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婢福身,小心翼翼的退去。
这黑暗的中堂里,落座了许多人,这些人影,竟都形同于鬼魅一般,一个个仿佛连呼吸都已静止。
老人叹了口气:“老夫的旧疾又犯了,昨天夜里啊,咳了一宿,直到方才,才好了一些,老夫在想,这老天爷留给老夫的时日,可不多了。”
“所以有时候,老夫在想,这人生一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功名利禄,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已是过眼云烟了,罢罢罢,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些,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吧?”
他似在询问,可下头的人影,依旧没有任何的声响,没有人回答他。
老人哂然笑了:“天道无常啊,你们这些人,跟了老夫这么久,这洛阳城,经历了无数次的改变,可老夫从来没有让你们轻举妄动,你们知道,这是为何吗?这是因为,老夫的性子使然,老夫布局任何事,都是未虑胜、先虑败;所以,总要留一步棋,无论时局怎么变,这一步棋,都绝不会轻易下出来,这叫后路,人留了后路,即便输了一百次、一千次,却也永远不会被打倒,可只要他胜了一次,便可大功告成了。”
“可是现在……”老人叹了口气,饱经沧桑的道:“老夫必须走出你们这最后一步棋了,此次是破釜沉舟,使尽全力,因为只有如此,方才能教那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步棋走了出来,老夫便没有了退路,而你们,也将没有退路,今日自现在开始,我等脚后跟,便是万丈深渊,唯有你们的军马,进了洛阳宫,到了陈凯之面前,方才可以为你们争来一次活命的机会。”
“所以,不要心存侥幸,老夫不会有侥幸之心,你们也不得有。”
“至于部署,想来你们心里早有数了,老夫也就不多提了,现在……可以开始了!”老人像是笑了,他说罢,已靠在了椅上。
第九百四十七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老人将话说完之后,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他头微微偏着椅背,却见众人纷纷起身,恭恭敬敬的朝他行了个礼,老人沉默着,不做声,眼眸看向阴暗处,那浑浊的眼眸里,倦意更深。
直到这堂中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他方才咳嗽一声,道:“人来……”
有个人匆匆进来,弓着身子,却似乎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老人的声音道:“修书正奇吧,告诉他……为父已破釜沉舟,若天助老夫,则今日陈凯之人头落地,可若是……有那么一个万一,叫他也不必担心,自此之后,叫他不可再深入陆地了。”
“是。”
老人突然笑了:“陈凯之一定想不到,老夫就是杨正吧,他若是知道老夫的身份,一定会大吃一惊,好啦,做好准备,老夫要沐浴更衣。”
………………
学宫里,今日本是太平无事,可随即,却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
学宫中的刘先生,竟是领了头,带着数十个儒生,要前去洛阳宫,上陈民情,请求陛下废黜新政,尊崇祖宗之制。
一下子,这学宫便鼎沸了。
刘先生乃是学宫中的博士,平时并不显山露水,看上去也极温和,只是想不到,今日竟做出如此的‘壮举’。
儒生们私下里,对于新政是极不满的,一方面是时常会有家书传来,大多都是抱怨‘新政’,便是同窗之间交流,对于这新政,也多是嘲讽的态度。
现在这位刘先生带了头,竟要公然去上书,这足以令人欢欣鼓舞。
读书人,就应当如此啊。
这学宫里倒是热闹了,呼朋唤友,不少人都要同去。
他们倒未必是反对大陈天子,毕竟在这学宫里,陈凯之的文章还流传不少,何况,陈凯之还是衍圣公府学公,是许多读书人极敬佩的人物。
因而有读书人慷慨激昂的道:“当今陛下仁厚,文以载道,定是身边出了奸贼,谗言进上,使陛下相信了奸佞之词,而今刘先生慨然陈情,我等岂可坐视,理当同去,好教陛下明辨是非,改弦更张,废黜新政,新政的得失,现在已是了然,自秦汉以来,我大陈五百年,无不顺应祖宗之法行事,至今天下承平,而这新政,名曰为新,却是夸大商贾,竟将互通有无之事,当做立国之基石,以至人人锱铢必较,庙堂内外,人人逐臭,道德沦丧,人心不古,吾辈读书人拜读圣贤经典,当以仁义为干撸,而一改天下风气,方可使朝廷回到正正轨,可有人与我同去吗?”
这读书人凑在一起,但凡有人打了头,瞬时便个个激动起来。
他们毕竟读过圣贤书,自然认为自己和寻常人不同,认为天下的道理,都在自己一边,更是希望自己能够和古之先贤一般,能够提出谏言,何况近来不少人家里,从家中父祖、兄弟那儿,得知家道开始变得艰辛,对新政也早已积蓄了不满。
于是纷纷响应。
倒是那学宫中的掌宫杨业听闻了此事,吓的脸色煞白,匆匆纠集博士,想要劝导,可将诸博士们召集来,便道:“自现在起,立即令读书人回明伦堂读书,万不可轻生事端,尔等当以表率。”
博士们却个个沉默,竟没有人响应。
杨业心知博士们也早不满了,何况,此时若是和自己一道,去劝导读书人,势必会引发众怒,即便是士林之中,反对新政的言论也是络绎不绝,博士们极在乎自己的清誉,一旦此时响应,一生的清誉可就毁了。
杨业反而怒了:“新政岂是读书人反对,就可以阻挡的,这是螳螂挡车,陛下自登基起来,命数个大学士前去济北,再令赵王带人前去济北学习,这想来,已是陛下在登基之前,便谋划有年的方案,今日这般胡闹,绝不可能劝动宫中,而一旦滋生出事端,我等都难辞其咎,新政好坏,老夫不论,可读书人……”
此时却有博士打断了杨业道:“杨公,新政好坏,怎么可以不论呢?”
杨业掌宫多年,在学宫之中素有威信,一般时候,哪有人这般打断自己,可今日,却硬生生给人打了脸,他竟一下子无话了,他太清楚现在士林讨论的是什么,读书人在想什么,也知道博士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却在这时,便有人进来:“杨公,以读书人张金燕为首,七百多个读书人,都往洛阳宫去了。”
杨业瞬间的……沉默了。
他下意识的苦笑。
心知此时,事态已经失控,他左右看了博士们一眼:“怎么就今日闹出事端,以老夫所见,这定是背后有人煽风点火吧?不错,读书人都在乎自己的清名,也有许许多多的读书人,只因为熟读了几本圣人的经典,便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便可辨明对错,可这世上,是非对错,哪里有这般容易分辨,你们的心里,想来也是这样想的吧,平时朝廷将你们养在此,使你们衣食无忧,可以专心治学,更使你们自以为,只要靠几本书中的道理,便可以治世,可是……你们……你们实是太短浅了,老夫掌学宫十数年,这学宫上下千余人,尚且还自觉地自己能力不够,固是殚精竭力,亦是难以做到万全;何况,是大陈的天下,数百万户的百姓,有僧俗人等,有士农工商,有军民百姓,连一个学宫里头的事都未必能讲清,这天下之事,是尔等能讲得清,能以对错而论,能只因一言,就可以明辨好坏的吗?世上的事,若有这般容易,这天下早就尽尧舜,也早就海晏河清了,现在闹出这样的事,老夫固然难辞其咎,愿辞掌宫,挂印还乡,可是尔等,可以心安吗?你们自以为你们是对的,自以为可以为了你们心中所想去为所欲为,那么……尔等自便吧。”
有博士冷冷的看着杨业,道:“我等曾敬仰杨公,可万万料不到,杨公竟说如此的话,读书人何曾错了,若是读书人错了,我等所读的书,岂不也错了?若是读的书错了,岂不是连圣人都错了,杨公既也是圣人门下,这是毁谤先师,这是奸佞小人的行为,杨公莫以为,今日这般维护新政,便可得陛下赏识,从而得到高官厚禄吗?杨公自求自己的富贵,而我等,却不稀罕!”
“不错,不稀罕!”有人愤怒的吼道。
他们怒气冲冲的看着杨业,甚至恨不得有人将杨业撕了,在他们心里,杨业无疑是读书人中的耻辱,是投机取巧之徒。
杨业一脸颓然,却只是笑了一声:“想不到,时至今日,老夫竟也成了投机取巧之徒,竟也有成为奸佞的一日,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今看来,何止如此呢,吾与诸公,也曾坦诚相交,今日如此,无话可说,只是那些读书人……哎……”
博士们轻蔑的看了杨业一眼,已有人拂袖:“不错,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等自走我们的独木桥吧,杨公,告辞了。”
说着,已是拂袖而去。
其余博士,也都散了个干净。
杨业抬眸,见只剩下了一个博士还留在原地,忍不住道:“邓博士何故还在此,还想看老夫的笑话吗?”
邓博士苦笑:“学生不愿去凑热闹,只是觉得,诸公对杨公的评价,略显武断;学生和他们不同,学生是贫苦出生,为了读书,也曾操过贱业,凭借着天资,才有所小成,最终才有幸,得以入学宫为博士……”
杨业摆摆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哎……”
“不。”邓博士深深的看了杨业一眼:“学生想说的是,前些日子,一直都有人在学宫之中暗中谋划,主谋之人,正是今次率先前往洛阳宫的师生,当初,也有人拉拢学生,学生对此,置之不理,没有理会。除此之外……这些人,和学宫外的几个书坊,也有牵连,学生所担心的是……这可能根本不是因为义愤,而导致的乱子,极有可能……是有人蓄谋已久,其目的,委实难测。”
杨业冷笑:“单凭几个读书人谋划,能成什么事?”
邓博士摇摇头:“任何事,需要师出有名,想要师出有名,再没有比学宫里读书人闹出乱子更实在了,学生所担心的是,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真正的目的,或许并非只是陈情这样简单……”
杨业心里咯噔一下,他脸顿时拉了起来,焦躁的在这堂中踱步:“若是陈情,至多也就闹出点乱子,可若真如你所言,岂不是,今次这些读书人……”
“若是如学生所言……”邓博士苦笑:“怕是今日去了洛阳宫的读书人,都要遭殃了,朝廷可以容忍一群读书人,却不能容忍读书人充作某些人的先锋;而读书人背后的这些人,以学生之见,反而是最巴不得读书人们死无葬身之地的。”
………………
第九百四十八章:汇集百官()
杨业觉得自己身子冰冷,小腿在颤抖。
而恰在这时,钟声响了。
那隐隐约约的钟声,来自于洛阳宫的方向,显然……这是皇帝召集百官的讯号,想来是因为读书人在洛阳宫门的聚集,朝廷势必要拿出举措,此时陛下不得不召集百官,询问百官意见,最重做出裁决。
杨业快步走到了门前,远远的看向洛阳宫的方向,那洛阳宫里的宏伟建筑,隐隐的映入了杨业的眼帘,杨业道:“一切都已迟了,邓博士,朝廷的命运,或许难料,可是……无论是什么人,有什么阴谋,他们的阴谋是否会得逞,这些读书人……想来……都要成为了祭品吧,可笑啊,可笑那些博士,至今……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以为自己……哎……最终……”他苦笑:“老夫这便入宫,邓博士,你去洛阳宫前,想尽办法,一切见机行事,能救得几个是几个,在千百个博士和读书人面前,以你一人之力,或许只是螳螂挡车,可是……全力以赴吧,这是我们应当做的。”
邓博士深深的看了杨业一眼:“是。”
…………………………
洛阳宫外,说不出的安静,这里虽有上千人,可每一个人,都跪坐于地,双膝与这冰凉的地砖相交,每一个读书人,都凛然正色,他们并没有吵闹,早在一炷香之前,他们的陈情,便已投入了宫中,现在……他们在等,在等宫中的反应。
于是乎,立即有宦官疾跑着拿着陈情,火速至乾宁宫。
而事实上,就在学宫那儿闹腾开始,锦衣卫和明镜司,便早已将这噩耗事先的送到了陈凯之这里。
陈凯之下旨传唤百官。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定要小心应对,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惹来天怒人怨,陈凯之必须先让百官们明确意见。
而增光贤此时束手而立,低声道:“陛下,早先,锦衣卫就查到,在学宫外的几个书坊,很早就有问题,他们印刷了诸多的小册子,都是反对新政的内容,而这些册子,一直都在学宫之中传阅,臣等前几日,就捣毁了几个书坊,可小册子依旧还在流出,一直都在按图索骥,想要查出源头,不只如此,学宫之中,有几个博士,一直暗中都在与读书人联络、谋划,不过……他们毕竟是读书人,锦衣卫倒是不敢贸然进学宫里拿人,因此,只能一直派遣密探,在学宫之中潜伏,打探他们的深浅。可万万料不到,他们行事竟这样早,这是臣的疏失,臣……死罪。”
陈凯之已在宦官的帮助下,戴上了通天冠,披上了冕衣,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道:“这不是你的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况你也说了,他们来的太迅猛,而且学宫中的不满,就算在事先没有煽动的时候,也早已在积蓄了,今日的事,不过是一次爆发而已,你不必自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读书人其实不算什么,朕现在要知道的是,他们背后的人是何人,这些人,除了在学宫里暗中密谋,又还掌握了什么?”
陈凯之顿了顿,双臂张开,任宦官跪在脚下为他系着玉带,一面又道:“依朕来看,学宫那儿兹事,只是表,真正的暴风骤雨,是在后头,所以,锦衣卫要有所动作,至于那些读书人,暂时不要动,朕先询问百官的意思,不过……”陈凯之眯着眼睛,他淡淡的继续道:“不过这文武百官,他们的态度,朕就算不去听,却也能大抵知道了。”
这是实情。
朝中反对新政者大有人在,毕竟新政本就触及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
以往的时候,百官们虽有人暗中不满,却没有人敢表露,可今日,借着洛阳宫外的事,只怕,足以让许多人跳出来反对新政,建议陈凯之废除新政,恢复旧制了。
那么,外头读书人在陈情,不肯散去,而朝中呢,一旦百官群起响应,又会如何呢?
很快,便有宦官快步的跑来:“陛下,百官俱都已经入朝,都在正德殿等候。”
“噢。”陈凯之颔首点头,他面上波澜不惊,随即道:“让他们再等等吧,朕先去拜见母后,给母后问安。”
曾光贤一呆,这个时候,火都烧到了眉毛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而百官们,现在又在侯驾,陛下竟要先去给太后问安,这……实是有些镇定的过了头,他下意识的道:“陛下,不如先去正德殿……”
陈凯之笑了笑:“急什么呢,朕是一丁点都不急,今日该来的,朕早知道会来了,有人就是要让朕不痛快,朕也不必急着要收拾他们,就算要收拾,那也等待着朕见过母后再说,还有,锦衣卫去洛阳宫外一趟,宣朕的旨意,就说读书人们心忧国家,他们的忧心,朕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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