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贾,是历来为人所轻贱的,虽然这个时代,并没有专门歧视商贾的法律,可社会上约定成俗,至少对于士大夫而言,商贾锱铢必较,是很轻贱的事。
而商贾之中,尤以盐商最让人瞧不起,因为盐商与其说是经商,不如说是经营人脉,天下各州府的盐商,几乎都隔三差五会往京师跑,一个个奴颜媚骨的四处寻找靠山,这朝中的士大夫们,便是盐商们各种跪舔的对象,他们越是巴结,在士大夫们心里,自然也就更加鄙视了。
陈一寿只噢了一声,他并没有说什么,似乎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数十年的宦海沉浮,什么人不曾见过?陈一寿自有自己考量一个人的标准,固然王养信偶尔会编排一些什么,可陈一寿都觉得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勇士营。
见陈公一脸淡然,没什么兴趣听的样子,王养信便识趣的住了口,默默地跟在身旁。
倒是身后的梁侍读依旧絮絮叨叨的:“你看看,你看看,多奢侈,盐商……原来他还卖盐,这就难怪了,老夫早看他身上有一股子俗气,噢,铜臭的味道。”
好不容易到了下鱼村,却见这里有不少匠人在进行修补,许多田地被开辟了出来,除此之外,似乎匠人们在营造栅栏,似乎想要建圈舍,再远,便是开辟出许多地来,似乎是果林。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陈一寿继续登山,足足上了两百多步台阶,等到所有人都气喘吁吁的时候,方才到了上鱼村。
此时,只是清晨拂晓时分,在这里,陈一寿已闻到了肉香,这肉香扑鼻而来,一旁的王养信道:“这不是羊肉的味道,像是……牛肉。”
牛肉……
这个时代,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牛肉,合法屠宰的牛肉,大多都是老死病死的,不过既然不能确定这是羊肉,那么说是牛肉,似乎也不为过。
果然……
陈一寿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他虽是气喘吁吁的,却还是加急了脚步,疾步往肉香的方向而去。
只见那远处的是一个孔祠的建筑,这巨大的建筑隐在山中,倒是显得格外的幽静,可远远的,便听到了嘈杂的声音。
陈一寿带着人几乎是冲进去的,门一推开,乌烟瘴气的场景,便映入眼帘。
一个个案牍后,勇士营的官兵们窸窸窣窣地吸着面,这面上,还堆着肉块,许多人一面吃,还一面垂头聊天,有已吃完了的,口里便大叫:“今日故事说到哪里,噢,是不是该讲到陈升娶亲了,哈哈,洞房花烛夜造娃娃,我昨夜琢磨了一夜呢。”
也有人道:“昨日的牛肉羹味道真好,不知今夜有没有。”
更有人道:“他娘的,那个姓武的,这般折腾咱们兄弟,都是没LUAN子的东西……”
陈一寿等人看着这乌烟瘴气的场景,个个惊呆了。
吃牛肉,似乎还讲荤段子,噢,还商量着打人。
乌烟瘴气啊。
简直是不像话。
或许对于市井之中的人来说,这已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可对于这些士大夫们来说,却觉得这些污秽之词,一个字都入不得耳。
那陈凯之,则是低着头,在安静地吃着他的面,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对于其他人的议论,也不理会。
“老东西……你是谁?”坐在后头的一个勇士营汉子恰好回眸,看到了陈一寿等人,不禁质问。
陈一寿的脸,瞬时的拉了下来,脸色沉得可怕,微眯的眼眸迸发出幽冷的光。
这里简直就是土匪窝啊。
哪里有半分禁军的样子,而这里的头头,便是那陈凯之,他坐在人群当中,分明就是个土匪头头,领着他们吃喝玩乐。
这些人粗俗到了极致。
老东西……
这辈子,陈一寿还从未被人这样的称呼过,他身子微微的在抖动,气得火冒三丈,一双眼眸冷幽幽的看着勇士营们。
那兵部右侍郎王甫恩只一边冷冷看着,心里巴不得这些人闹得越凶越好,甚至希望闹出点什么事来。
倒是那吴将军,脸也拉了下来,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至于王养信,则是搀住陈一寿,他心里明白,陈凯之已经完了,这一句老东西出来,足以让陈凯之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百七十一章:成败在此一举(3更求月票)()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陈一寿脑海里所想的是,这些人,便是当年抗击北燕的功臣之后,还有这个崇文校尉,便是大陈的翰林官?
他虽知勇士营素来懒散,爱惹是生非,却没有想到,竟是糟糕到了这个地步。
完全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情况,而陈凯之这个堂堂崇文校尉,哪里尽到了半分的教化之责,这简直……就是同流合污啊。
跟在陈一寿身边的梁侍读,这时急陈公所急,忙站了出来,厉声道:“陈凯之……”
这三个字,很不客气,仿佛梁侍读与陈凯之之间有什么杀父之仇一样。
梁侍读满身的凛然之气,此刻声震瓦砾的呵斥终于让这里吵吵嚷嚷的局面安静了下来。
陈凯之在远处抬起头,他的嘴里还留着几根面条,然后慢悠悠地吸进了口里,陈凯之心里是不爽的,吃着面呢,是谁在咋咋呼呼的。
可等他看到陈一寿的时候,顿时有些发懵了,微微眨了眨眼睛。
自己是看错了吧,那是内阁大学士陈一寿陈公啊,他……什么时候上山了?
陈凯之不能再吃他的面了,忙起身,而身边却是各种声音传来:“是哪个鸟,敢这样说话。”
“瞎了眼,敢骂陈校尉,陈校尉,今日杀头牛,咱们兄弟们给陈校尉出出气。”
“我爱吃鸡,吃鸡……”
陈凯之顿时尴尬了。
这群蠢货啊。
没看到陈公的脸都已经黑了吗?今儿被这些家伙坑了啊。
于是情急之下,陈凯之忙朝他们大吼:“住口!”
这一声住口,虽是使嘈杂声低了一些,可即便如此,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是没有停止。
最重要的是,这一声怒喝,反而影响了陈凯之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形象。
陈一寿只冷冷地盯着陈凯之。
却是……满腔的痛心疾首。
陈凯之是翰林啊。
无论如何,这翰林乃是明日之星,是大陈的精英,将来朝班之中的高级储备大臣,可陈凯之呢……
一个状元,竟是如此不堪,斯文丧尽。
这简直是将朝廷的脸都丢光了呀。
陈一寿的面容微微抽搐着,整个人非常的生气,盯着陈凯之的眼眸也是一动不动的,可是眼里的焰火却是越发的浓烈。
陈凯之尴尬上前,朝陈一寿行礼道:“见过陈公。下官不知陈公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陈凯之!”梁侍读怒目而视,狠狠地瞪着陈凯之,他显得比陈一寿更加愤怒。
陈这凯之是他的下属,现在这陈凯之如此惹怒了陈公,自然是更加卖力地撇清关系,更要显出自己和陈公同仇敌忾的心理。
“陈凯之,你该当何罪,你堂堂翰林,竟……竟……你还要不要斯文和体面了,你竟和勇士营这些丘八们同流合污,你可知道你犯了多少罪?”
一声声的质问,声色俱厉,全无半分客气,就恨不得将陈凯之骂作是国贼了,那气势完全是要跟陈凯之势不两立之态。
身后王家父子则是冷笑以对,虽是心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心理,可这时候,他们倒不急于说什么。
便连那吴将军,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只怕难以收场了,内阁大学士一怒,即便不获罪,这小子怕也是完了。
他乃是羽林卫的将军,历来是不将勇士营放在眼里的,在他心里,勇士营便是耻辱一般的存在,所以……倒也乐得陈公真真切切地看看这勇士营糜烂到了什么地步,最好直接将这勇士营索性裁撤了了事,也省得羽林卫跟着蒙羞。
可陈凯之这小子怎么就跟他们同流合污呢?吴将军真真的觉得可惜了。
陈凯之看着震怒的梁侍读,却是心平气和的样子,道:“梁侍读,下官有何罪,还请见教。”
这种态度,就让人更觉得厌恶了,有什么罪,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竟还在这里装傻?但凡是上官,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明明已经人证证俱在,却还抵死不认的人。
梁侍读眼带轻蔑之色,冷笑着道:“尔等吃牛肉,这是不是违法乱纪,农乃国本,牛于农业关系甚大,你是读书人,难道你还不知吗?你可知道私自宰牛,这可是犯法的?”
陈凯之其实只看到一眼陈公身后的王家父子,便猜测出大概的情况了。
陈凯之完全肯定,现在这状况,跟这王家父子必定脱不了关系。
这对父子,还真是臭不要脸啊,屡屡想方设法祸害他,完全是见缝插针了,什么事都能拿到内阁面前去搬弄是非,他真是要服了。
事到如今,陈公震怒,若是坐实了这些罪名,自己惹来了陈公的厌恶,前途怕是毁于一旦,所以……这些罪,陈凯之当然一概不认。
这时候,定要比质问自己的人还要理直气壮,因为一旦势弱,反而给人一种畏罪的感觉。
陈凯之抬眸,一脸正色道:“不知梁侍读,哪里看到下官杀牛?”
梁侍读厉声道:“这些牛肉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道:“这牛并非是屠宰而来,而是不小心撞死的。”他顿了顿,一脸吃惊地看着梁侍读,随即道:“牛被撞死了,莫非还不能吃?”
“你……”
梁侍读顿时被噎住,眉色轻轻皱了皱,这陈凯之一看就是在狡辩啊,他咽了咽口水,冷冷道:“你在山下四处收购耕牛,莫非别人不知吗?”
陈凯之便道:“学生收购耕牛,又有什么错?这山上本就需要牛,没有牛,谁来耕地?莫非梁侍读一路上山,不曾看到许多土地都翻新过了吗?”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谁知道你是不是当真私宰耕牛!”梁侍读死鸭子嘴硬。
陈凯之镇定自若地淡淡道:“梁侍读在说话之前,总需要讲证据才是。”
梁侍读不愿继续纠缠,事实上,他也知道,就算陈凯之私宰了牛,在这山上,也是不算犯罪的,他要做的,并非是让京兆府来捉拿陈凯之,某种程度来说,其实就是让陈公看看这陈凯之有多可恶,单凭这个,就已足够了。
他继续冷冷地道:“朝廷令你来教化勇士营,可是你看看,一派的乌烟瘴气,你是翰林,是崇文校尉,竟还跟他们厮混在一起,莫非……已忘了你的职责了吗?”
陈凯之却是皱了皱眉道:“下官正在恪守自己的职责。”
“胡说八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梁侍读嫌恶地指着这些丘八,他甚至觉得,自己手指向他们,都脏了自己的手。
陈凯之奇怪地看他,然后道:“勇士营不是一直都是如此的吗?”
呃……
只见勇士营官兵们一个个摸着自己的肚子,想必都撑着了,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今日的事有点不太简单,正因为如此,他们一个个尴尬了,因为这二人争吵的内容……
听着很刺耳啊。
梁侍读的意思是说,你看看这些垃圾,都是你陈凯之的责任。
而陈凯之回答的意思却是,他们本来就是垃圾啊,这怎么能怪我来着?
卧草……
是有点难为情的。
好在这些人脸皮厚,一个个依旧是嬉皮笑脸的看着,充分发挥了他们平时爱凑热闹的精神。
梁侍读则是给气得直发抖,本来他只想撇清和陈凯之的关系,可现在陈凯之当着陈公的面顶撞自己,这不显得自己御下无方?
他咬牙切齿地道:“陈凯之,你就这样和本官说话?”
反正,就是踩着你上位,你还敢顶撞老夫?
陈凯之朝他一礼,不卑不亢地道:“下官并未顶撞大人,下官只是自清而已。”
梁侍读立即高声道:“清者自清!”
这意思是,你陈凯之可不是清者,哪里是你自辩,就想清白的?
这二人,颇有些面红耳赤的意味,可陈凯之深知,事情来得突然,但是已经不可避免了,今日实乃生死关头,自己的前途,可能就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平时他在遇到有人刁难和背后窃窃私语时选择泰然处之,可今日,却决不能如此了。
他不再去理梁侍读,而是看向陈一寿,朝陈一寿行礼道:“还请陈公明察秋毫!”
陈一寿一直阴沉着脸,见到了这乌烟瘴气的场面,再看着陈凯之与自己的上官激辩,心里只剩下了愤然。
这陈凯之,果然是伶牙俐齿,转眼就将自己的干系统统都甩了个干净。
可陈凯之口舌厉害,并不代表陈一寿会接受他的理由,又或者说,陈一寿乃是内阁大学士,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哪里见识过今日的局面,所以他的脸色极差,狠狠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却是面无表情地道:“好了,下山吧。”
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下山,便已转过了身,举步便走。
梁侍读本还想和陈凯之辩一辩,谁料陈公竟直接要走,却不愿和陈凯之继续啰嗦了,陈公竟是没有当场震怒,令他心里有些遗憾,他瞪了陈凯之一眼:“陈凯之,你……到时老夫再裁处你。”
他丢下了这一句话,转身便跟在陈一寿身后,亦步亦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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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连王甫恩都是一头雾水,想不清楚,陈公这是什么意思。
王养信却是大喜。
他是陈公的书吏,跟在陈公身边已有一段时日了,自是多少对陈公的性子了有所了解。
陈公这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极少当场拍桌子的,若是今日这糟糕的状况,他还能当场拍桌子,大抵是对你这个人还抱有期望,所以痛骂你,还有让你反省和悔改的意思。
可若是扭头就走,这就表明,陈公对这个人已是深痛恶绝,不带半点希望了。
陈凯之已是彻底的完了。
王养信几乎已经断定,陈公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兴趣,甚至可以说,厌恶到了连痛骂的心都没有了。
他边走边回眸,给了陈凯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似乎还记得陈凯之上一次揍他的事,有些杯弓蛇影,忙快步跟着出去。
陈凯之皱着眉。
陈公无端端的上山,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知道,这肯定是王家父子在陈一寿面前说了许多话,故意刺激陈一寿,这才有了这一次贸然的上山,而很明显的,方才自己,或者说是勇士营的表现,都已令陈公失望透顶,或者说,惹得陈公震怒了。
王养信临走时,给自己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足以证明了陈凯之的猜测,自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陈公的信任了。
陈凯之微微眯上眼睛,他没有追上去送陈一寿。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即便再如何讨好,也挽不回大局。
是非曲折,不是自己说得清楚的,加上王家父子已经添油加醋的描黑自己,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可就这样算了吗?
若是这样,岂不是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已化为乌有?
陈凯之自是不甘心。
身后这些勇士营的丘八们还在窃窃私语,陈凯之心烦意糟,回眸恶狠狠地扫视了他们一眼。
wangbadan,一群wangbadan啊,吃我的喝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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