求免黄道周一死:“道周清节夙学,负有重望,今罪在不赦,而臣察江南人情,无不怜悯痛惜道周者。伏望皇上赦其重罪,待以不死。”但摄政王多尔衮忌惮的正是这“负有重望”、“江南人情”,下令尽快处决。

处决令下来的时候,黄道周已经绝食十二日了。他刚被俘的时候,蔡夫人即派人送来书信:“忠臣有国无家,勿内顾。”有这样深明大义的妻子,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这时候也用不着寄家书去告知死期了,只在门人赖继谨的家书后面,添了十六个字:“蹈仁不死,履险如夷;有陨自天,舍命不渝。”

顺治三年(1646年,隆武二年)三月五日,黄道周被押到了东华门,想起孝陵(朱元璋陵墓)就在附近,又见到一块福建门牌,就走到牌下,指着“福建”两字说:“我君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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