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多谢仙尊好意,小人心领了。”他说完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一瞬,万人仰慕云端之上的昆仑仙尊神色寂寥,全无平时的风范威仪。仙若是有七情六欲,也只是一个厉害点的凡人。
席飞尘步子越走越快,似乎没有注意方向,只是纯粹地想要远离。
胸口淤积着一团郁气,憋闷到了极点。
他的左手急急地掩在唇间,顺势靠在亭廊边的栏杆上,一声接一声的咳嗽,隐忍压抑地咳着,却是不曾停歇。
为什么,人总是这样善变?既然选择了遗弃,他也已经快要忘记了,为什么还要跑到他面前,提醒他那些他想要永远掩埋的记忆?
难道他现在回心转意,想要接纳他了,他就应该感恩戴德,当那些背弃从没有发生过吗?
母亲那么美好的女子,为什么会看上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抛下有了六个月身孕的妻子,而和别的女人纠缠在一起的男人。海誓山盟转眼成空,早上对着她说的誓言,晚上他可以拥着另一个女子说。
他真是替她不值……
他蜷缩着身子,咳得双肩急剧地颤动,林宸不经意走过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样的场景。她从没有见过有人会咳嗽成这个样子,歇斯底里,搜肠刮肚。似要把整个肺部都咳出来。
“席飞尘……”林宸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下一下地动作轻缓。可以感觉到手掌下的身子一僵,他的眼里噙着点迷蒙。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连番涌上的咳意湮没。
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他胸口。腕上的手将他的颤抖传递过来,让她的心跳也跟着转换了频率。
他的手,冰凉,白皙,修长,莹白到近乎透明。每一次看,只觉是华美的艺术品。缺乏真实感。掌心传来他心脏的跳动声,和她的一样的旋律。
这一番折腾,犹如狂风暴雨摧折席卷而过,此时转为平静。他的胸口急剧起伏着,如同打了一场异常艰辛的战役耗去了大半的精力。疲惫不堪。
林宸清晰地看到他放下的指间一片红色的血液,没有随身带手绢的习惯,她抬起手,以袖子擦拭他的唇角。
皱起眉,“还很难受?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你看你,谁让你这么乱来!”你活该……却是骂不下去。
他蹙眉浅浅一笑,垂悬的墨发尤衬得颈间的肌肤白皙若雪,轻声说。“抱抱我……”暗哑的嗓音,格外的低弱无力。
落叶从枝头飘落,演绎一场金黄的华丽盛宴。秋风萧萧,木质的典雅的长廊尽头,他突然将她拥进了怀里,手臂一点点圈紧。满怀的幽香。
“怎么了?还是先回去躺着吧。”林宸只觉他的身子格外的冰,犹如那晚他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令她担心。
他压在她的肩头,低声呢喃,“嘘!别动,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好累……你不要说话,我也不要说话,世界好安静……那些……肮脏的黑暗的罪孽全都消失了……”
累了就好好休息,我会陪你,至少这一刻,你不是一个人。他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痛,喊过一句累,那么,当他说出口的时候,便是已经累到了极点,无法承受了吧?
林宸的手轻柔地拍着他的背,他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每一下呼吸,悠远而绵长。
深秋的下午,阳光已经开始转冷,淡金的光晕打在人脸上,也不带一点温度。
浓密的长睫垂下……
巍峨雄伟的金殿之上,男子一身玄色华服,眉心印者火红的三瓣红莲,昆仑掌教的掌门印信。
这个高大得犹如神明的男子背对着他,淡漠疏离得没有一丝人味儿。
“当初我说过,若是她愿意留下,她永远是我的妻子,她的地位没有人能够撼动,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便要自己承担后果。
她既然舍弃了永生不死的神身,自甘堕落,脱离神籍,以毕生灵力换取你的存活和成长。如今,一切如她所愿,求仁得仁尚何语?她寿数已尽,我救不了她,谁也救不了她。
万物繁衍生长消亡皆有法,你本不该存活于世,是她逆天而行,这是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你本不该存活于世……
你的出生,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你的母亲逆天而行,她因你而死,因你而死……
你本不该存活于世……
就在林宸以为这样的宁静会天荒地老地继续下去的时候,他轻声说,“我……是我的母亲以她的生息血脉喂养长大的呢……”
心头一惊,他从未说过他的过往,她的手圈上他的腰,加深这一个拥抱。
她不需要开口,不需要疑问,只需要安安静静地聆听。
“远古洪荒之际便存在的神,本是永生不死的。我的母亲,原是神界高贵的神龙后裔。几百万年前,那场三界动荡混乱,生灵涂炭的神魔之战正打得异常激烈。昆仑山倾,江湖断流,沧海桑田。她心爱的丈夫当着她的面对另一个女人疼爱有加,当时她已经有了身孕。我的母亲,她曾经是何等骄傲的女子,却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一退再退。终究,退无可退,那个女人登堂入室的时候,她断然离开。
怀孕让她灵力大减,神兵利器的戾气,魔界的阴气煞气,伤人无形。结果,母亲早产,六个月大的婴儿根本无法存活。我……被冰冻在无妄海底的万年寒冰之中,她以仙气护住我的心脉,每日以灵力喂养。饶是如此,我的性命虽得以保全,却是几乎无法成长。几百万年,我全部的世界都只有单调的白色,乏味,凉薄,寒冷。每天,除了修行,母亲都会向我描绘外面的世界,火红的太阳,翠绿的枝叶,缤纷的彩虹……
那是我未曾涉足的领域,我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长大,渴望……温暖。后来,我也真的长大了,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可以看到蓝色的天空,洁白的云彩,衔泥筑巢的燕子,碧色的湖水,美好多姿。当我正欣喜着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却迅速得衰竭下去,干枯憔悴,濒临死亡。她不知道,那时,我想要长大唯一的目的,便是保护她。但如果,如果我知道长大的代价是要她死,我为什么还要长大?我宁愿永远只是那个活在冰棺里的婴孩。你知道吗?如今,我最怀念的是我和母亲在无望海底相依相伴的日子……
他说的没错,我的出生,是我无可救赎的原罪;我的长大,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从头到尾,从生到死,无一不是罪孽……”
满心难过,为那个孤独苍白的孩子心疼,为他此时的无助伤怀心疼。
林宸不知道这个他是谁,隐约心底里又觉有些明白。她讨厌那个人,怎么可以那样说,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心头一震,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之前他变得异样了,是因为,她一句轻巧的“错误”,等同于全然否定了他。她和那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她有什么资格谴责别人?
因为他总是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因为他足够强大,她便以为他是石头做的,不会受伤吗?便可以任意地伤害吗?
突然有落泪的冲动。
“不,你是上天给你母亲最美好最珍贵的礼物。你的母亲爱你,所以她肯为你牺牲一切,付出所有。你是怀着她的爱和期待出生长大的,得有多爱,这份爱要深到什么程度,才会甘心以她的全部换取你的幸福?你的母亲真的很爱很爱你,所以,你不可以难过,不可以伤心,因为你若是痛,爱你的人会比你痛一千倍一万倍。”(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三章不如归去
“可这个唯一肯爱我的人却因我而死,如果不是我任性,如果我肯乖乖地呆在海底,她不会死。是我……害死了她……”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疼,埋在她的肩颈间,呼吸间尽是清淡的双槿花的味道,温暖而干净的气息。
林宸松开牙齿,下唇上一排鲜明的泛白牙印,“不是的,你的母亲她从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你这样说,岂不是否认了她的付出,岂不是说她为你所受的苦不值得?她爱你,她希望你拥有全天下的快乐,她心甘情愿,她甘之如饴。”
她抬起头,眼泪不知怎么的就落了下来,泪水洗过的星眸更加晶亮,“你没有错,你没有一点点的错,是命运不公。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忘掉。你只需要记住,你的存在,是天赐的福泽,会有很多人感谢你的母亲,留住了你。若是你依然心存愧疚,那就从今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不余遗力地让自己幸福。你的开心,就是对她最大的回报。”
他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落下一吻,“那些人,也包括你吗?”
林宸微笑着说,“是,包括我。”
他墨黑的眸子有几分迷离,轻笑着说,“呵,我很高兴,你关心着我,你还会为我哭。我……真的……很高兴呢……”
傻瓜。她闭了闭眼,心底里一声叹息,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撒谎来骗我哭的是不是?”
他眼底极缓极缓地漾出宠溺的眸光,修长的指节在她眼角轻柔地划过,咳喘几声,“是啊。骗你的,还真是好骗。早知道这样你就心软了,我早就用这招了。不需要同情我。只是一个故事,随便说说而已。你想听,我还有很多个版本。”
狐疑地望着他,“你刚才说的全是假的?全是你编出来骗我的?”
“假的。”他重又压向她的肩膀。
“你这么容易心软,让我很担心啊。我不在你身边,万一在路上你被人骗走了怎么办?”
“不用你瞎操心,你先照顾好你自己。”骗子。你这个名副其实的骗子。真当她傻的吗?真和假,难道她分不出来吗?
耳语般说,“原来,今天……也不是那么糟糕。我从来都没有爱过谁,这世上那么多人。我却只喜欢你一个。可我偏偏欠了你,伤害了你。林宸,你尽可以恨我,怨我,只是……不要当我是陌生人……”
知道这世上还有你恨着我,牵绊着我,我才不至于迷失方向……喉间铁锈腥气渐浓,体内剧痛如裂,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在凌迟着五脏六腑。脑中一片眩晕。直至完全的黑暗……
声音越来越轻微……
她没有回答,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让她几乎承受不住,最后轰然一塌,完全压了下来。
第二天,醒来。林宸迷蒙地起身,她和衣睡在床上,而床上原本应该躺着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昨晚,她照顾了他一晚上,似乎是趴在床沿上睡着的。
打眼一瞥,案几上放着一张纸,以玛瑙盘镇着。林宸赤着脚下床,大步跨过来抽出那张纸来。其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如果非离开不可,这一次,让我先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除非性命攸关,紫焰惊鸿不可以出鞘。神器现世,会为你招来数不尽的麻烦,而你,还不够强大。一月为期,下个月的今日,我会替你解开封印,我会告诉你所有事情的始末,我不会再隐瞒你任何事情。
红玉耳钉会代替我保护你,听话,不要摘下来。席。”
他走了,也学她不告而别?伤势最忌讳反复,他这个时候其实不宜动身。只为了先她而离开,这个理由太牵强。
林宸皱起眉,恍然若失地坐在床沿上,轻薄的宣纸在她手下被压得满是褶皱。
字迹很潦草,应该是临时起意的。也许,他有急事需要处理。
耳钉,林宸摸摸耳垂,果然,指腹下一颗绿豆大小的菱形耳钉传来冰凉的感觉。
小喵在穷奇手里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林宸心疼它,丹药跟糖果似的,一桶又一桶地给它灌下去。小喵自昨晚开始便躲在了月魄当中,潜心闭关修行,吸收丹药的功效。
昆仑仙尊在昨日便打道回府,若流瑜和原释却留了下来。若流瑜和原释俨然是一对连体婴孩,有原释的地方必有若流瑜。
林宸和老板谈话当中,第三次被她打断,原释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若流瑜当即无辜又愧疚地道歉,“师弟,我实在太没有用了,真是抱歉,一直要麻烦你照顾我。”
原释揉了揉眉心,重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沉声道,“我误碰了机关,师姐为了救我被暗器射中才会暂时灵力全失。师姐放心,这样的失误有一次就够了,我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至于师姐当时为什么如此精准地扑上来,莫名其妙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败在一枚小小的断箭下……
“嗯,还有五天,原释,你可一定要保护好你的救命恩人兼青梅竹马的师姐哦。我的化功散一向很好用,你要的话,走之前跟我说一声,我送你一打。”初雪笑吟吟地说着,徐徐从屋外踏入,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她宽大的云袖一拂,落座在正中央的主位。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成功地看到原释的脸色彻底黑下去,而若流瑜脸上浮起两朵娇艳的红云。
“多谢山主美意,只是在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即使拿了恐怕也没有用武之地,还是山主您自己留着吧。”鹰隼般犀利的眸光扫过,原释不动声色地说。那副笑脸怎么看怎么狡诈,怎么阴暗,活似在嘲弄他。这个女人,天生和他八字相克,越来越有想掐死她的冲动。师姐刁蛮归刁蛮,对于他,却向来是老老实实的。也许,他的问题有答案了,这个女人功不可没。
“初雪,我要,你送我吧。”功夫不够硬,防身的武器那是多多益善,林宸眼睛一亮,当即表示道。
“好啊,没问题,要多少都可以,回头我给你取。现在还是先用膳吧。”讽刺她奸诈是吗?很好,原释,你不要后悔。初雪笑得更加璀璨生辉,心里不知道又在算计什么了。
这个提议,一般情况,一般来说,都不会有人有异议。
“林宸,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若流瑜紧贴他走着,且恰恰挤在他和林宸中间。
若流瑜看着老板时赤果果的爱恋的光芒,林宸再迟钝也不会看错这一点,“哦,没什么,我就是跟你随便聊聊。”原本她想问他还要和她一起离开吗,现在看来,老板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开了,她还是不要说出来让他为难吧。更何况,她只要一和老板说话,若流瑜身上透着强烈的敌意,眼神如利刃,于是,她又被误伤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回月昼?”原释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师弟,你这是要丢下……”若流瑜欲说还休,几欲落泪,见师弟神情一滞,心底窃喜,果然男人都比较喜欢楚楚可怜的女子,瞧师弟现在不是对她没辙了吗?对着前方火红的身影,暗暗抛了一个感谢的眼神,多亏了她指点。
原释僵硬了片刻,剑眉拧起,追问道,“师姐放心,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的。林宸,什么时候走?”
若流瑜脸上一喜,刚想开口,思及初雪的教诲,又忍住了?
“我现在还不打算回去,过几日再说吧,我和初雪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林宸思索了片刻道,她还是悄悄走吧。
在席飞尘离开的同一天下午,林宸也离开。
“小宸,你真的确定一个人离开,真的不用我送你吗?”初雪挟着她从梅花阵中飘飞而出。
站在婆娑山脚,自下而上望去,只有一大片的梅林枝颓叶疏,寥寥地延伸到半山腰,再无其他。
“嗯,不用。初雪,你问了我一十八遍了,真的不用。我又不是三岁孩子,回家的路我总是记得的。”林宸覆上她的手,心底暖暖的。
林宸轻点脚尖,水色的长袖如浪花翻卷,纵身一掠,飞上云头。
将将出了这一片层峦叠嶂的山脉,两道人影向她飘飞而来。
是风绛和绿绮。
绿绮喜道,“殿下,一得到您的消息,我们便立刻赶过来了。”
“月映城里情况怎么样了,边走边说。”
情况远比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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